中原·无量山
无量山脉延绵千里,北接荒草大漠,主峰以北清冷肃杀,南连中原京兆府,主峰向南清秀俊丽。
茫茫一片山脉,除了无量峰的巍峨,最有灵气的地方便是这烟云缭绕南山北麓,因无量山势高耸,风吹不进,山中多毒瘴。蛇虫猛兽逍遥纵横,千百年来几乎无人踏入。
世间传言北麓穷山恶水,山中野人茹毛饮血,却不知道南山北麓云雾之中是个仙境。
北麓谷底竹林密布,翠绿参天。白云和雾气笼罩,周围没有一丝风,一汪翠绿的池水倒映着吹笛人明眸皓齿。
笛声悠悠扬扬,五音六律穿过竹林绕梁不绝,似少女的轻声呜咽。像新婚的妻子思索离家的丈夫,也像年迈的老母悼念死去的儿子。宫、商、角、徵、羽五阶跳动,其音色时而苍凉辽阔,时而空灵、恬静。
缤纷缭乱,更像吹笛人今日的心境。
一曲终了,竹叶上聚集的水珠好似心满意足般坠入湖面,泛起三环浅浅的涟漪。
小亭中,吹笛人按下尺八,身旁小童轻轻接过。
去解开禁制,有客人来。指暝子的声音软糯,比尺八更加清澈空灵。
僪痕微微颔首,未走下小亭,一道剑气已凌空而起,在天地间劈开了山势。
一时间小池水帘腾起,与云雾合为一处,又飘然落下,在小亭前结下薄薄一层水幕。水幕中似有仙人踱步,乘剑从林中飞来,在小亭处遽然停驻。
水落,似云瀑横江。水花漫天炸裂开来,竹林、小亭、群山都在水雾之中淋湿。唯独乘剑之人,片雨不沾。
僪痕,为何不解禁制!陈剑鸣负剑佯怒。
雨水淙淙从小亭留下,雨帘中人轻咳几声。僪痕马上放下尺八,拿一件大氅披在了指暝子肩上。
这剑气凌厉不失控制,只取了小池的水破山势,陈剑鸣的内力虽显不稳,在结局处激起一场大雨,但如何骗过天下奇才阴阳雨。指暝子不怒,淡淡笑道:你,是故意的。
陈剑鸣解释道。几日不见,你这阵法愈发惊奇,我只能用蛮力闯进来。
指暝子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未等开口,僪痕抢先道。先生近几日病情又加重了,烦请楼主改日拜访。
无事不登门,僪痕仍然记得上次陈剑鸣来,带走了师父耗费三年的丹药,上上次,师父耗损了三成的元神,上上上次,陈剑鸣一剑削平了无量山头。指暝子这才在山谷中另寻了这处居所。
只要是陈剑鸣拜访,指暝子一定倾力相助,事后往往会生一场大病,多年来反反复复。指暝子旧疾难愈,恐时日无多,但碍于两人交情,僪痕不得已出言提醒。
陈剑鸣撇撇嘴道。僪痕,此次是找你师父救人来的,我知你舍不得师父的宝贝,救人总该没错吧。
定睛看去,才见亭外之人双手抱着一黄衣女子。女子身着如意云纹衫,把头埋在陈剑鸣怀里,不曾发出声响。
僪痕道。不是不救,是救不得,灵蚖已经三月不得出水,灵药必须留给师父养心,再耗心神恐怕……。
陈剑鸣笑道。灵蚖又不是跟别人跑了,迟早会出水,但这人你非救不可。
僪痕暗咬下唇,摇头道。不救。
陈剑鸣道。僪痕,难道你的小鸾姐姐,你也不肯相救么?
小鸾姐?僪痕吃了一惊。
自从四年前,陈剑鸣把他从风花榭带到这里,僪痕再没有见过小鸾。他只知道,风花榭发生了变故,家里所有人全部失踪,他的陈哥哥一夜之间成为了西方昊天镜明楼的主人,他被迫改名隐居,拜到了阴阳雨门下。
当时他只有五岁,不懂恩怨情仇,很多事情也记不得。但他还清楚记得青榕下给他编头绳的姐姐。
那天他玩的很开心,他跟母亲说长大要娶那位姐姐,他记得她的名字——宋小鸾。
陈剑鸣曾说带小鸾来看他,可总是戏言。没想过四年后的相遇,竟是这样凄凉。小鸾静静躺在陈剑鸣的怀里,仿佛死去一般,看不到一点生机。
僪痕陷于惊愕,一时没有回过神。
指暝子挥手道。无碍,陈兄留她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吧。
陈剑鸣点头。
陈剑鸣看穿了僪痕的担心,缓缓道。她只是膝盖受了伤,我用内力暂时封住了小鸾的筋脉,再睡半个时辰她就会醒。
僪痕引陈剑鸣入亭,随即去准备药材。
待僪痕走远,指暝子微笑道。小鸾的关节是被你用剑气击碎的吧?
陈剑鸣有些惊讶。病没好,功力却越来越高深了。
指暝子道。剑气入体不化,刚好避过了经脉,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
陈剑鸣叹了口气。榭主说过派内弟子不得与风花榭叛徒接触,为了你,我才去参加琼华会盟,只是苦了小鸾,这也算保她一命。
指暝子似乎有些累了,将头倚在竹亭上半晌,道。我会把实情告诉僪痕。
陈剑鸣随手挥了衣袖道。无所谓,我打不过木御风,还打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么?
说话间,竹亭的屋脊发生了不易察觉的颤动。
这抖动似乎晃动了山体,陈剑鸣想刚刚破山闯入,摇动了这里的禁制,并未在意。
指暝子眉头却皱了起来。
世人知阴阳雨鬼神莫测,能预言万事万物,却不知道指暝子修炼的乃是异域奇功,此法耗费元神,神识可窥探十里外一只茶杯的掉落,修炼之人却极其孱弱。指暝子并不是偷得天机坏了命数,而是从细微处觉察环境与人的变化,推断阴阳命理。
但这一次,他显然没有料到。
小亭外,雨落未止。
云雾惊龙,突现凌冽狂霸的剑气,生生将四下的禁制击碎。竹林外飞来一柄瀚海龙剑,裹挟剑气如有千钧,顷刻削去竹亭一柱。这龙剑直向指暝子,被陈剑鸣瞬时催动的剑气阻挡,在空中凌乱翻滚几次,斜斜插在了池边石头上。
这劲力,气势已然不俗。
龙剑反射着寒光,森森然欲取指暝子性命,若不是陈剑鸣那一掌,整个竹亭都要被剑气击为齑粉。
半晌,竹林中走出一青布长袍中年男子,面若冰霜,气势昂然,抱胸而立,左手持一柄白鞘长剑。三人无话,男子提气御剑,飞身直扑指暝子,招招致命。
陈剑鸣没有犹豫,一一应对下来。
似乎有微风在流动,池塘的水面溅起浅浅涟漪。只有在无声的对决中,才能如此安静。安静之下,是大地的震动。两人的剑法都已入化境,即使剑未出窍,这山中竹叶也会纷纷凋落,仿佛自然落下那般,如果叶子不是绿色。
江湖中,不乏左手剑客。能将剑法使得出神入化,飞花摘叶皆为利器的只有一位,云梦山庄少庄主冯潇。冯潇少年成名,一柄白剑丈量整个荆襄道,七年未尝一败。江湖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冯少庄主的传闻了,有人称冯潇已参得天下剑法的精妙,携美妻隐居山林。
可能,没有什么能让冯潇再次出山。
冯潇也曾这样想过,七年间已经让他体会到寂寞,天下武艺,以剑为尊,而持剑的高手,冯潇已尽数挑战。
衡山耀绝、武当左连池、峨眉落媑,这些一派宗师,哪个不是年少成名?哪个不是冠绝天下?冯潇以一人一剑悉数问道,拜宗主于剑下,论修为天下无人出其右。琼华宫主岳妃怜有诗赞曰:
风涛云动海三秋,云梦惊剑破九州。
既是英雄,也是传奇。
然而,他出山了。
若不是因为他深爱的芙妹枉死于青原,龙剑刺入他女人的胸膛时,他犹豫了,时间如同夕阳被拉长,那柄领天下胆寒的白剑未来得及鞘。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在峨眉金顶时他没有明白,被云梦山庄逐出家门时他没有明白。他深爱的芙妹死时,他才明白。
他不是剑神,他不过是失了妻子的丈夫。
不,冯潇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剑会慢?为什么是芙妹挡在了他的白玉剑前?
芙妹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他不明白。为什么芙妹数次重复不要复仇,不要替她报仇,不要替她报仇。
青丝一夜成白发。冯潇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在青原上走了三天三夜,他好像明白了,却更加糊涂。
后来,有人说冯潇死了。
最后一次被广为人知的是,冯潇抱着妻子的骨灰回到了云梦山庄,将妻子永远埋在了云梦山上。之后有人在东昆仑见过他,有人在瀚海见过他。
冯潇也可以说是已经死了,一夜白发之后,英气不再,他成了行将木就的老人。这苟活的皮囊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没人知道冯潇查到了什么。只是经常有人将这场凶杀和中原近日发生各路凶杀结合到一起猜测。
凶手是个身披黑布麻衣、瀚海模样的男人,手持一柄巨大的玄青色龙剑。
你,不该来。陈剑鸣道。
冯潇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几缕白发被微风吹动,阴沉的表情愈发恐怖,干哑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池边的温度骤然降低,冯潇现在的模样活生生像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夜叉,谁能想到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云梦剑神!
你,可识得此剑?
冯潇左手指向,正是插在石头上的玄青色龙剑。
指暝子微微颔首,没有答话。但这一点头,已足够冯潇杀他千百次。
巨大的威压滚滚而来,鱼蛙似乎觉察到了恐惧,慌乱躲到了池底。
陈剑鸣道。杀你妻子的人,确为沧烬铁剑,但是,今天我不能让你杀了指暝子……
陈剑鸣重新思索片刻,道。以后也不行。
剑神之怒,血流漂橹。
而今在这无量山中,仅三人。在这盛怒之下,两人竟未显惊慌。
斯人已逝,冯庄主纵横一世,本该早些明白她的遗愿。
指暝子轻咳几声,那孱弱的身子,仿佛被风吹过就会折断一般。竹亭杀机四伏,全靠陈剑鸣撑在眼前。指暝子没有血色的面容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透出许多真诚,也似泥塑的神佛一般,无时不刻度化世上的纨人。
冯潇未曾动摇。丧妻之恨,如何能以一句‘你不该来’收场?
云梦剑神冯少庄主,晚辈风花榭陈剑鸣,杀名人当用名剑,杀英雄非要英雄,今日晚辈手里只有一把昆吾剑,若少庄主执意寻仇,晚辈用名剑杀英雄,委屈冯少庄主了。陈剑鸣盯着冯潇左手的白玉剑,眼睛里同样透着坚决。
风是动了还是没动?
池边的竹叶又有几片落下,指暝子还是听到了陈剑鸣那声沉重的叹息。
知天地万物、掌四时之变的阴阳雨,会想到昔日剑神的结局吗?恐怕不会,入中原以来,能破他禁制的,也就陈剑鸣一人而已。他料定天下万事,独未料到冯潇会破他阵法,未料到陈剑鸣今日会抱小鸾来见他。
十年太久,连麻的龙剑也生了锈,多了太多不该有的犹豫。
两年太短,短到冯潇根本领悟不到剑法的真正奥义。
冯潇拔剑之前,已注定了必死的结局。因为,他的对手是当今风花榭昊天镜明楼主陈剑鸣。
剑法,指暝子不懂。
心剑,冯潇确实稍逊一筹。因为他的剑,埋在了多雨的云梦山庄。
传闻,昆吾剑乃盘古脊骨所化,坚硬无比。如今在陈剑鸣手上翁然作响,声音穿透了整个北麓山谷。
昆吾剑也在为冯潇诉说着不甘。
中原*平洛城下
天边泛起死一般鱼肚白的时候,平洛这座千古名城如垂死弃妇,遭受了立国以来的奇耻玩虐。
陆羽衣的心,疼得厉害,如有冰封火烤。恨不得将全身血液挥洒尽了,让寒风和冰雪微暖身子。
疼,疼到无法知觉。她又看到了那燃烧的红莲,红峥师父在红莲中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把飞花剑递交到她的手上。红峥死后,陆羽衣抱着师父尸体走到了葵水边上,她亲自为红峥做了一扁小舟,推着尸体向东漂入海中。
那一刻也如今天这般,她的心,疼的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新任榭主下令不许六长老埋在风花榭领地内,她本可以去求月满殇,只要她开口,只管她开口,月满殇可以夷平整座天都峰为红峥长老埋骨。
可师父却说累了。
自追随李慕仙以来三十载,风花六剑承载了太多责任。
风花榭开宗立派之日,他们只有七个人、七把剑,如今他们坐拥整个中原,分舵远至南海、北接幽冥,弟子三十余万众。
三十年来功名尘土,那一夜的风花榭,竟容不得一座坟茔。
红峥说,她累了。
她确实累了,孤苦一生,刀光剑影,只期来世纵情扁舟,看尽世间繁华。所以,她要陆羽衣给她做一叶小舟。
红峥长老死去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一生孑然,未有家业,临死前收下李慕仙的义女,为人师,没有教弟子更多的武艺,只留下一把飞花剑。
飞花剑本应该随红峥而去的,而她陆羽衣的公道,世间再无人能给。
红莲的火焰烧疼过陆羽衣的心,此刻,那团火又从心底升腾,煎熬着她的凡体肉身。
一道宽约丈余的裂痕横在平洛城墙上,墙面、城关、城角洒满鲜血,尸体和尸体交至在一起,四下还能闻到焦臭,这尸体大多都是马均已新招募的步卒,鲜有北溟人。
陆羽衣万想不到,北溟人会趁她离城,夜晚强攻平洛。
城内的喊杀声已渐停息,北溟的军队正要散去,在河边重整阵势。
年逾六十的老母亲在城下哭死去的儿子。护城河里的尸体堆了三丈高,北溟的步卒拿着沾满鲜血的长枪,寻找尚有鼻息的中原人。飞花谢的弟子从尸体中苏醒,将两名贼寇砍倒在地,随即坠入血泊。
这些惨状,不及一声长啸。
破败的城楼上,马均已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平洛最后的兵马总管,也为这虚名所累,纵身一跃,以死谢罪。
马均已知道平洛守不住,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失陷。能跑的百姓都跑了,留下的人兵无斗志,北溟连夜的擂鼓惊扰,已让所有人疲惫不堪。本可倚重的江湖宗派,可怜不过三百人,北溟贼寇势大,旌旗遮天,叫喊声连延十里不绝。
陆舵主刚刚离城,北溟前锋就调来了投石机、飞桥、云梯、巢车,北溟士兵不要命地冲锋,昼夜不停地攻城。
马均已怎知这些北溟的士兵心怀愤恨,誓为金术将军报仇雪恨。
两日两夜,马均已没有合过眼。所有将士都是,在断壁残垣中沾着死去同伴的鲜血写下遗书。
如今,大势已去。北溟人寅时破城,已在城中烧杀肆虐两个时辰。从今往后,平洛将改旗易帜,所有人将披发左衽,马均已生食汉禄,身为王朝兵马总管,不愿受辱,更不忍见百姓罹难,故从城头跃下,落个身死城破的下场。
而求死,竟也成奢望。
陆羽衣来不及安顿韩啸卿,想也没想,咬碎银牙催动内力冲天而上,用仅剩的力气,托住马均已身体,想要救下。无奈两日的追杀已经让她精神恍惚,气力不足。闪身不当,致两人一同摔进城下血泊。
马均已又惊又恨。惊是因为陆羽衣居然能活着回来,恨是因为她枉顾城中百姓,只为救风花榭一无名弟子。
此时,血液、泪水一样粘稠,同时封住了两人的喉咙。
陆羽衣,这个天下第一大派开派宗师的义女,江湖上素有威望的女子,哪里还能看出风华绝代,才貌无双。连日的追杀已然让她从天边跌入地狱,变得泥泞、污秽、枯槁,且绝望。
他马均已七尺之躯,也配一死了之?
马均已狂笑,似狂风席卷乌云,笑尽世间狂悖,露出一样绝望的眼神。
很快,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干瘪的喉咙被北溟人的刀刺入三分,割掉了声门。
马均已和陆羽衣被北溟骑兵捉了去,分别关在两个铁牢笼里,去面见他们的将军图元拔。
其实,这铁牢多余,这两个半死之人,哪还能生出逃走这样的杂念。
无量山下,洛水河畔。
两日前一样的风景,囚车缓缓开进辕门。
中军大帐,图元拔身披铁甲,缓步走向陆羽衣。他面无表情,似挑衅,也似对前日的回应。在大帐前同样的位置站立,对陆羽衣道。我,是否有资格端坐这里。
祭旗!
祭旗!
祭旗!
三军整肃,十万兵戈同时高举,杀声铺天盖地,震得天地仿佛都要破碎一般。
囚车里的人,心如死灰,胸口愈疼,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图元拔走下营盘,看到了那几经折磨,已逐渐凋零的仙子。
她仿佛有些寒冷,抱紧身体靠在铁牢旁。这样的陆羽衣,令图元拔这样的杀神,心里竟稍稍升起一丝心疼。
图元拔戎马一生,每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死在他刀下的亡魂,已数不清有多少了。今日他居然动了恻隐之心。
你不该这样遭人折辱,给陆姑娘梳洗。图元拔吩咐左右道。
破平洛一城,何其简单,摩梨花宫会以此为捷报?北溟武功鼎盛,文才乏治,图元拔知道,摩猎王要的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整个中原。而夺取中原,首先要夺取人心。王朝皇室虽腐朽无道,可这武林群雄,谁能号令。
慢!图元拔突然喝住了左右。传令今日将士不得滥杀,不得放火,不得抢掠,所得全部财物尽数归还中原百姓,将所得之奴隶一并交给陆姑娘。
图元拔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道。
往后,陆羽衣便是这平洛城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