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爹),我耳朵里咋嗡嗡的响啊?”
张华平瞪着个大眼睛瞧这一边敬着酒就的老张头,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背后赖着走,手上还一直拍着耳朵。
她也奇怪,怎么耳朵就突然那么嗡嗡的。
“老五啊,你别来这边,全是大男人,你一个小姑娘过来干嘛!”
老张头推着她起开,这小姑娘家,咋还往男宾上跑,没点廉耻。
平日里就说耳朵,今天还说耳朵,这耳朵里不嗡嗡才奇怪呢!那不就聋了吗!
不过他也没心思听她说了些啥,今天是他二儿子的满月酒,要办的红红火火的,给儿子好好冲冲喜,好让他以后过的顺风顺水的。
这遍地红,满身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张头纳了个妾呢!
高兴成这般模样。
“来,李哥,大伙都喝,都喝好啊!”
他兹着个大牙,笑的连牙花子都漏完了,一个都不留在家,全数叫出来见人了。
张华平嘟了嘟嘴,到也没再多话,抬眼又瞅大(爹)一眼,泪巴巴的,也悄没声的出去了。
她小腿捣了半天,跑了半天去了后院,那里倒是静,弟弟妹妹和母亲都在。
妈妈本来在坐着月子,很是不该去打扰的,可她想着就掀起帘子一角,便快速进去了,应该没事的。
果然,一点风都没叫漏着。
“妈,妈,我的耳朵疼。”
张华平迈着步子爬上来暖烘烘的土炕,跪坐在母亲旁边,心里委屈极了,耳朵又疼,也没能忍得住眼泪。
“妈,你看,我的耳朵是不是红了。”
那时候人小,只知道打伤了以后脸上会红一块,就以为什么痛就都是红的。
曹淑芬扒着小耳朵瞅了半晌,眯着眼,瞪着眼都瞧不出个门道来,看着老五哭唧唧的模样,也就做样子安慰安慰。
“没事啊,老五啊,没红,没红,咱别各个儿吓唬各个儿啊。”
她伸手忍着下身的痛抱起炕上的小怜人儿,抹了把小脸上的泪,
“来,妈妈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老五乖啊。”
她轻揪起老五的小耳朵,朝里面吹了口气,逗得张华平哈哈直笑,一下子就忘了哭。
那时候的人啊,也是愚昧的,农村里,没那些大城市的发达模样,只知道小病一口气治好,就和仙气似的。
又捣上她身上的痒痒肉,逗得她满地打滚儿。
小五这才不用装成个小大人,可以认认真真的留在自己的年纪里,享受着母亲的宠爱。
后院里有一个高高的玉米棒子堆,是烧炕用的柴火,累的有两个人那般高,堆的倒像是个滑梯,张华平喜欢这里喜欢的紧,来上她家的小孩子,她统统都要带来这里玩,可是自豪了。
“阿黄啊,我咋也来越觉得自己听不太清了。”
她也是真的怕,虽然人人说着没事没事,可她自己的耳朵自己感觉的到,连外面响着的唢呐,她都觉得没有往日里叫的大声了。
“是吗,可能是今天你弟弟满月酒,这锣鼓的音大了些吧。”
连他也不大以为意,嘴里叼着根稻草,顺势就躺在苞米堆子上,摆弄着地下的玉米棒子。
“你能不能说话大声点,和个蚊子叫似的!”
黄千帆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嗓门子,这往日里从没收着过的声音,今儿却被说成了蚊子叫。
阿黄有些懵懵的,坐起个身子来,瞅着她那张小脸到也不像是开玩乐。
便又开口试探,这次也就是正常音量,他叫了句小胖丫,往日里一拳头都锤过来了,今天却是没什么反应。
他都有些慌了。
又接连着试验两句,还是如此。
“你咋还不说话了,你不是最大嗓门的吗,咋现在还不出声了啊?”
“张华平,你快叫你爹带你去包头的大医院瞅瞅吧,你这耳朵,我刚才说老半天的话,你都没理啊!”
这喜宴终于是完了,虽是一地红,却也是人散即寂凉。
曹淑芬一个人裹得严实过来前院扫这水泥地上一地的瓜子皮子,草烟蒂子,红纸片子。
“真恶心,咋还往人家里边吐痰呢,没变点素质!老张啊,以后别带到家里边办了呗?”
张凤东也就躺在暖炕上挺个尸,像没听见似的,本是今天这酒喝的就烦心的很,不想搭理她,便翻了个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曹淑芬插着个腰,看着她这样的郎君,也是没辙,嫁都嫁了,还能怎么办,自己挑的苦吃,就自己咽吧。
她转头看向帘子外的小人儿
“老五,老五啊,帮妈妈把外边那个土簸萁拿来。”
等了半天老五也没个动静,她还是干干在那里杵着捣弄缸里腌的酸菜,想没听见似的。
曹淑芬本就没地方撒气,拎着扫帚就走过去,
“老五!老五!”
她叫的再大声也没带有个回应的
“老五!老五?”
心里慌慌的,不会吧,那孩子中午说的耳朵疼不回是真的吧?
她一把把张华平扭转过来,捏住了身上,可怕她像鱼会脱手似的。
“咋了,妈”
看着一脸天真无辜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她怕了,这女娃娃要是听不见了,可咋嫁人啊,这怕的啊,身体不住的抖了,声音也高了高,兴许,她就是贪玩没听见呢?
“老五啊,你咋不理妈妈啊?”
“啥?妈你大点声,我听不清?”
完了,真是一道惊雷劈下来,看闺女这般模样,那老头还在里面鼾声如雷轩天,曹淑芬忙拽起她藕节般的小手,冲着去到了老张头面前,一扫帚给上去
“别躺着了!”
这老张头正梦里迷着酒呢,一扫帚给他掀起来,惊魂未定,挺着身,瞪大眼
“着火了?”
“你看看你闺女,这耳朵都听不见了!”
看着曹淑芬气冲冲的模样,他也没听清楚个所以然,只觉得自己当这娃娃被下了好大的面子啊,起了炕,踩着鞋,上去就给了她一耳光,掀的她捂着脸差点就倒在旁边的热火炉子上。
张华平虽是个不懂人事的小丫头,却也看得出大(爹)生了好大的气,赶忙上前抱着妈妈,哇哇的大哭起来,也没有半点用。
“大,(爹)别打妈妈啊,别打啊!”
这哭闹打闹声倒是把后院看孩子的几个叫过来,大姐脱不开身,屋里有三个小的要照看着,只得拨了二三四去前院瞅瞅,这是咋了,竟发了这么大的火。
张凤东本就是酒劲上头,这顿时日也是不顺心的很,往日里巴结他都老王今天满月酒都敢不来,一向软弱的曹淑芬竟也要骑到他的头上,他是不行了吗!
必须给点家法了,这女人怎么能大过男人!
“咋了?咋了大(爹)!咋还打人啊!”
这老二赶忙铺在母亲身上,替她挡了不轻的一脚,老三老四也没见过这场面,吓到都忘了掺起来老五和妈妈,就在那里继续哭起来了,没一点用,倒是吵得人心里更乱了。
“张凤东!我这还没出月子!你就敢打我!”
曹淑芬也是个有脾气的,捂着通红的脸,满眼吊着泪,不肯流出来。
当初这张凤东要娶她的时候那媒婆说的天花乱坠的,什么年纪轻轻就当上小北队的队长,家里原也是劫富济贫的良匪,人口简单,就两个哥哥,就连五九年,都没叫饿着,跟着了一定是享福的。
哪知晓,连生了三个娃都没男胎,他就翻了脸,竟坐着月子的时候又要了一个又一个。
但她愧,也就没多计较,女人嘛,就是有这使命。
但好不容易这老七也生了,香火也没叫断了,还又一时兴起强又要了一胎。
反正那个年代的人,生孩子养孩子,给口饭饿不死就行,那么多,总有个日后有出息的,到时候,都要来养活着爹啊娘啊的。
男人啊,在生育这回事上,永不吃亏的。
这泪汪汪的漫在眼眶里,看着眼前这个人,还不抵孩子疼她,心里真是寒极了。
“你一喝酒就逞威风,这现在和你说个老五耳朵的事情,你都要打人了吗!这孩子身体都叫你给耽误了!”
这老张头瞅着满屋子女人的泪,根本就没心思在听什么老五的事,脑袋里嗡嗡的,酒劲一上头,也就随意又踹了两脚,便扶着墙出去了。
“都别找我,你们娘几个一天天的竟烦人!都滚!”
这旁边追出去的四丫头,也被推倒在地,说什么都是拦不住了。
老五,毕竟也不是聋了,听得见这么大声的呵斥,小小的姑娘,心一下子灰起来,不会吧,我不会真是个聋子了吧,一想着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又有个做文章的材料,啪嗒啪嗒的泪就跟断了线似的,收不住了。
这第二天都要晌午了,张凤东才回到家,看着曹淑芬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昨天晚上那不是梦,没了酒,他也硬气不起来了,心里愧的很,也放软着姿态
“媳妇,昨天喝大了嘛,男人嘛,别计较了啊。”
他每次都认错,但也每次都不改,这点曹淑芬是最清醒不过的。
但也没法怎么着,还能离是咋的?
离了,就再没男人要,她就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才没那么傻,顺着坡就卸磨下驴了。
“昨儿个和你说老五的事,她那孩子小,耳朵听不见了,你带她看看吧。”
也是冷言冷语的,倒也没多过分。
“啥?听不见了?要死了!这可咋嫁的出去啊!”
张凤东头上本来就没几根毛,还要愁苦似的抓一抓,
“这难不成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吗?”
他是真的慌,别这儿孙福还没享着,先搭进去一大笔钱。
“那你就赶紧带她去包头的医院去治!那王家婆子也和我说了,现在医学发达啊,聋子也能治好的!”
曹淑芬催赶着他扯着老五从学堂回来,再不情愿,也搭了个车就赶到包头了。
可还是晚了,我妈妈告诉我,这是她一生的痛,那医生说,早来点就好了,这耳朵早就穿孔,没治了,只能带着这助听器过下半生了。
但姥爷没钱,也就没给她买上。
我问妈妈,她怪姥爷吗?
她说不怪,那个年代,能把她养活她便感恩的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