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莽川
青天白日,草原无际。棕黄色的北溟马风旗在烈风中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孤寒北地风沙里滚出来的汉子,狂野且暴烈。
三军环绕,中军帐内。
图元拔大将军忽然惊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时后背发冷,一道不易察觉的汗水顺着脊梁缓缓流下。仿佛能感觉到,众军叛乱时数不清的刀枪反戈,血肉生花时的疼痛,他不是怕自己会死,他是怕自己会死地不明不白,怕与自己在战斗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兄弟手下拿刀送上他的脖子,他怕那名不男不女的人。
这恐惧不是恐惧未知,而是来源于内心。
双脚着地,心神慢慢定下来,看着帐内昏昏然议事的各位将领,图元拔哑然失笑,摸摸自己的头颅,方才只是梦境而已。
报——。报信兵一路小跑跪在帐内。
报告大将军,外面有一白衣人求见。
图元拔有些吃惊,怎么可能?回想梦里的歌舞升平,舞娘们纷纷退下后,众将士席地谈笑的景象,与眼前竟有几分相似。
攻伐平洛,这么大的事情,他不该睡着!又怎么会睡着!
半晌,图元拔没有开口,已经有几个奇怪的手下仰头看向了图元拔。
报信兵以为图元拔没有听见,小声又喊了一声。大将军,外面有一白衣人求见。
图元拔眉头皱了起来,这莫须有的东西,如何能吓得到他,图元拔随手一挥,道。传令帐外,接见。
三军列阵,万马齐喑。
图元拔第一个走出帐门,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屯兵莽川三年,将士饮酒作乐,疏于训练。现在眼睛和筋骨都养松弛了,是该打一场漂亮仗了,图元拔心想。
百丈之外,辕门之下,站着一位白衣人。
天空中阴着半边天,头顶上还有灼灼日光,可是眺望远山却不像以前清晰,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风尘打在脸上的感觉一如梦境。
白衣人一步一步往中军大帐走来,空气里夹杂了一丝邪魅,还有奇怪的异香。
一副异域打扮,同梦境里一样从头缠到脚的白布,金色的流苏,洁白的兜帽和披风,图元拔仿佛已经看到面巾之下,同样精致如女人的脸。
拜见大将军。图元拔恍惚之时,白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图元拔没有说话。
白衣人微微一笑,双手扶肩施礼,道。在下倾决,从西方瀚海处而来,尊奉往生大帝和东帝仙的敕令,特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图元拔后背有些潮湿。
倾决见图元拔不应,自顾自道。哦,往生教起于西方偏远之地,在下不过一小小教徒而已,大将军应不生分,毕竟这算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吧。
果然,刚刚的梦和眼前这个诡异的男人有关。
图元拔把手背过去,转身看看周围幕僚,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并未追究,半晌道。往生教?既然是遥远地方的客人,北溟和中原的纷争就不劳烦足下了,还是说,你另有图谋。
倾决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弯,看上去不是在笑,而是面具一般。大将军为何这么快下逐客令?倾决一不是来传教,二不会介入贵国与他国的战争,早就听说北溟铁骑纵横万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图元拔,您,更有北溟战斧之称,只是这场血雨腥风已经惊动了中原武林,我主透过大衍筮术得知北溟将遭此劫难,特此前来希望尽一份绵薄之力。
还没等图元拔开口,身后的幕僚突然上前呵斥。劫难?真是笑话,我北溟武运昌盛,何来劫难?
倾决的笑容遽然一收,空气都有些异样,图元拔心跟着颤了一下,死死盯住倾决,看着他究竟会不会像梦里一样使用妖术。
气氛冷的发紧,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忽然倾决笑道。大将军身居高位,难道能事无巨细?几日前,您有一队部下在三榉谷被中原人所袭,七百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大将军您,是否知道?
图元拔怒目圆睁,威严问询手下道。有此事?
刚刚一脸愤怒的手下顿时泄了气势,虽然不敢直言,看着面前的倾决心有不甘道。报告大将军,确有此事,旗营未经通禀,私自离开莽川境,因此遭了埋伏……
话没说完,图元拔拔出弯刀,对准此人。我只问此事是不是真的?
是!
七百人命丧三榉谷,那就是王朝蓄意挑起战争了?图元拔声音依旧低沉。
幕僚有些慌乱道。将军,是旗营擅自进军平洛,梨花宫还没有传来开战的指示,将军您不能……
那你以为王汗为何要我们屯兵莽川?
幕僚身体有些颤抖,他深知眼前这位将军凶狠好战,但作为幕僚,他必须试图挽救图元拔错误的决定。
幕僚颤抖道。可是传闻摩猎王已经被人刺杀。
弯刀一转,头颅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地。
幕僚以为他足够了解这位将军,可是他错了,图元拔更讨厌流言。
图元拔平静的收起弯刀,脸上没有任何惋惜,连刀上的血都没有擦。
这是图元拔的军队,这里只能有一个声音,一种思想。
冷眼环视一遭,图元拔提气怒吼道。我图元拔这把刀平生只斩敌人之性命,打败仗罪不至死,畏罪藏匿兵讯者,必杀。
三军严阵,众军士脸色都有几丝怯意。
将军,三榉谷之事您看怎么解决呢?倾决笑意浓浓,颇有煽风点火的意思。
图元拔没有理会,而是脸色凝重的扫视周围,所有人毕恭毕敬,等待一个命令,等待一个迟到三年的命令。
王朝人杀我子弟,欺我江山,传令三军,明日发兵平洛!
报仇雪恨,攻克平洛!
报仇雪恨,攻克平洛!
报仇雪恨,攻克平洛!
以中军帐为中心,声浪强过一波又一波,迅速传遍整个莽川,厉兵秣马三年,好战的北溟人早已按捺不住对血的渴望,今天终于等到了攻城的命令,病弱的王朝此刻在北溟眼中不过待宰的羔羊,只差拿到砧板上大快朵颐。
图元拔此刻心潮澎湃,三年来饮酒纵欲,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王上被刺杀?青溟帮造反?这些都无关紧要,他要的是一个开战的借口。只要莽川军还在自己手里,只要战争还需要他来指挥。北溟战斧一直都是一个火药桶,只差有人点燃引信。
此起彼伏的吼声让图元拔很惬意,不经意回头,他看到倾决面带满意的微笑盯着自己,蓝色的瞳孔依旧泛着迷离的光泽,仿佛能看出图元拔心中所想。
图元拔有些诧异,这种让人摸着脊背的感觉是什么回事?
中原*会津府
只在会津逗留一夜,李秋陵生怕耽误了追拿凶手的时间,清晨时分就叫醒了赵七等人上路,出了官府的驿站,辞了早已守候在外的官差要送的马车,急忙匆匆上路。
混迹王朝这些年,李秋陵还是不能习惯阿谀奉承的地方官,也是想着自己能少用一分,百姓便能少被剥削一分,一路疾驰,虽说劳顿,但也习惯。
六个人行至一湖堤的时候,却被围在一起的路人挡住。
赵七性子急,直接拔出刀来恐吓百姓。虽说这堂而皇之官吏办事的样子让李秋陵有些不悦,但是这王朝官府的名头对付庶民倒有些用处,不多时,众人缓缓让开一条道路,李秋陵被赵七等人护在中间,缓缓通过。
刚要打马过去,不晓得哪里冒出个年轻的姑娘,跪在路边要求着见李秋陵,赵七一脸不耐烦道。我家大人还有要紧事情,没时间为你这点事情耽误时间!
敢问是不是李秋陵大老爷,百姓都说您是青天断案,求大老爷为我洗刷冤屈啊!
哪知这女子不依不饶,挡在道路中间哭得梨花带雨。
嬉闹之际,李秋陵捋着山羊胡正眼打量起来人,姑娘着一身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头上梳对月双环髻,薄唇细眼,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大户人家的子女虽也穿着名贵,但会有金银饰物,寒酸人家却舞弄不起这样的穿戴,此女子虽然拦路,却不是蛮横挡住,而是侧着身让出一条仅能使一匹马过去的道路,若真要对她不闻不问大摇大摆走过,恐怕这女子会以擦伤或者撞到她生事,让他们不得不停下。
此女子之细腻聪慧,绝非平凡之人,李秋陵想。
赵七还在招呼李秋陵快走,李秋陵却下马向前施礼,躬身问道。老朽便是李秋陵,不晓得你有什么样的冤屈需要找我?
李秋陵刚说完,女子的泪水便汩汩流下。奴家姓鲁,本是这里的一户寻常人家,爹爹是会津官府的木匠,前几日爹爹失踪了,官府要翻新府衙找不到木匠修缮,却说是我杀了爹爹,给了我三天期限要我自己找到爹爹,明天便是最后一天了,大老爷要是不帮我找到爹爹,他们就要我去修缮,做不好便为收为丫鬟,此生为奴,奴家向来只修女红,娘死得早,爹爹一直把我养在深闺,谈不上锦衣玉食,倒也衣食无忧,哪里懂什么木工的活计,还望大老爷为我做主!
是啊是啊,你们说官府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太可怜了,命苦啊!
周围人跟着起哄,女子配合着众人的唏嘘,不觉间拿起手帕掩面而泣。
李秋陵还未说话,一旁的赵七看得着急,全然没有了刚刚蛮横的做派,换了一副神情下马对李秋陵试探道。大人要不去一趟会津府?会津府尹是您的同僚,早先在宋俞民大人手下当过差,您去打声招呼就行,省得在此计较。
李秋陵脸上阴晴不定,未置可否。女子却先反驳道。大老爷不可,这修缮府衙不是一时之际,奴家能躲过一时不能躲过一世啊。
李秋陵淡淡道。叫会津府找别家的木工不可以吗?
女子断然道。不可,鲁家世代为木匠,手艺精湛奇特不是其他人家能比的了,会津府修缮这等大事只能请我家爹爹,其他木匠根本不敢接应。
赵七听出了些端倪,摊手耳语李秋陵,小声道。大人这根本不可能嘛,修修房子,换换桌椅器物谁能不会,刚刚我还觉得她可怜,现在想想难道她故意是想拦住大人?
李秋陵赞同的点点头,谁知开口却说的是。陆姑娘先起来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爹的,先说说你爹是怎么失踪的。
女子抹了把眼泪,有些意外道。大老爷真的肯帮我?
赵七不了解李秋陵为什么这么说,还未开口问,李秋陵挥手招呼赵七道。咱们不赶路了,先留下来找到陆姑娘的父亲,让众人先散去吧。
女子喜出望外道。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
李秋陵示意赵七不要多问,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在随从不解的眼光下,叫女子引众人前去住所。
女子自称叫鲁隽巧,平日里唤作巧儿,住在这柳明湖外的一处僻静之所,前几日其父鲁云进山寻木,不想一去不返,鲁云向来不喜欢在外过夜,这方圆几百里都是鲁云熟悉的地方,也不是第一次进山,所以绝对不是走丢,很可能是被劫持或者遭遇了强盗。
路上赵七有些想不通,故意放慢了速度,慢慢走到李秋陵身边,有些在意的问道。大人,为什么咱们不急着赶路了?难道这等闲事比抓那位穷凶恶极的凶手重要?
李秋陵道。难不成刚刚你能走的开?
赵七道。怎么不能,哄散人群不就行了?
李秋陵摇头道。这位叫巧儿的女子站的位置是路中间,你能保证骑马过去不会伤到她,就算伤不到她要是故意倒在乡邻间你怎么办,这么年王朝官府在会津强征了这么多赋税,我们还要继续搞臭官府的名声吗?
赵七不好意思地饶了饶头,笑道。赵七脑子直想不了那么多,我就觉得这巧儿绝对有问题,为什么只有他们家的木工手艺能达到会津府的要求?
李秋陵摸摸自己的胡须道。你年少时便随我为王朝当差,不曾行走江湖,各种奇闻异事当然领略的少,我问你,你觉得那些能出入武林混迹江湖的人最重要本领的是什么?
赵七嘿嘿一笑,有些尴尬道。还是大人了解我,我哪见过几个什么武林大侠啊,你要是问的话,我觉得是武功吧,谁武功高能就能称霸武林。
李秋陵摇头道。不全是,都说江湖险恶,没有过硬的武功当然容易被打伤,但是能出来行走江湖的也不一定非要会武功,十五年前,雷泽之地霹雳堂纠结几千人与官府作对,王朝派出军队清剿居然铩羽而归,还有南方百越之地被称为苗裔蛊神的女巫王翎衣,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你觉得他们都有僭越武林的高超功夫吗?
赵七道。雷泽之乱我知晓几分,据说霹雳堂善用火器,很早之前就有了自己的帮众信徒,树大根深连王朝都不能撼动,最后还是武林盟主李慕仙出世调解的。我听说百越人都会使用一种叫做蛊的巫术,不会这个女巫王会巫术吧。
李秋陵投来几许赞叹的目光,缓缓道。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懂乱世武林,霹雳堂使用火器,巫王用的是蛊术,这都是武器中的凤毛麟角,川蜀有用毒的高手,北国的青溟帮有专门制作暗器的血衣堂,还有这次咱们遇到的鲁家门人也有自己的不传秘宝。
赵七看着前面鲁隽巧姑娘的单薄背影,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女子能与武林里的强盗大侠有联系,就算眼前这名女子有不同一般人家的美貌,但有姿色的姑娘也绝对不少,一个木匠的女儿能有什么过人之处。
李秋陵看出赵七疑惑,指点道。你以为木匠只做些桌椅板凳,门墙框梁,木匠的先祖鲁班早在春秋时期就为楚王做出了攻城车,木工之术好好使用大能为兵将攻城破敌,小能方便人们衣食住行,平时你做的马车,使用的筷子,这些都包含在木匠的机巧之术里,一些学术不正的鲁班门人利用这么技术制造杀人工具,武林中人从不把这些人称成为木匠。
赵七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急切问。那能叫做什么?
李秋陵淡淡的看了巧儿一眼,对赵七小声道。
机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