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潞城
刚一踏入平洛府的地界,李尛雪就已经觉察到异常。
风花榭树大根深,几乎各处各行各业都能看到派内的弟子和探子,但在平洛,这一路以来,安静得有些可怕。
政令不出多门,在风花榭,舵主全权管理道府内一切事务,再由舵主向本部十二旗主汇报,最终所有的消息汇总到陈剑鸣的西方昊天镜明楼。风花榭掌握着中原各个道府最准确的消息,甚至比府尹和道台更了解当地风气民宿。江湖传言,当今朝堂上也有风花榭的势力,比如刑部尚书卢经年,传闻为皓月清明楼楼主六泫门下,小到吃、住、行,大到经济、政治,风花榭的势力无所不在、处处渗透,风花榭两任楼主稍稍跺一脚,足可以使中原百姓颤抖三年。
这也成为整个武林忌惮风花榭的理由。
李慕仙老前辈在世时,尚可靠其威望素著统领江湖,安抚海内。李慕仙仙逝后,月满殇从未允许风花榭弟子参与过一次会盟,武林在风花榭强大的声势面前渐渐害怕起来,时间一久,矛盾诸多。
李尛雪和月满殇四年不曾走出风花榭,踏入江湖。
两人隐姓埋名,虽不曾缠入争斗,这一路也颇能体会到风花榭的戾气,一些镖局和走江湖的行当甚至伪造了风花榭的令旗,便能在关卡道路上行方便;风花榭弟子分内外两门,内门由长老领进亲授,可习得正统的内功心法和招式剑术,外门弟子则由各分舵自由对外招揽,只教授普通的拳脚。虽说只是些皮毛,但顶着风花榭的名声,足够行走江湖。
风花榭建派日久,一些分舵疏于整治,一些不成器的外门弟子竟落得给人看家护院的境地。这一路遇人形形色色,唯独到了平洛,好像风花榭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一样,居然没有和他处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这都不足引起李尛雪的注意,刚刚过潞城,两人便察觉到身后两种不同的势力。
这应该是李尛雪这一生中最欢喜的日子,而这份欢喜在平洛府与会津府交界处的潞城终结了。
出潞城,远远看到几队向北行进的江湖客,领了约百十人的百姓,男女混杂,有些垂头丧气,有些摇头叹息。从这些人的谈话中,不难判断出他们都是风花榭新入门的弟子,奉陆羽衣之命调往平洛。两人混在北上的人群中,图个方便。
出潞城不多时,打头的一队,却停在了管道上。顺着人群看去,三男一女拦住了众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碧霞云纹霞帔,下身套了一件翡翠撒花洋绉裙,腰间挂着白鹭含花白玉佩,右手拿一柄银纹花雕长剑,唇红齿白,口口声声叫众人南归散去。
北行的弟子颇为不满,几个人僵在了当场。
拦路的女子有些骄横,斜眼看着众人,颐指气使道。既然你们自称风花榭弟子,那自当遵从旗主的命令,各位内门弟子哪来的回哪去,外门弟子就此解散,永远不得踏入平洛府一步。
凭什么?我们手上有陆舵主的风言令,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打发的。
对,我们有风言令。
你们拦住我们,总该有个理由吧?
北行的弟子推搡着,对拦路女子颇为不满。
一弟子从怀中摸出一枚暗黑色的铜符,方方正正,四周围了祥云螭虎纹路,中间用九叠大篆分明刻着一个“陆”字,果然是陆羽衣的令牌。
女子接过风言令,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忽然向天一抛,抽出宝剑将风言令砍成了两半。
风言令轻轻掉落在地,女子顺手用长剑在令牌外画了一条线,不屑道。陆舵主的风言令已破,各位且回,但凡跨过此线者,视为违逆上命,我等立斩不赦。
风花榭一共三十二分舵,每位舵主手上都有一枚精钢陨铁所制的风言令,风言令由风花榭第一铸剑师龙渊炼制,坚硬无比,世间罕有。此女子轻轻一斩,便将风言令斩断,识相的早已认出女子手中所用神剑惊觉。而且,破坏风言令等同叛贼,没有旗主楼主授意的话,这等行为足够视为造反。
你……你是什么人。几位弟子瞪大了双眼,眼神里写满惊恐。
女子轻蔑地笑了,道。这个还轮不到你问,我手中的惊觉剑,足够使各位南归了吧?
惊觉剑!
木御风的佩剑,见风花六剑如见榭主,风花榭众弟子无不拜服。
转眼,官道上已拜倒一片。
惊觉剑是神兵,但能服众的是风花榭四十年不改的规矩。
有守规矩的,自然就有不守规矩的。
茫茫沙尘过际,除了月满殇和李尛雪,还有一人傲然而立。这人一身素衣素袍,难掩少年锐气。
少年轻轻向前几步,拱手施力,气若风啸。尊长既然说的是回归,那还望尊长准我回归平洛。
女子淡淡道,你是?
少年道。在下叫东方白,是平洛府于公菽门下,奉陆舵主之命往会津分舵传送消息,此行是回舵里述职,如果尊长的指令是叫所有弟子回归,那在下应当去往平洛。
东方白?于长老的弟子?是你叫宇文封腾(风花榭会津府分舵舵主)招揽弟子往平洛前线送死是吧?
东方白稍稍欠身,以礼避其锋芒道。还望尊长放行。
女子冷哼一声,拔出惊觉剑,一招白虹齐天,三步未到,剑锋已至东方白脖颈。
遽然的杀意令东方白措手不及,闪过了剑锋,却被凌冽的剑气击伤耳垂,缓缓落下一滴血来。
东方白不解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尊长何故出次杀招?
女子嘲笑道。只怪你投错了山门,今日死在这惊觉剑下,也不冤。
说罢,女子趁势攻来,招式之凌厉,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东方白只能左顾右挡,一时无暇他顾。三个回合,见东方白确有些本事,女子剑身一闪,脚下无风自动,强大的气势令眼前几位弟子难以靠近,原本呆滞的剑招忽然灵动起来,像挑破了一池春水,忽明忽灭,即近即远。只有本部的内门弟子才知道,这是风花榭最上乘的内功心法——极乐神功。
风花榭总以剑为长,气与业为辅,但各分舵各旗主可根据修习自行研究武学心法。这极乐神功原是由中原摩天教教主朝天真人所创,后在摩天一役中,魔教被武林正道尽数斩灭在摩天崖,朝天真人自愿被风花榭榭主李慕仙一剑毙之。
李慕仙感念朝天真人大义,亲自修改了极乐神功中有违天道人世的部分,利用阴阳相生、物极必反的原理,重新发扬了这门功法,修炼者通过真气的快速生死转换,使内力随意在生死二气之间转变切换,修习到极致可以内外合一、不死不生,因此又称不死极乐神功。只因修习难度和条件太高,李慕仙只交予风花榭少人部众修习,自此成为风花榭的独门心法。
极乐神功以练气为主,身法幻术皆有,一但施展飘逸似鬼魅,灵动如飞鸟。当今世上,有能力将极乐神功修习至化境的,只有风花榭第三旗主姬海繇。
她是姬海繇的弟子?李尛雪问道。
月满殇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远方。官道两里外,有人向这里走来。
极乐神功一出,剑法已由实化虚,不过在场的一些弟子连极乐神功都不知道,又怎知如何破解,不过十招,女子已将东方白退路尽数封死,一柄惊觉剑、一招刺向死穴。东方白的佩剑应声而断,剑气由虚化实,顷刻已入东方白腹中。
幸得另一柄剑破空而助,冲散了女子的剑气,惊觉剑调头一转,又一柄佩剑断裂,剑柄脱手而出,钉在地上铮铮作响。
紫袍人佂了半晌,似乎没想到自己的佩剑如此不堪一击,上前一步道。尊长,你我都是风花榭弟子,何必咄咄逼人,你既然敢销毁风言令,就请自报家门,等宇文舵主和陆舵主追究起来,我等也好有个交待。
女子瞥了紫袍人一眼,道。你也想死在这剑下吗?
紫袍人后退一步道。不敢,尊上就算不用这惊觉剑,我等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既然同为风花榭弟子,尊上又何必要了东方兄的性命,说到底,东方兄也是奉命行事。
女子忽然仰天笑道。你是宇文封腾的弟子?想不到和陆羽衣的弟子一样昏聩不明,既然如此,我就替两位舵主清理门户吧。
此言一出。女子气势更甚。紫袍人和东方白失了佩剑,一时竟连个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幸好人群中窜出几位高手,顶在两人之前,暂且压住了女子的剑气。
这女子实在骄横,仗着神兵和神功,打落一干人等,引得风花榭弟子众怒,约莫二十几人站上前来,为东方白讨个说法。
空气中的杀意越来越重,众人紧张的握住了手里的剑。
只有女子轻描淡写道。你们是要决心与我为敌了?
剑尖所指,这些人全部都站在了那条线外。
事不得已,这些弟子同仇敌忾,颤巍巍搀起紫袍人和东方白。不明不白地离去,这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女子突然发力,眼里似有红光射出,劲气陡然迸发,震得裙裾和头发一同缭乱,惊觉剑隔空挥舞,磅礴的剑气如同大河流瀑,轰隆隆朝众人碾压而来。杀字不是随口说说的,在这磅礴的剑气里,女子又使出风花榭最精妙孤傲的慕仙剑法来,在这杀气上压下最后一注。
二十几个灵魂,此刻全部放在天秤上被死神握紧心脏,稍稍用力,所有人都会命丧当场。
在这磅礴的剑气中,二十几道微弱的剑意殊死抵抗,像受惊的鱼群疯狂扭动,寻找那一丝丝生还的可能。
只有一道微弱的剑意,从极远处瞬时飞来,准确穿过极乐神功的加护,轻轻点在惊觉剑的剑头。顷刻,如山崩地裂般,所有剑气全部失去了屏障,暴走炸裂出来,三十一人躲闪不及,被这暴虐的剑气震飞。
那道微弱的剑气似乎有意识一样,破解这杀阵之后继续迎难而上,轻轻钻入女子体内,一招封住了膻中穴,那女子只觉胸口闷疼,丹田之力什么东西生硬阻断一般,内力四处激荡,在体内失去了控制。鲜血从腹部上涌,在口鼻间画作一团血雾。
见此女子性命不保,身后的三个男子顿时腾空而起,截阵、化气、封印一气呵成,从三人的合力压制住了原本那道剑气,这才保住了女子的性命。
等所有人瘫倒在地,阵中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气足而力不足,虽有极乐神功护体,难成大器。
三个男子护住女子,稍稍后退了几步,其他弟子全部被震飞,有的倒地昏迷,有的抽搐不止。惊觉剑静止在了空中,而剑尖被一素衣的长须男人,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
你是什么人?三个男子同时问道。
长须男子并不答话,而是收起惊觉剑,随手挥动了一下。
这看似随意的一剑,却透出千种变化,气势恢宏而身法细腻,引出一阵清亮的风啸,冲天而去,在风中遥远悠长。这一剑,全然不似刚刚女子那般华而不实,浑厚的内力仿佛垂天之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如钢似铁,足够敌万钧。如果这一剑对准眼前,恐怕眼前所有人都要命丧黄泉。
果然是一把好剑。长须男子手握剑柄,归鞘、还剑,一系列动作飘逸不凡。
那三人中有一人,竟看不出长须男子这还剑一招中蕴含的内力,徒手去接,引得剑气入体,立刻经脉寸断。被击倒震荡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转眼,刚刚作威作福的四人,已两人重伤。
长须男子道。几年未见,想不到姬海繇的传人竟如此不堪一击,剑术本是风花榭的绝学,极乐神功再浑厚,也终究是外道,姬海繇若是真的像教导你们,就不该让你们用剑。
倒地的男子似乎是四人之长,强忍着剧痛,问道。前辈剑法天下无二,只不过吾师之事还是是风花榭派内之事,前辈恐怕都不该干预。
长须男子仰头大笑,笑声爽朗而雄浑。一问剑、二问情、三问心,我东方问今生问得闲事还少么,况且姬海繇两年前在衡山杀我宗主门下十二人,这个仇,我东方问也问得吧?
此人竟是恒山派问剑宗的三剑问情——东方问!
恒山派向来两大宗派水火不容,自练气宗宗主左连池夺得掌门之位,问剑宗在衡山日渐式微,八年前,问剑宗宗主林熊志烧掉信陵剑谱,带领问剑宗所有弟子归隐山林,问剑宗已很少出现在江湖上,而此人,正是林熊志的师弟东方问,信陵剑法集大成者,是站在剑宗顶端的人,唯二靠剑法参破化境的人。
得到东方问一句教导,不知少练多少年剑术。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眼下,纵然东方问教训的再好,男子也没低下头来,而是摸了摸嘴角的血,巧妙回应道。江海雷霆怒,山中问剑长。原来是三剑问情东方老前辈,风花榭小辈仪远、仪琳、仪峰、仪阳代吾师见过老前辈。
又是几道爽朗大笑,东方问捋起胡子,对仪远道。我小看你了,你不仅功法修为在这些人之上,见识和韬略也不俗,刚刚如若是你出手伤人,我便可以一剑要了你们四人的性命,姬海繇也奈我不得,如今你既自报家门,杀一个小辈,恐污我衡山的威名。
仪远收起惊觉剑,心有余悸道。东方老前辈说得是,吾师在此,也要称您一声前辈,我四人性命顶不上您一柄宝剑贵重,但久闻老前辈金盆洗手寄情山林,不知为何今日到此,指点于我精妙剑法。
一问一答,看似简单,实则将东方问摆上了高台,言下之意,如果不给个说法,东方问恐今后再难隐居。
而东方问何等高人,早已看透这些伎俩。原本一腔热血也渐渐凉了下去,转而正色道。你风花榭内斗,与我何干,我今日只为家事而来。
白儿!
随着一声嘹亮的喊声,人群中,竟有一人颤巍巍应了声“叔父”。
当下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东方白竟是东方问的侄儿。怪不得东方问看似浅浅一道剑气瞬间破了所有人的内力,东方家的子孙,居然舍弃信陵剑法,拜在风花榭门下,这等事情传扬出去,整个问剑宗的人都会蒙羞。如果不是仪远聪慧,东方问如再出手,眼下所有人都会命丧当场。
东方问的身形功法快如闪电,根本看不清用了怎样的轻功,转眼间已从远处站到了东方白面前,抓住神门穴,一颗浑天丹从口而入,没有等东方白反应,东方问已经封住流血的经脉。
叔父,我……东方白气息不稳,想要说些什么。
东方问转头道。我东方某人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定当上天都峰讨教剑术。
有人惊愕,有人庆幸。仪远还想再说什么,东方问已抓起东方白一闪而过,不知去向。
远远地,东方问盯了月满殇一瞬,月满殇闭了眼,没有回应。
平洛*鄄贾村
出会津府,行至平洛。
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
因镇三山为人豪爽,出手大方。宿军有意多蹭两顿饭,无奈身边跟着一个宿荇,催促宿军北去。于是,四人决计在鄄贾村大吃一顿,权当镇三山和铁砣和尚的践行酒。
上车饺子下车面,二位这一去少说也要半载,小弟我一定要好好请哥哥吃一顿。宿军装模作样地说。
镇三山伸手压下虬髯,挺起肚子道。宿军兄弟说的哪里的话,在海外你做主,在中原还要看少林和昆仑,几顿饭我镇三山还是请得起的,等从瀚海回来后,我和大和尚一定去东华岛拜访,到时候,单凭宿军兄弟安排。
铁砣和尚不善言辞,只好捏着胸前硕大的罗汉珠蛮横道。你们谁请客洒家不关心,不过洒家不吃劳什子的饺子,好不容易下趟山,有酒有肉才痛快。
镇三山哈哈一笑,腰间两段索子刀跟着叮当作响,道。大和尚在少林也没吃过几天素吧,圆光大师圆寂后,少林谁还管得了你?
铁砣听罢支吾起来,道。觉然……觉然老头他本跟洒家一辈,凭什么要管,若不是洒家看得开,这住持之位不一定是他觉然的。
就你这鲁莽的性子,也当不得住持。
铁砣想要争辩,忽听宿荇喊了一声。什么味道。
四人本站在路中间,不想那砖石垒成的墙体轰隆一声倒塌下来,土石之间飞出一个黑影,硬生生撞断道路旁的石柱,竟没有一丝停下之意,向四人冲来。
迅雷不及掩耳,玉云剑来不及出鞘,宿荇闪身将剑横在了身前,不料这黑影力道之强,宿荇直接飞了出去,幸得镇三山眼疾手快,徒手抓住了宿荇,提气顶力,将宿荇稳稳拖住。
这黑影没有停下的意思,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一路乱撞,将道路两侧十多根石柱全部击碎,有一头顶在了三米高的石狮子上,黑影吃了痛,不思转还,嘴里念念有词,后退几步又朝石狮子撞去,几番撞击,这巨物竟摇动了根基,一头栽倒在地。
何等神力!
三人正感叹之际,铁砣和尚冲了出去,举起八卦水火棍当头敲了一棒。黑影的脑袋没碎,水火棍倒脱手而去。
这街上虽没有人,但大和尚救人心切,便徒手顶在黑影面前,抓住黑影的肩膀,两人角起力来。
这时定睛细看,才发现黑影是一大汉,身上蒙了发黑的破衣烂衫,头发胡子及各处汗毛都拧在了一块儿,脸上身上满是泥土,周身恶臭难闻,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不多时,铁砣和尚已累得面红耳赤,脖子肿得比头还要粗,见角力不过,铁砣和尚闪身使了个平沙落雁,趁黑大汉重心不稳,双腿聚力,震碎了脚下石板,生生将黑大汉高高举起,托在了半空中。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尊金刚托着恶鬼一般。
黑大汉离了地,愈加惊恐起来,四肢乱动,无处着力,奈何铁砣一磅子横练的硬气功,黑大汉没头脑的挣扎,死活破不了铁砣的双掌。见四人未对其作出什么有伤害性的举动,黑大汉渐渐安稳下来。
你这厮疯了,还要不要命。铁砣和尚怒目圆睁,气冲冲道。
死人……好多……有……杀……孩子……我的孩子。黑大汉声音颤抖,肝胆俱裂一般,连不成一句话。
洒家问你话呢?铁砣吼道。
洒家问你话呢!黑大汉重复道。
见软硬不吃,铁砣和尚也着实禁不住这黑大汉的力道,只得重重将此人摔了出去。
你到底是谁,莫要学洒家的话?铁砣怒声呵斥。
你到底是谁,莫要学洒家的话?黑大汉怒声呵斥。气势虽学得像模像样,眼睛却茫然四顾,嘴里含糊不清,口水顺着嘴角不停留下。铁砣这么一吓,黑大汉缩在地上,失禁一般,躲在石阶角落抖如筛糠,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墙体倒塌之后,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刺痛鼻腔。顺着乱石看过去,仿佛一幅人间地狱。
约两亩见方的院落,被人并排挖出两个不知多深的土坑,无数具尸体被人丢弃其中,不是断臂残躯就是开膛破肚,坑洞两侧的小路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发黑的沼泽。
这些尸体存放有一段时日,不少皮囊都肿胀崩裂,腐败不堪。
院落里没有树,中庭隔间上墙柱也已崩坏,几扇窗户从里向外开着,吱呀吱呀如断了线的风筝,除了院子中间的石台,其他地方都落满了灰,结满蜘蛛网,根本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马蹄声忽近忽远,中庭外叮当一声马铃,一个干瘪瘦矮的老头瘸着腿,背了一具少年的尸体走上尸坑,褪下尸体上满是污渍的衣服,裹了薄薄半席草,将尸体一把推进坑里。嘴里念叨出一首歌谣。
可怜好儿孙,来世莫为人。
时过惊蛰月,明日是清明。
莫惜彼岸花,无叶却招魂。
过了鬼门关,好走黄泉路。
火照路漫漫,赎买忘川渡。
三生石,望乡台,孟婆亭饮孟婆汤。
奈何桥,分三层,最下黑色是恶人。
仰首饮尽此世泪,唯盼来世不逢君。
见此场景,宿军宿荇佂在了原地。
镇三山混迹江湖多年,虽说没见过这么多尸体,但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屏息走进了院落。
收尸人佝偻着腰,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白飞快略过三人,并未显出多少惊愕,转身探出中庭,又背了一具尸体过来,整理着想要推下尸坑。
镇三山忍着恶臭,快走几步,直到中庭才看到后院停了一辆牛车,车上还整整齐齐码着四五具尸体。镇三山强压下胃中不适感,问道。先生,可否告知为何将这么多尸首葬于此处?
收尸人以为这三人只会远远看着,没想镇三山颇有胆力,居然敢走进来与自己答话,眼神里多了一分客气,于是停下手中活计,用沙哑、疲惫的声音道。先生?不敢当,老头儿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收尸人,你有什么话尽管问,这里毒虫甚多,小心别伤到了客人。
镇三山回眼望去,那坑中果然生了许多尸蟞,被腐肉血水养的漆黑发亮,令人头皮发麻。镇三山问道。我这一路西来,不曾见过几户人家,阁下能否告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死了这么多人?看这尸坑中男女老少难分,却鲜有皮肉发黑者,也不像是闹了瘟疫?
瘟疫?收尸人冷笑起来。如果是天灾,那倒未必可怜了。
收尸人绑了牛,随镇三山从中庭一路走到街上。缓缓道。此处名叫鄄贾村,村南五里外有一处贾氏祠堂,老头儿原是祠堂的守夜人,几日前村里闹了兵匪,杀了好多人,连义庄的收尸人都给捅了,当时他就趴在棺材上,血流了一大片,可怜收了一辈子的尸,最后还是让老头儿给安顿的,该死的北溟贼,抢完就全都跑了,十里八村留下了得上千尸首。
两个月前就有传言说蛮子要打过来,有钱人早就跑了,这处大院原是村里一个老员外置办下的,荒了近半年。蛮子兵刚抢完没几天,又来了一帮带剑的江湖人士,不分男女老少,将附近所有能动弹的人,全部绑了抓走。老头在山里躲了一夜,才没给绑了去。
这帮人走后,十里八村就剩下老头儿和一个疯子,老头儿既然活下来了,就想着给死去的乡亲保个全尸,义庄路远早就埋不下人了,这才寻了这处宅子,给大家觅个敞亮,生前枉死的人,希望他们死后能住个大点的宅院……
收尸人说着,两行浑浊的泪从眼眶滚落下来,一颗一颗掉在地上,疲惫中透着苦痛,还有一种不忍直视的麻木。走到街上,收尸人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墙角打颤的黑大汉,铁砣和尚手持水火棍,怒目圆睁,尽显忿怒可怖之象,样子好不威风。
收尸人浑浊的眸子这才稍有光亮,急忙一瘸一拐扑了上去,护住黑大汉说。你们几个要是歹人,就先把老头儿打死在这,老鬼虽然疯癫,好歹是条性命,老头早就该死,不差这一棍。
黑大汉没问清来由,又多了个瘸子,铁砣和尚五大三粗,一时摸不到头脑,只好看向镇三山。
镇三山面色铁青,强压怒火道。阁下可知道是谁绑走了众人。
收尸人护住老鬼,痛哭流涕道。江湖上的事,老头儿一概不知晓,求你们放过老鬼。
谁!到底是谁如此枉顾人伦。性情一项温和的镇三山此刻勃然变色,瞠目切齿。怒上心头,不可遏制,双手间雷霆震动,生生拍碎了眼前的石狮子头。
收尸老头儿顷刻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喊道。只听得他们中有人提到过风花榭。
风花榭!镇三山、铁砣和尚、宿军和宿荇同时大吃一惊,呆在当场。
愤怒至极,不会有人留意,收尸人眼底那一丝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