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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参考译文(3)

善良的乡下人

弗兰纳里·奥康纳

1 除了独个儿的时候面部不带任何表情外,弗里曼太太与人交往时有一放一收两副表情。放者步步向前,尽头十足,像重型卡车滚滚而进,目光直射,仿佛沿着故事中心的黄线,说到哪儿才转到哪儿。另一副表情她很少动用,因为她一言既出,通常不至于撤回。可真的要收的话,她的脸就僵了,几乎看不出她一双黑眼睛在动,似乎视线在退缩,留心观察的人会发觉她虽然站在那儿,稳如一垛满装谷物的麻袋,可是灵魂已经出窍。霍普维尔太太早就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想对她讲清道理是不可能的,就是把嘴巴讲干了,她也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就站在那儿;顶多能使她说出一句:“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诸如此类。有时她会把视线移到厨房木架上尘埃满布的形形色色的瓶子上,说:“你们去年夏天浸的无花果看来没吃多少。”

2 她们之间的重要事务是吃早餐的时候在厨房处理的。霍普维尔太太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把自己和乔伊的煤气炉点着。乔伊是她的女儿,金发碧眼,个子高,装有一条假腿。虽然年已三十二,又受过高等教育,霍普维尔太太仍然把她看成小孩。乔伊惯常在她妈妈进早餐的时候起床,笨手笨脚地走入浴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不一会儿,弗里曼太太就来到后门。乔伊听见妈妈喊:“进来呀。”可她们会低声谈论好一会儿,乔伊在浴室里就没法听清楚了。等到她进厨房,两位太太已经谈完当天的天气预告,话题转到弗里曼太太的女儿身上了。弗里曼太太有两位千金,芳名甘雨和娇娘,乔伊却管她们叫甘油和焦糖。甘雨是个红发女郎,年方十八,拜倒石榴裙下者大不乏人。娇娘则金发碧眼,才十五岁就已经结婚有喜,老是呕吐。弗里曼太太每天早上总是向霍普维尔太太说明上次汇报以来娇娘又吐了几次。

3 霍普维尔太太喜欢对人家说甘雨和娇娘在女孩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说弗里曼太太不同流俗,带她到任何场所、介绍给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跟着她就会述说当初怎样巧遇,雇到弗里曼一家人,简直是天赐;之所以能雇用四年之久,是因为他们不是白人中那种垃圾,而是善良的乡下人。当初她打电话问过他们原先的雇主。那个人说弗里曼先生是个好把式,可他太太却是世间最饶舌的人。“她什么事都爱管,”那个人说:“有点什么事,除非她死了,不然她准能赶到,就是那么个人。你的事情她样样都想知道。我和她男人相处得很好,”他说,“可是那婆娘叫我和妻子受不了,让她多留一分钟也不行。”霍普维尔太太听了,犹豫了好几天。

4 她最后还是雇了他们,因为这工作再没人肯来干。不过她事先已想好怎样对付这婆娘。既然此人爱管事,霍普维尔太太就打定主意不只让她管,而且要她非管不可——要她负责一切,主持一切。霍普维尔一家本人品质没有什么不良之处,可是她擅长利用别人的缺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自己从来无须做坏事,所以她雇佣了弗里曼太太一家,让他们呆了四年之久。

5 十全十美的东西是没有的,这是霍普维尔太太的口头禅,此其一。其二:这就是人生!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句:人家有人家的看法。通常吃饭的时候,她会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这几句话,好像这是她的独特看法。而那又大又笨的乔伊总是盯着身旁的一小点地方,碧眼冷如冰,好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由于她经常恼火,脸孔早已没有什么表情。

6 每逢霍普维尔太太对弗里曼太太说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弗里曼太太总是说:“我向来也是这么说的。”不管人家做出什么论断,反正她向来就这么说的。她比她丈夫机灵。她一家人来这儿没多久,霍普维尔太太就跟她说:“你是当家人后面的当家人,”同时向她眨了眨眼。弗里曼太太说:“我向来机灵。总是机灵一点的嘛。”

7 “人总是各不相同呀,”霍普维尔太太说。

8 “是的,大部分各不相同,”弗里曼太太说。

9 “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成个世界嘛。”

10 “我向来就这么说的。”

11这类对话不仅早餐有,午餐也有,乔伊早就习惯了。有时她们甚至连晚餐也来这一套。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图方便就在厨房吃。弗里曼太太准能及时赶到,直看着她们吃完。夏天她站在门口。冬天则靠着电冰箱,手肘顶着箱顶,俯视她们;要不就稍稍提起裙的后摆,站到煤气炉旁边。有时也会挨着墙站,脑袋摇来晃去。她是绝对不会急着要走的。这一切无疑使霍普维尔太太十分恼火,可是她很能忍耐。她明白十全十美固不可求,弗里曼一家毕竟是善良的乡下人,这个年头遇上这类人,可不要放过。

12霍普维尔太太同白人中的垃圾打过很多交道。雇得弗里曼一家之前,她平均一年就得换一户。跟这些农民的妻子长久相处,谁也不愿意。霍普维尔太太早已和丈夫离婚,需要有人陪她去巡田。可是,乔伊不乐意做伴,硬要她去的话,她就说些难听的话,摆出一副难看的脸孔。霍普维尔太太忍不住说:“你这么不高兴就别来算了。”乔伊马上叉腰挺胸伸颈,气势汹汹地说:“你要我来我不是来了吗?——可我就是这个样子。”

13霍普维尔太太原谅她这种态度,是因为考虑到她那条腿(乔伊十岁那年,在一次狩猎事故中给打断了腿)。她很难叫自己正视事实:孩子已经三十二岁,一条腿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仍然把乔伊看成小孩,因为不忍心正视这个可怜的胖姑娘,三十多岁了,却从来没跳过舞,也没有享受过常人应有的快乐。她本来名叫乔伊;可是一到二十一岁,离开了家,她就按正式法律手续,改名赫尔格。霍普维尔太太肯定她是想呀想,不知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全世界最难听的名字,然后把原来美丽的名字改掉,事后才告诉母亲。如今她的法定名字是赫尔格。

14一想到这个名字,霍普维尔太太就不由得想到那赫然庞大的战船船身。她不愿意叫这个名字,仍旧叫乔伊;女儿纯粹出于习惯,也机械地答应。

15赫尔格已学会容忍弗里曼太太。有了这婆娘,她就不用再陪她妈妈去巡田了。就是甘雨和娇娘也帮了她的忙,因为她们使人转移视线,不再盯着她。起初她觉得弗里曼太太无法容忍,因为这婆娘脸皮特厚。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一连好几天绷着脸;可是,当面骂她,加以白眼,公开奚落,反而无动于衷。一天,弗里曼太太突如其来,称呼她赫尔格。

16霍普维尔太太不高兴人家叫她女儿赫尔格,弗里曼太太也没当着她的面叫,只是在外头碰上,她才会说些东西,末了带出赫尔格这个名字。戴眼镜的大个儿乔伊——赫尔格会气得横眉怒目,脸色涨红,好像人家触及了她的什么隐私。她把名字看成自己的私事,与人无关。当初她取这个名字,纯粹是为了它读来难听,只是到后来才惊奇地发觉这个名字对她的无比合适和贴切。她想象这个赫尔格如同火神伏尔甘,形象奇丑,汗流满面,在火炉中工作,却随时可以把女神维纳斯召来做伴。她认为这个名字代表自己最高的创造。她妈妈没法使她这具肉身化为欢乐,这是她的一大胜利,而更大的胜利则是自己使它化为赫尔格。可是弗里曼太太这样兴趣盎然地使用她的名字却只能使她恼火,因为这好像表明弗里曼太太锐利的小眼已洞察她心灵的奥秘。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弗里曼太太迷住了;直到有一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对于不可告人的毒症、深藏不露的残疾、污辱女孩的丑行,特别喜欢寻根问底。而疾病之中,她尤其欣赏百医罔效的不治之症。赫尔格听过霍普维尔太太一五一十地叙述那次狩猎事故的经过,说起当时一下子就把腿炸断了,乔伊始终没有丧失知觉。弗里曼太太百听不厌,好像还是刚刚发生的事。

17赫尔格每天早上噔噔地踏进厨房(她完全不必闹得那么响,可是她偏要这样——霍普维尔太太对此肯定无疑——就因为声音难听),朝她们瞥一眼,但不打招呼。霍普维尔太太照例身穿红色晨衣,头上裹着破布,在桌旁吃着早餐。弗里曼太太则站在电冰箱旁,俯视餐桌。赫尔格拿鸡蛋到炉上煮,交叉双手站在那儿看着,霍普维尔太太会注意她——虽然不是直瞪,而是目光在她和弗里曼太太之间游移——心想要是她稍微振作一点,也不会这般难看。她的脸又不是有什么缺陷,愉快点肯定会好看些。霍普维尔太太说一个人即使长得不美,只要欢乐就会变得美。

18每当这样审视乔伊的时候,她就不由感到要是这孩子没拿博士学位还会好些。这个学位并没有使她发挥才能,而且拿了这个学位,就没有理由再去念书了。霍普维尔太太认为女孩子上学校一玩是好的,可惜乔伊已经念完了。反正她的体格也不允许她再去上学。她的心脏不行。医生说:小心料理,她也许能活到四十五。乔伊自己也说,要不是这个原因,她早已远离这一座座赤岗和这些善良的乡下人,到大学里对听得懂的人讲课了。霍普维尔太太完全可以想象那种情形:她衣衫褴褛,站着讲课,听的人也是衣衫褴褛。她在家里整天穿着的那条裙子已经穿了六年,那件黄色圆领运动衫上面印着那骑马的牛仔已经褪色。她自己觉得过瘾,可霍普维尔太太认为是愚蠢,说明她很幼稚。她虽然才华横溢,但一点也不精明。在霍普维尔太太看来,她越来越不同于一般人,原有的特点越来越突出——肥肿难分,粗暴无礼,双目斜视。说话莫名其妙。有一回吃饭当中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发紫,口里塞着的饭还来不及吞下,毫无理由地对母亲说:“女人,你可曾内省?你可曾内省以发现自己之不足?天啊!”说完坐下盯着碟子又大声说:“马勒布朗士说得对:我们没有自知之明,我们没有自知之明!”霍普维尔太太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引起的。她没说什么嘛。只说了一句:有点笑容是好事。无非是想乔伊接受这个意见罢了。

19乔伊得了哲学博士学位,真是叫霍普维尔太太不知所措。一个人可以说:“我女儿是护士。”或者说:“我女儿是教师。”甚至说,“我女儿是化学工程师。”可不能说:“我女儿是哲学家。”哲学这玩意儿已经随希腊罗马的灭亡而绝种了嘛。乔伊整天躺在椅子里看书。间或也散散步,可是对猫狗花鸟、大自然与小伙子都不感兴趣。她打量小伙子时那种神情,就像嗅到他们的傻气似的。

20一天霍普维尔太太拿起乔伊刚放下的一本书随便翻开,恰巧见到用蓝笔在下面划了线的一段:“另一方面,科学则必须重新表明毫不糊涂,非常严肃;必须宣称其所关心者惟‘有’而已。至于‘无’,科学只能视为可恶而又虚幻。科学果真无误,则坚定不移者盖为:科学对‘无’实无意探究。持严谨之科学态度者对‘无’固应如是。对‘无’毫无探究之意,此其征也。”这对于霍普维尔太太犹如谣言咒语;她慌忙把书合上,走出房门,不寒而栗。

21今早乔伊出来时,弗里曼太太正谈到娇娘。“晚饭她吐了四次,”她说:“夜里三点后起来了两次,昨天她什么都没干,就在抽屉里翻来翻去。老是站在那儿,看能碰上什么东西。”

22 “她得吃呀,”霍普维尔太太嘀咕着,一边品尝咖啡,一边注视着乔伊背着她们站在炉边的身影。这孩子对那个圣经的人说了些什么?她很想知道,两人能有什么可谈的,她根本无法想象。

23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没戴帽子,昨天登门推销圣经,提着个黑色箱子,又大又重,坠得他要撑着门板才能保持平衡,样子虽然像快支持不了似的,可说话的声音显得很愉快:“早晨好,柏庐太太!”随手把箱子放在门垫上。他虽然穿的是一套耀眼的蓝色衣服和一双没拉高的黄袜子,可样子看来不坏,颧骨高高的,前额搭着一绺黏糊糊的深黄色头发。

24 “我是霍普维尔太太,”她说。

25 “啊!”他假装糊涂,眼睛却闪耀着:“我见信箱上写着‘柏庐’,以为你是‘柏庐’太太呢。”他快乐地笑着。然后提起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跌撞撞进了大厅,好像是箱子走在前把他拖进去似的。“霍普维尔太太!”他说,抓着她的手:“你好呀!”又笑了起来。可突然间笑容没了,露出一派严肃表情,停了一下,庄重地看了她一眼后才说:“太太,我来是谈正经事的。”

26 “那就进来吧,”咕哝着,她并不很高兴,因为快开饭了。他走进客厅,坐在椅边上,箱子放在两脚中间,环视四方,好像借此品评主妇。两个餐柜摆着闪闪发光的银器。她心想这小子一定没有到过这么雅致的地方。

27 “霍普维尔太太,”他像熟人似的叫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是信教的。”

28 “不错,”她喃喃说。

29 “我知道,”他侧着头,挺聪明的样子:“你是个好人,听朋友说过。”

30霍普维尔太太不喜欢人家把她当做傻瓜,问道:“你是卖什么的?”

31 “圣经,”小伙子回答,眼睛飞快扫视一番,补充说:“你们客厅里没有家庭圣经,就缺这个!”

32霍普维尔太太不好说“我女儿不信神,不让我在客厅里放圣经。”她的态度稍微放硬了一点说:“我的圣经放在床头。”这不是实话,圣经在阁楼上。

33 “太太,”他说,“上帝的箴言应该供奉在客厅里。”

34 “我看这也随人喜欢罢了,”她说,“我认为……”

35 “太太,”他说,“对一个教徒来说,上帝的箴言除了铭记于心,还得供奉在家里的每一个房间。你的脸清楚地告诉我你是个基督徒。”

36她站起来说:“年轻人,我不想买圣经,我闻到我的饭烧煳了。”

37他没起来,搓着手,目光下垂,盯着两手低声说:“太太,老实说,如今没多少人要买圣经了。我知道自己头脑很简单,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我不过是农家孩子。”他抬起头望着那张不大友善的脸:“像您这样的人就不爱和我们乡下人打交道!”

38 “哪里!”她叫起来:“善良的乡下人最可贵!而且,我们各有各的做法;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成个世界嘛。这就是人生!”

39 “你说得有理,”他说。

40 “我认为世界上善良的乡下人太少了!”她激动地说:“问题就在这儿!”

41他面露愉快之色,说:“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曼利·朴恩特,家住威洛霍比附近,连个地名都没有。”

42 “你等一等,”她说,“我去看看饭。”她往厨房走,见到乔伊靠近门口站着,原来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呢。

43 “把那最可贵的家伙赶走,”她说:“我们吃饭吧。”

44霍普维尔太太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把煮菜的炉火关得小一点。“我不能对人家无礼。”她咕哝着,转身跑回客厅。

45他已经把箱子打开,坐在那儿,两膝各放一本圣经。

46 “你还是收起来吧,”她说:“我不需要。”

47 “我佩服你的直率,”他说:“真正老实的人如今可少见了,只有到偏远的乡下才能找到。”

48 “这我知道,”她说:“那种真正纯朴的人啊!”透过门缝传来了一声呻吟。

49 “我想一定有很多小伙子来这儿,说他们自己挣钱念大学。”他说:“我不说这种话。不知怎的,我不想进大学,只想献身于基督的事业。因为,”他放低了声音,“我的心脏不好,不会长命的。既然知道自己有病活不长,那么,太太……”他说不下去了,张大嘴巴看着她。

50原来他和乔伊是同样的病!她知道泪水在涌出。可她很快平静下来,低声说:“在这儿吃饭吧。我们很乐意招待!”她这头说,那头就已经在后悔。

51 “好的,太太,”他局促不安地说:“我也乐意。”

52除了介绍时一瞥,乔伊吃饭的时候一直没看他。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她装作没听见。故意对人无礼,霍普维尔太太没法理解,尽管她每天都在忍受,而且深感必须分外热情好客才能弥补乔伊的无礼。她鼓励那小伙子谈谈自己。他果然谈起来了,说一家十二个兄弟姊妹,他排第七;八岁那年父亲给大树压死了,很惨,身体差不多成了两截,完全认不出来了;母亲为了生活拼命工作,经常注意叫他们上主日学校和晚上读圣经;他今年十九岁,卖了四个月圣经,总共卖了七十七本,还有两本人家已经说定要买;他想当传教士,认为这样可以对人类做出最大的贡献。“丧生者得生,”他没多说,态度却非常恳切真诚,霍普维尔太太怎么也不能一笑置之。为了不让自己餐盘上的豆子滑到桌子上,他用一块面包挡住,后来就用这块面包把餐盘擦得干干净净。霍普维尔太太留意到乔伊斜着眼睛看他怎么使用刀叉,也发现他每隔几分钟就对乔伊投射锐利审查的目光,似乎想吸引她的注意。

53饭毕,乔伊收拾饭桌之后就走开了。剩下霍普维尔太太和他谈天。他再次讲起自己的童年,他父亲的飞来横祸和他遇到的种种事情。每隔五分钟左右,她就不得不掩口,忍住呵欠。他坐了两个小时,直至她说有约会要去镇上,他才收起圣经,向她道谢,准备离去。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抓住她的手,说从来没有遇到像她这么好的太太,请问能不能再来拜访。她说随时都欢迎他来。

54当他拾级而下向院外走去时,乔伊正站在路中,样子像看着远处什么地方。他的箱子很重,身体都歪到一边去了。他来到乔伊身旁停下来,径直和她打招呼。霍普维尔太太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可想到乔伊会怎样应对就不由得打冷战。一会儿乔伊开腔了,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还兴奋地挥手。一会儿乔伊又说了些什么,小伙子再次开口。使霍普维尔太太大为惊异的是,他们居然双双走向院门。乔伊一直送到门口。霍普维尔太太没法想象他们究竟有什么好谈的,也不敢问。

55这时候弗里曼太太正逼着她听取汇报,她从电冰箱移到煤气炉旁,使霍普维尔太太不得不把脸转过来对着她以示注意。“甘雨昨天晚上又和哈维·希尔出去了,”她说:“她得了麦粒肿。”

56 “希尔,”霍普维尔太太心不在焉地问:“是在车房工作的那个吗?”

57 “不,是学按摩脊柱治疗的,”弗里曼太太说:“她这麦粒肿,已经得了两天了。她说前天晚上他送她回来时跟她说:‘我帮你除掉它。’她问用什么方法?他说:‘你躺在汽车座位上,我做给你看。’她躺下了,他就用手敲她的后颈,一连敲了几次,直到她叫停才罢手。今早,”弗里曼太太说:“麦粒肿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58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霍普维尔太太说。

59 “他要和她到地方司法官那里结婚,”弗里曼太太继续说:“她说在官府结婚可不行。”

60 “甘雨是个好姑娘,”霍普维尔太太说。“甘雨和娇娘两个都是好姑娘。”

61 “娇娘说和莱门结婚的时候,莱门说感到非常庄重神圣。她说他跟她讲过,就是要牧师主持婚礼,给他五百块钱也不会改变主意。”

62 “给他多少才行?”乔伊在炉边问。

63 “他说给他五百块钱也不行,”弗里曼太太重述一遍。

64 “嗯,那我们大家就会有事可做了。”霍普维尔太太说。

65 “莱门说由牧师主持才使他感到更神圣,”弗里曼太太说:“医生叫娇娘吃梅子,不用吃药。说痉挛是由于压力产生的。压力从哪儿来,我猜到了。”

66 “过几个星期会好些的,”霍普维尔太太说。

67 “是从管子里来的,”弗里曼太太说:“否则不会吐得那么厉害。”

68赫尔格把两只煮熟了的鸡蛋敲破了壳,放在碟子上,连同一杯满得快溢出来的咖啡一起端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吃。她有意要提问题,逗弗里曼太太讲话,不让她走。她发觉母亲在看她,转弯抹角的第一个问题当然是关于卖圣经那个人,可是她不想提这件事。“他是怎么敲她后颈的?”她问。

69弗里曼太太于是描述当时的情景。她说他有一辆55年的墨丘利牌汽车,可是甘雨说她宁愿嫁一个只有36年普利茅斯牌的人,要是他愿意由牧师主持婚礼的话。乔伊问,如果是32年的普利茅斯呢?弗里曼太太说甘雨说的是36年的。

70霍普维尔太太说像甘雨那样明白事理的姑娘可不多了;她就是佩服这些姑娘明白事理这一点。说这使她想起昨天来卖圣经的那个年轻人。“啊呀,”她说:“他真的很烦人,可是他那么恳切真诚,我不能对他发火。他就是那种善良的乡下人,最可贵的。”

71 “我看见他来了,”弗里曼太太说:“后来——又见他走了。”从声调的微妙变化中,赫尔格感到话中有话,就是说他走的时候不是单独一个人。她面部仍旧毫无表情,可是羞得脖子都红了。她赶快再吃一口鸡蛋,好像是要用它把红晕压下去。弗里曼太太盯着她,好像她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似的。

72 “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成世界嘛,”霍普维尔太太说:“我们各不相同,这才好呢。”

73 “有些人比较相像,”弗里曼太太说。

74赫尔格站起来,噔噔地踏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上,声音比平常大一倍。她十点要到大门口同卖圣经的那个人相会。为这事她想到半夜。开头觉得这是个大笑话,其后才看出其中的深奥含义。她躺在床上想象他们之间的对话,表面怪诞,实际含义之深,卖圣经的那种人是无法领会的。他们昨天的交谈就是这一类。

75当时他在她面前止步,站在那儿。脸瘦瘦的,汗淋淋的,但很快活,脸中间有个小小的尖鼻子,神情和吃饭时不一样。他以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着迷的样子盯着她,好像小孩子在动物园看一只没见过的新奇动物。他气喘吁吁的,好像跑了很远一段路来见她。他的目光,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他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分钟不开口,最后好像倒抽了一口气低声说:“你吃过出生才两天的小鸡吗?”

76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他这个问题蛮可以在哲学学会的会议上提出讨论。“吃过,”她想了一下才回答,好像已经从各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77 “那一定小得要命!”他很得意地说,笑得全身发抖,脸都红了,最后才恢复那极其仰慕的眼光。乔伊的表情可没变。

78 “你多大了?”他轻轻地问。

79过了一会她以毫无表情的声调回答:“十七岁。”

80他的笑声如同小湖上激起的涟漪,一个接一个而来。“我注意到你的一条腿是假的,”他说,“你很勇敢,很可爱。”

81她毫无表情地、死死地站着,没说话。

82 “陪我到大门口,”他说:“你是个勇敢可爱的小东西。刚才看见你进来,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83赫尔格开始往前走。

84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对着她的头顶笑着。

85 “赫尔格,”她说。

86 “赫尔格,”他喃喃自语地说:“赫尔格。赫尔格。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叫赫尔格。你有点儿害羞,是不是?”

87她点了点头,看着他那只提着大箱子的涨红了的大手。

88 “我喜欢戴眼镜的姑娘,”他说:“我想的很多,不像那些浑浑噩噩从不想事的人,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死掉。”

89 “我也是,”她脱口而出,抬头盯着他。他双眼很小,颜色黄褐,激动地闪耀着。

90 “听着,”他说:“你相信不相信,有些人由于有相同之处,注定要相遇。比如他们都思考严肃的问题等等。”他把箱子转换到另一只手,好让靠近她的那只手腾出来。他抓住她的手肘,轻轻地摇了一下。“我星期六休息,”他说:“我喜欢到树林里走一走,看看大自然披上什么服装。爬过山头,到远远的地方。还有野餐等等。我们明天去野餐吧?答应我,赫尔格。”说着,他显出满怀希望的样子,好像肝肠都快要出来了。好像身体还微微倾向她。

91晚上她幻想自己引诱了他,她想象自己和他一道走到后边两块田再过去的那个谷仓,在那儿她很容易就引诱了他。当然,事后她要考虑到他后悔这个问题。真正的天才能使资质低劣的人领悟。她设想把他的懊悔化为对人生更深一层的了解,把他的羞耻化为有用的东西。

92十点,她准时向大门口出发,偷偷溜掉,没有引起霍普维尔太太的注意。野餐通常是要带东西去吃的,可她忘记了,什么吃的都没带。她穿了一条裤子,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出门前忽然想起,又在衣领上加了一些“维佩斯”,权充香水。她到大门口时,人还没来呢。

93她朝空无一人的公路两端看了看,猛然感到,她被欺骗了,他不过想让她追思一番。她走到大门口。突然间,他从对面路堤后的矮树丛中站了起来,高高的,脸带微笑,举起一顶新的阔边帽子。他昨天没戴,说不定是特别为今天约会才买的。帽子黄褐色,绕一条红白色的带子,对他显得稍大了一点。他走出树丛,仍然提着那个黑箱子。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还是那双由于走路而缩进鞋子里的黄袜子。他走过公路,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94她有点恼火,心想他怎么会知道。她指着箱子问:“带圣经来干什么?”

95他抓住她的手肘,对着她一味笑,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上帝箴言呢,赫尔格,”他说。她想了一会究竟是不是在做梦,然后才爬上路堤。他们走下草地,向树林边走去。他在她身边走得很轻快,一弹一跳的。今天箱子看来不重,他还可以摆来摆去。走了一半草地,他们还是一句话没说。后来,他把手伸到她后腰,轻柔地说:“你的假腿在什么部位接上的?”

96她脸色通红,很愤怒地瞪着他。他一时很窘。“我不是有意的,”他说:“我只是想说你非常坚强,上帝保佑你。”

97 “不,”她说,直视前方,一个劲地走。“我根本不相信上帝。”

98他顿时停了下来,吹了一声口哨。“不!”大喊着,仿佛震惊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99她不理会他,继续走。不一会他又跳到她身旁,扇着帽子。“姑娘很少这样的,”他说,用眼角看她。来到林边时,他又一次把手放到她腰上,一声不响就抱着她,使劲地吻她。

100 这一吻,压力多于感情,足以在姑娘体内激发大量肾上腺素,顿生神力,使人能从火场中抢出满载衣物的大箱子,可是对她来说,这种神力立刻冲上头脑。她的头脑向来清醒、冷静而带有讽刺意味,这回在他还抱着她没放开之前,她就已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了,觉得他可笑又可怜。她以前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现在发觉原来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过是心理作用。你把阴沟里的水说成是伏特加酒让人喝,也会有人喝得津津有味。他轻轻地把她推开,有点期待又拿不准的样子。她转身继续走,什么都不说,好像这对她是平常事。

101 他喘着气跟上来,遇到有可能使她跌倒的树根就去搀扶她。他把那些摇摇晃晃的荆棘拉开让她走过去。她在前头走,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他们穿出树林,来到一个洒满了阳光的山坡;这微微倾斜的山坡伸向另一个较小的山包。往远处望去,可以看见那个存放麦秆的旧仓库那生了锈的屋顶。

102 小山丘布满了粉红色的小草。“那么,你并未得救啰?”他突然发问,停了下来。

103 她微笑,第一次对他这样笑。“就我的经济来讲,”她说:“我是得了救,可你没救了。可我跟你说过,我不信上帝。”

104 他那仰慕的神情好像丝毫未改。他看着她,好像动物园里这只新奇动物伸爪出笼碰了他一下,无非是表示爱意。看样子她以为他可能想再次吻她,于是继续向前走,使他无机可乘。

105 “有什么地方可以歇歇的吗?”他轻轻地说,音量由大而小。

106 “谷仓,”她说。

107 他们赶快跑去,生怕它会像火车那样开走似的。这是个巨大的两层谷仓,里边又黑又凉。他指着通往顶层的梯子说,“真遗憾,我们不能上去。”

108 “为什么?”她问。

109 “你的腿,”他以敬畏的语调回答。

110 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就双手抓住梯子往上爬。他站在下边,面露敬畏之情。她很熟练地爬上去,回过头来对他说,“你想上来就上吧。”他累累赘赘地提着箱子爬上去。

111 “我们不需要圣经,”她说。

112 “那可说不定,”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上来之后,还喘了好几秒钟。她坐在麦秆堆上,一道带着尘埃的阳光洒射在她的头顶。她靠着一捆麦秆,转过脸往仓前面的窗口看去。仓里的麦秆都是通过那窗口从马车上扔进来的。两座布满粉红色斑点的小山坐落在墨黑的山林前面。天上没有一丝云,湛蓝湛蓝的。他坐到她身旁,伸出一只手到她的背下,另一只手在她的胸前,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吻她的脸,发出好像鱼那样吮吸的声音。他没有脱掉帽子,那帽子挂在背后倒也不碍事;她的眼镜倒碍事,于是他帮她脱了下来,悄悄地放入自己的口袋。

113 开头她只让他吻,可是不久就反过来吻他,吻了他几下面颊,吻到他的嘴唇就反复地吻,好像非要把他的气吸光不可似的,他的呼吸像小孩的呼吸一样,他的吻也像小孩子的吻一样黏糊。他含含糊糊地说爱她,说看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声音像一个让母亲抱去睡觉、困极了还嘟喃喃的婴儿。她的脑袋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停止过思考,也没有一秒钟失去控制而让情感所占领。“你没说你爱我,”他终于轻轻地说,挣开她,“你得说。”

114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看高高的天空,再看看天底下黑色的山岭,再移向一处看来是两个满得溢泻的青翠的湖泊。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镜给拿开了。她不可能觉得风景异常,因为她平常很少留心周围的景物。

115 “你得说,”他又说:“你得说爱我。”

116 她向来说话很谨慎。“就某种意义来说,”她开始说:“如果不把这个字眼的含义看得很严格,你可以说这话。可我不会用这个字眼。我没有幻想,是那种看破了一切的人。”

117 他皱起眉头:“你得说。我说了,你也得说。”

118 她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盯着他。“可怜的孩子,”她咕哝着:“你不懂也罢。”她挽住他的颈,使他的脸朝下挨着她。“我们都是没得救的,”她说,“可是也有些人拿掉了蒙住自己眼睛的布,看到其实是一片虚无。这也算是得救了。”

119 他惊奇的目光茫然地从她的发脚望出去,“那,”他几乎是在哀鸣:“你爱我不?”

120 “爱,”她说,接着又补充:“那是就某种意义来说。可我得告诉你,我们之间谁也不能欺骗谁。”她托起他的头望着他的眼睛。“我三十岁了,”她说,“拿了好几个学位。”

121 他显得既烦躁又固执。“我不管,”他说:“我不管你干了些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爱不爱我。”他紧抱着她,发疯似地吻个不停,直至她说“爱,爱。”

122 “那好,”他放开她说:“你证明给我看。”

123 她脸露微笑,用一种梦幻似的目光看着那变化莫测的景色。她甚至都还没打定主意去干就已经诱惑了他。“要怎么表示?”她问,觉得应该拖他一下。

124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让我看看你的假腿是在什么部位接上的,”他轻轻地说。

125 她尖叫了一声,脸顿时刷白。使她震惊的倒不是这个猥亵的提议。童年时她有过羞耻之心,但教育已把它消除净尽,干净的如同高明的外科医生刮除肿瘤一样。正如她不相信圣经一样,她也不会为他所提的要求而害羞。可是她对自己的假腿,如同孔雀对尾巴一样敏感。除了她自己,谁也没碰过。她爱惜假腿像人家爱惜灵魂一样,不给人家看,甚至连自己都几乎不忍看。“不,”她说。

126 “我知道,”他咕哝,挺直腰:“你把我当傻瓜作弄。”

127 “不,不,不,”她大叫:“在膝头上接的。就是膝头上。你为什么要看呢?”

128 他紧紧地盯着她。“因为,”他说:“它是你的特别之处,与众不同。”

129 她坐在那儿看着他,从她面部和圆圆的碧眼中看不出她的激动。但她真的觉得心脏不跳了,全靠脑袋在“嘣、嘣”地供应着血液。她断定这回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纯真的人。他以出于智慧以外的本能触到了她的秘密。一会儿她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说:“好吧。”似乎彻底向他投降了。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又奇迹似地在他身上找了回来。

130 他小心地把她那条假腿的裤筒卷高。假腿上套了白袜子,穿着只平底黄鞋,用厚厚的帆布似的料子包裹着,尽头与断腿相接,接口非常难看。他边掀开它边说:“告诉我是怎样拆下装上的。”表情和声调都极其严肃。

131 她做给他看,拆下了又装上去。然后由他动手拆。他好像对待真腿一样,小心翼翼地干着。“你看!”他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我会了。”

132 “把它安上,”她说。她幻想着和他出走后,每天晚上他为她拆下,早上又重新安上的情景。“把它安上,”她说。

133 “等一下,”他喃喃说,把假腿立在她拿不到的地方:“暂时别管它。你还是先要我吧。”

134 她有点惊慌地叫了一下。他按下她就吻。没了腿,她觉得只好任他摆布。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转而去做一些它并不擅长的工作。她的脸上不断显出不同的表情。小伙子的眼不时地像两支钢矛一样盯一下后边放假腿的地方。最后她把他推开了:“立刻把它给我安上。”

135 “等一等。”他挨到另一边,把箱子拉过来打开,只见里子褪了色,满是斑点,放着两本圣经。他拿出一本,掀开书皮,原来里边是空的,藏有一小瓶威士忌,一副纸牌和一个上面印有什么的小蓝盒子。他把这些东西在她面前整齐地排成一列放好,好像是拿祭品在女神面前供奉一样。他把盒子放到她手中。“此品仅供预防疾病之用。”她看见上边这样写着,立刻把盒子放下。他把瓶子的盖扭开,停下来微笑着指了一下那副牌。那不是普通的牌,每张牌的背面都印有淫秽的图片。“喝一口,”他说,先把瓶子递给她。他把瓶子举在她面前,她这时一动不动,好像被催眠了一样。

136 她说话的声音和恳求差不多。“难道你不是,”她咕哝着:“不是老实的乡下人吗?”

137 他昂起头,好像知道她要骂他。“不错,”他稍微撇起嘴巴说:“可是这不会使我罢手。我任何时候都不比你差。”

138 “把腿给我,”她说。

139 他用脚把它推得更开。“让我们尽情欢乐一下,”他哄着她说:“我们还彼此不太了解呢。”

140 “把腿给我!”她尖叫着探身去拿,但他毫不费劲就把她推倒了。

141 “你突然间怎么了?”他说,皱起眉头,一边迅速把瓶子盖上,放回圣经里。“你刚才还说什么都不信,我还以为你这姑娘真的了不得!”

142 她脸色红得差不多发紫。“你这个基督徒!”她厉声说:“你这个好样的基督徒!你和他们都是一类货色——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这个十全十美的基督徒,你……”

143 他发火了。“我希望你不要以为,”他声调高傲愤慨地说:“我会相信那种废话!我虽然卖圣经,可我懂得好歹,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我知道走哪条路!”

144 “把腿给我!”她大声尖叫。他飞快地跳了起来,把纸牌和蓝盒子塞进圣经,把圣经扔进箱子,快得她连看都没看清楚。她见他抓起那条假腿放进箱子,斜斜地摆在两本圣经之间。接着他用力把箱子盖上,提着它从梯口下去。

145 先是箱子,后是他的身子,都下去了,还剩脑袋露在上边时,他转过来看着她,不过这时已没有丝毫爱慕之情了。“我得到过很多有趣的东西,”他说:“有一次我用同样的方法得到了一个女人的假眼。你不要以为能抓到我,朴恩特不是我的真名。我每到一个地方都换个名字,也不会久留。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赫尔格,”他以轻蔑的口气叫着这个名字:“你不怎么聪明。我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信了。”他那黄褐色的帽子在梯口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靠在麦秆堆上,沐浴在尘埃满布的阳光中。她从窗口望出去,脸部在剧烈地颤动。她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顺利地穿过那点点绿色的湖。

146 这事发生后不久,霍普维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在屋旁的草地掘洋葱,见到他从林中出来,穿过草地向公路走去。“那好像是昨天来卖圣经的那个烦死人的年轻人。”霍普维尔太太说着,眯起眼:“他肯定是去向后边那些黑人卖圣经了。他头脑真简单,”她说:“如果我们都这样,世界就太平多了。”

147 弗里曼太太直瞪瞪地往前看着,刚好见他消失在山脚下。她转过头来看着刚从地上掘起的臭洋葱芽。“有些人的头脑就没法那么简单,”她说:“我知道我永远不行。”

黄色糊墙纸

夏洛特·珀尔金斯·吉尔曼

1 这是一件少见的事:像约翰和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能租到这样一座古老的大厦来度过夏天。

2 这是一座殖民时期的大厦,一座世袭产业,我想说这还是一座凶宅,从而沉浸到高度浪漫主义的幸运感之中,但是那就等于过多地祈求命运的赐予了。

3 不过,我还是要自负地断言,这座大厦使人感到有点古怪。

4 不然,为什么租金会这样低廉?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租出去呢?

5 约翰当然嘲笑我了。不过,结了婚的女人要习惯于这些。

6 约翰是个极端现实派。他不能容忍所谓信仰,更强烈地反对迷信,他对于人们议论那些既摸不着,又看不见的,无法用数字表示的东西,一直是公开嘲笑的。

7 约翰是个医生,也许——(当然,我不会对任何活人讲,但是对这些没有生命的糊墙纸来说,能使我得到很大的宽慰)——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病才不能更快地痊愈。

8 你知道,他才不相信我在生病呢!

9 真叫人没办法!

10假如一个有地位的医生同时又是自己的丈夫,他让亲友们放心,说我并没有什么毛病,即使有,也只是暂时的神经抑郁症,一种轻微的歇斯底里倾向,那么叫人又该怎么办呢?

11我的兄弟也是一位医生,地位也同样高,他说的话也完全一样。

12结果他们让我服用磷酸盐,要不就是亚磷酸盐,总之是这类药,还有补药,还有旅行,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在身体复原以前绝对不许我“工作”。

13我个人是不同意他们的意见的。

14说真的,我相信干些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工作,再加上刺激,换换环境,会对我有好处的。

15但是,叫人怎么办呢?

16不管他们怎么样,我还是写了一阵子东西,但也实在使我精疲力竭,特别是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写;否则,就会遇到很大的阻力。

17我有时觉得在我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并且有更多的社会活动和刺激的话——但是约翰说最糟糕的就是我老想着自己的情况,我承认这使我感到不舒服。

18暂且不去管它吧,让我们谈谈这房子。

19多么漂亮的地方!它十分僻静,远在大路后边,离村庄足有三英里远。这使我想起在书本上读过的一些英国住宅,有篱笆、围墙、锁着的铁门,和许多给园丁和佣人们住的分散的小房子。

20好一座幽雅的花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园——又大又阴凉,铺满了镶着方块的小径,沿路排列着垂满葡萄藤的凉亭,下面放着座椅。

21此外,还有许多暖房,但现在都已破旧了。

22听说这里有些法律上的纠纷,可能是继承人和共同继承人之间的。不管怎样,这座大厦已经空了多年。

23恐怕这样就破坏了我对幽灵的遐想,但是我不介意。反正这地方是有些怪——我能感觉到。

24在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我甚至把这些想法也告诉了约翰,可是他说我感觉到的只不过是穿堂风,紧接着他就关上了窗子。

25有时我无缘无故地对他发脾气。我知道我一向并不是这样敏感的,我想这是由于神经质的缘故。

26但是约翰说如果我觉得是那样,我就要放松适当的自我约束,所以我必须下苦功夫去克制自己——至少在他的面前;不过这使我感到非常疲倦。

27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们的房间。我想要楼下朝着走廊的那间房,在窗前开满了玫瑰花,还有那么好看的老式印花布窗帘,可是约翰就是不听。

28他说那里只有一扇窗子,也没有足够的地方放两张床,也没有连接的厢房,如果他自己还要一间房的话。

29他非常细心,非常亲切;没有他的特别安排,他几乎不让我随便走动。

30他们给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好了处方;他不让我自己照料自己,这样一来,假如我辜负了他的盛情,就会觉得太忘恩负义了。

31他说,我们到这地方来完全是为了我,在这里我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新鲜空气。他说:“亲爱的,虽说锻炼要尽力而为,饮食要依食欲而定,但是空气你随时能吸个够。”因此我们选定了楼上这间育儿室。

32这是一个空气流通的大房间,整层楼面每个方向几乎都有窗子并且充满了空气和阳光。据我判断,这里原来是育儿室,后来改成娱乐室和健身房,因为窗子上为了儿童装有栏杆,墙上还装着铁环一类的东西。

33从房里的油漆和糊墙纸来看,它好像用来做过男孩子的课堂,在床前头伸手可以摸着的地方,糊墙纸被大片大片地撕了下来,在房间另一头墙脚底下也是这样。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糟的糊墙纸。

34那是一种在艺术上犯了各种各样罪过的、歪七倒八、花花绿绿的图样。

35当你跟踪着这些图样时,它就显得非常呆板,令人眼花缭乱,足以不断地使你恼火,并且刺激你去研究它。而你一盯住这起伏不定的曲线看下去,一会儿它们就突然自杀了:它们乱七八糟地拐着弯,随即在剧烈的自相冲突中摧毁了它们自己。

36它的颜色是令人讨厌的,几乎令人恶心,是一种郁闷的模糊不清的黄色,在缓缓移动的阳光下很奇怪地显出褪了色的样子。

37在有的地方,它是一种又单调又可怕的橘黄色,在别的地方却是一种阴沉黯淡的黄绿色。

38难怪孩子们憎恶这间房,如果我住久了,也会憎恶它的。

39约翰来了,我得把写的这些收起来,他讨厌我写东西。

……

40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两星期,从第一天以后,我就没有心思再写点什么。

41现在我正在这间坏透了的育儿室里,坐在窗子旁边。我高兴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除了精力不济以外,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42约翰整天在外边,有时遇到重病号,甚至晚上也不回家。

43我很高兴,我的病情并不严重。

44可是这种神经上的毛病真叫人感到可怕的沮丧。

45约翰不知道我确实是多么难受。他认为我没有理由感到难受,只这点他就满意了。

46当然,这只是神经紧张。可是它压在我身上,使我无论怎样也不能做些应做的事。

47我本来想好好帮助一下约翰,让他得到真正的休息和安慰,可现在我已经成了他的一个相对的负担!

48谁也不会相信,我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些小事,比如穿衣打扮、招待客人、安排家务这些方面的时候,要费多大的力气啊!

49很幸运的是,玛利把小宝宝照料得相当好。多么可爱的小宝宝啊!

50可是我却没法跟他待在一起,他使我神经紧张。

51我猜约翰一辈子从来没有神经紧张过,所以一讲到这糊墙纸他就笑我。

52原来他打算把这间房的墙纸重糊一下,但是后来他说我正在受这种想法的控制,对于神经衰弱的患者来讲,没有什么比对幻想屈服更糟糕了。

53他说,即使换掉墙纸,还有那笨重的床架,然后还有带栏杆的窗子,还有通向楼梯的门等等,又该怎么办呢。

54 “你知道这地方对你有好处,”他说,“说真话,亲爱的,仅仅三个月租期,我不想修整这房子。”

55 “那么我们搬到楼下去住吧,那里有好多漂亮的房间。”我说。

56于是他就搂住我,把我叫做亲爱的小傻瓜,并且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搬到地下室去住,并且把它粉刷一新。

57但是他提到床呀,窗子呀以及别的东西,他的看法完全是正确的。

58这是一间谁都愿意住进来、空气流通的舒适房间。当然我也不会那么傻,为了一个小小的怪念头,就惹得他不高兴。

59我渐渐地真的爱上了这个大房间,只是除了那可怕的糊墙纸以外。

60从一扇窗子看出去,我能看见一座花园,那些神秘阴蔽的凉亭,绚烂盛开的老式花卉,灌木丛和多瘤的大树。

61从另一扇窗子看出去,我看见风光明媚的海湾,一个属于这座产业的私用小码头,一条美丽阴凉的小径从房间通向海湾。我老是觉得自己看见有人在这些小路上和凉亭间走动,但是约翰告诫我丝毫不要相信幻觉。他说由于我的想象力和编写故事的习惯,像我这样的神经衰弱症一定会导致产生各式各样兴奋的幻想,因此我必须用意志和理性去制止这种倾向。所以我就努力这么做。

62我有时也想,如果身体好些,我能写点东西,就会解除一些思想压力,使我得到休息。

63但是我这么试了一下,就发觉我感到相当疲倦。

64我的工作得不到任何忠告和同情,使我觉得非常沮丧。约翰说,如果我真的觉得好了,我们就邀请表哥亨利和表嫂朱莉娅两人来住一阵子。但是在目前,请这些热闹的人来就等于给我火上浇油。

65我真希望我能快些好起来。

66但是我不应该再去想它了。这面糊墙纸看起来似乎知道它自己能产生多么邪恶的影响。

67在墙纸上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图案,它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的脖子那样倒垂着,一双凸出的鼓眼泡翻倒过来盯着我。

68它那么鲁莽无礼,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真叫我生气。那些形状上下左右地到处乱爬,到处都是那些荒唐的、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有一处地方,两片墙纸没有对齐,于是这一行上的眼睛全都偏斜了,每一只眼睛都比另一只眼睛高出一点。

69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我们本来就知道它们是有表情的!我小时候常常醒着躺在床上,我从那些单调的墙壁和平常的家具上所得到的乐趣和恐惧,比大多数儿童在玩具店里所能得到的要多得多。

70我记得我家那只古老的大衣柜的把手惯常流露出多么亲切的眼色,而有一张椅子则总是显得像个坚强有力的朋友。

71我常常感到:假如任何别的家具显得太凶狠的话,我总能跳到那张椅子上,在那里得到保障。

72不过,这间房里的家具并不坏,只不过有些不太协调,因为它们全都是我们从楼下搬上来的。我猜想这里用来作娱乐室时,他们只好把育儿室里的东西都搬走,这一点也不足为奇!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小孩子能把房间毁成这个样子。

73这墙纸正像我前面讲过的那样,有好些地方被撕掉了,但残存在墙上的却粘得那么紧,好像亲兄弟一样。它们既表现出憎恨,又表现了不屈不挠的精神。

74另外,地板上也给划破了,到处是窟窿和裂缝,有好些地方的灰泥被挖掉了,而我们在这间房里找到的惟一一件东西——一张又大又笨重的床,看起来也像经历过一场战争似的。

75但是,除了墙纸以外,其他一切我都毫不在乎。

76约翰的妹妹来了!她是那样一位可爱的姑娘,而且那么关心我,我一定不要让她知道我在写东西。

77她是一个十全十美、兴致勃勃的女管家,并且不打算找一个比这更好的工作,我完全相信,她以为我是因为写作才得病的!

78但是,当我从窗口看到她出去了,并且一直目送她走出很远以后,就拿起笔写起来。

79有一扇窗子能俯瞰这条阴凉弯曲的大路;另一扇窗子能眺望远处的乡村田野。多么可爱的乡村,到处是粗大的榆树和绿油油的草地。

80这片糊墙纸上有一种色调不同的附加的图案,那是一种叫人特别恼火的图案,因为你只有在某种光线下才能看得见它们,而且还相当模糊。

81但是,这些图案在有些地方没有褪色,当阳光正好照射在它上面的时候,我就看见一种奇怪的、使人烦恼的不成形的人影,在那可笑的惹人注目的正面图案背后悄悄地移动着。

82约翰的妹妹上楼来了!

……

83独立节总算过去了!客人们都走了,我也精疲力竭。约翰认为如果稍许见见客人,会对我有帮助,所以我们只请母亲和内莉带孩子们来住了一个星期。

84当然,我什么也没干,现在一切家务都由珍妮照料。

85但是,我还是感到疲倦。

86约翰说:假如我还不尽快地好起来,到秋天,他就要送我到威尔·米切尔医生那里去。

87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去,我有个朋友曾经由他照看过。她说,米切尔跟约翰和我兄弟一个样,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88再说,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实在是个负担。

89我感到不值得费力去做任何事情,我开始变得极端烦躁不安,好发牢骚。

90我时常哭泣,而且是无缘无故地哭泣。

91当然,约翰或者别的人时,我不会哭泣的,我只是独自一人才哭泣。

92可是现在,我有很多时候是独自一人度过的,约翰经常需要留在城里照顾重病号,而珍妮总是顺从我的意思,让我独自待在房间里。

93这样,我有时到花园里散散步,有时沿着那条幽静美丽的小道走下去,有时坐在走廊里玫瑰花下,大部分时间,我都躺在楼上这间房里。

94虽然有这墙纸,但说真的,我却渐渐爱上了这间房,也许,正是因为有这墙纸吧!

95它确实让我心里老想着它!

96我躺在这张搬不走的大床上——我相信它是钉在地上的——同时,一连好几个钟头我都盯住这些图案,我保证这简直和做体操没有两样。比如说,我是从那边墙角底下看起的,那里的墙纸还是完整的。我第一千遍下定决心,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不得要领的图案,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97我稍微弄清了一点这图案的原理,我明白这图案不是按照任何我所知道的放射、交替、重复和对称这一类定律安排的。

98自然,每一条墙纸的花样都是重复的,但是别的方面就一点也不重复了。

99从一个角度看去,每一条墙纸都自成体系,这些肿胀的曲线和花纹——一种带着震颤性的谵妄状态的低劣罗马式花纹——摇摇摆摆,忽上忽下地沉浮在孤立笨拙的圆柱之中。

100 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去,它们又斜着连接在一起,乱七八糟伸展开去,波涛起伏、倾斜动荡,叫人看了害怕,像大量翻滚的海草在波浪中匆忙奔突逃跑。

101 整个花纹也是横向伸开去的,至少,我觉得是如此。我努力去从它的走向来辨别它的顺序,可是,这只徒然使我感到疲倦。

102 糊墙的人用了一块横条糊墙做天花板下的隔断线,更增添了混乱。

103 在房间另一头,墙纸差不多是完整的,当交叉的光线暗了下去,落日的余晖直接照在墙纸上时,我终于能察觉出,墙纸上的花纹是向四下放射出去的——没完没了的怪诞图形似乎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同时以同样的狂热向四周猛冲出去。

104 追随这图形,的确使我感到疲倦,我想我得打个盹儿。

……

105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

106 我并不想写。

107 我觉得我没有力气写。

108 我知道约翰会认为这是荒谬的,可是我必须想方设法地把我所想到的和感受到的讲出来——讲出来了我才觉得轻松!

109 但是我所作的努力越来越超过了我所获得的轻松感。

110 现在,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我总是非常懒惰散漫,总是在床上躺着。

111 约翰告诉我必须振作起来,要我吃鱼肝油和一些补药以及别的什么,更不必说啤酒、葡萄酒和煮得嫩嫩的肉了。

112 亲爱的约翰!他是那样地爱我,不希望我生病。前几天,我曾经试着和他进行了一次认真、诚恳、合情合理的谈话,告诉他我多么希望他让我离开这里,到表哥亨利和表嫂朱莉娅家里去做客。

113 但是,他说我还不能去,去了我会受不了的;再说,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己可以去,因为,我还没有把话讲完,就哭起来了。

114 我必须做出很大的努力,才能正常地想问题。我想,这正是神经衰弱的缘故。

115 这时,我的约翰把我抱了起来,一直抱到楼上,放到床上。他坐在我身边念书给我听,一直到我头昏脑胀为止。

116 他说我是他最心爱的人,他的安慰,他的一切,我必须为了他好好当心自己,保养身体。

117 他还说,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帮我自己的忙,所以我必须拿出毅力和自我克制来,决不能让那些愚蠢的幻想在脑子里泛滥。

118 幸亏小宝宝身体很好也很快活,不必住在那间糊着讨厌的墙纸的育儿室里。

119 假如我们没有住那间房,那个乖孩子就得住进去!真是太幸运了!对,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婴儿,让一个敏感的小家伙,住进这样一间房里,永远不会的。

120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可是幸运得很,约翰到底让我住在这里了,你瞧,比起婴儿来,我更受得住。

121 当然,今后我决不会对他们提到这件事——我是非常聪明的——但是我还是要密切地监视它。

122 在墙纸里有些东西,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123 在那些正面的图案背后,有些模糊的人形,它们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124 它们总是那些同样的人形,不过数目非常多。

125 这人形看起来像个女人,弯着腰,在那图案的背后到处爬行。我一点也不喜欢它。我奇怪——我开始觉得——我希望约翰带我离开这里!

……

126 但是要我对约翰谈自己的病情,我真难以开口。因为他是那么聪明,又是那么爱我。

127 昨晚上我到底还是试了一下。

128 这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跟白天一样明亮。

129 我有时真讨厌看见它,它悄悄地爬着,总是从这扇或者那扇窗口爬进来。

130 约翰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他,所以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月光照射在那波浪起伏的墙纸上,直到我觉得毛骨悚然。

131 那后面的昏暗人形好像正在摇晃着图案,想从那里跑出来。

132 我轻轻地起了床,去摸一摸、看一看那墙纸,看它是不是真的在移动。我回来时,约翰醒了。

133 “什么事,小姑娘?”他说,“不要像那样子到处走动——你会着凉的。”

134 我想这正是谈一谈的好机会,所以我告诉他,在这里我的病情毫无进展,我希望他带我离开这里。

135 “唉,亲爱的,”他说,“我们的租约只有三个星期就要到期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以前离开。”

136 “家里的修缮工作还没有搞好,而且这段时间我也离不开城里,当然,如果你病情危急,那又另当别论。可是,不管你自己觉不觉得出来,你真的好多了。我是个医生,亲爱的,我很清楚。你长胖了一些,脸色好些了,胃口也好多了,老实讲,我也放心多了。”

137 “我一点也没有长胖,还瘦了一点,”我回答道,“至于胃口嘛,要是你晚上在这里,我胃口就好些,可是早上你一走就糟多了。”

138 “愿上帝保佑她,”他紧紧地抱着我说,“她爱怎样病就怎样生病吧!可是现在让我们利用这美好的时光去安睡,有话明天早上再讲。”

139 “那么,你不同意离开吗?”我沮丧地问道。

140 “唉,我怎么能离开呢,亲爱的?只有三个星期了,然后我们花几天时间去做一次短短的愉快的旅行,那时珍妮也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

141 “说真话,亲爱的,你是好多了!”

142 “也许身体是好些了——”,我突然住口了,因为他立刻坐起来,用那么严厉和责备的眼光盯着我,使我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143 “我的宝宝,”他说道,“为了我和孩子,也为了你自己,你的一刻也不要让那种想法进入你的头脑里!对于你那样的性格,没有什么比它更危险害人的了。这种幻想完全是无中生有,是愚蠢的。我作为一个医生这样对你说,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144 当然,在这点上我不再多讲了,不久我们去睡了。他以为我先睡着了,但是我没有。我躺了好几个小时,想判断出究竟前面的图案和后面的图案是一起移动还是分开移动。

……

145 这样的图案在大白天看来既缺乏顺序又违反规律,对于一个正常人的心灵是一种经常的刺激。

146 它的颜色太难看了,太不稳定了,太激怒人了,可是它的图案更折磨人。

147 你以为你已经熟悉了它,可是在你牢牢跟住了它时,它突然朝后翻了个筋斗,于是又把你甩掉了。它打你耳光,把你打翻在地,并且在你身上践踏。简直像一场噩梦。

148 墙纸表面的图案是华丽的阿拉伯式花样,它使人想到菌子。也就是说,只要你能想象,有那么一种一节一节地连接起来的毒菌,它们在无休止的旋转中发芽生长——嗯,就像那么一种东西。

149 对,有时就是那样子的!

150 这墙纸有个明显的特点,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那就是:它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

151 当太阳从东边的窗子射进来的时候——我总是等着瞧那最先射进来的第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光线——它的变化之快,简直使我不敢相信。

152 正因为这样,我老是盯着它。

153 在月光下——每当有月亮的日子,月光整夜地照了进来——我不知道这还是不是那同一张墙纸。

154 晚上,不论在什么光线的照耀下,不论在暮色里、烛光和灯光下,最糟的是月光下,它就变成了栏杆!我是指表面的图案,于是在它后面的女人,就显得再清楚不过了。

155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认出图案背后那昏暗的附属图形究竟是什么,但是现在我敢断定,那是个女人。

156 在白天她受到压抑,倒还安静。我猜想是那图案使她那么安静的。这事真叫人猜不透。它使我也能一气儿安静一个小时之久。

157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躺得这么久,约翰说这对我有好处,还要我尽可能多睡。

158 真的,是他让我每顿饭后躺一个小时,才养成我这个习惯的。

159 我相信这是个坏习惯,因为,你瞧,我睡不着。

160 那只会养成欺骗的习惯,因为我不会告诉他们我是醒着的——决不会!

161 事实上,我变得有点害怕约翰了。

162 有时候他显得很古怪,甚至连珍妮的表情也有点高深莫测。

163 我有时突然发现,正像一种科学假设一样——可能一切都是因为这墙纸的缘故!

164 我总是在他不知道我在看他的时候注视着他。我用种种最不叫人生疑的借口突然走进房间,有几次我发现他也在注视着墙纸!

165 珍妮也一样,有一次我还发现她正用手摸墙纸。

166 她不知道我进房间来了。我以非常温和的口吻,以最克制的姿态问她弄这墙纸做什么——她一下子转过身来,好像做贼被抓住了一样,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责问我为什么要吓她!

167 接着,她说这墙纸把它挨着的任何东西都弄脏了,她发现我所有的衣服上和约翰的衣服上都沾上了这黄色的污迹,她要我们以后留心点!

168 这话听起来不是蛮天真吗?可是我知道她正在研究这图案,我下了决心,除了我自己之外,决不让任何人找到它!

……

169 现在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充满刺激性了。你可以看出,我有了更多的东西可以盼望、期待和注视。真的,我的胃口比以前好多了,我也比以前更安静了。

170 约翰非常高兴看见我好起来!有天他笑着对我说,不管我的墙纸怎样,我终归是活跃起来了。

171 我对此付之一笑。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这正是由于墙纸的缘故——那样他就会笑话我的,他甚至可能把我带走。

172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离开。我要一直待到找出它为止。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不过我想时间也够了。

……

173 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我晚上睡得很少,因为观察事情的发展是非常有趣的,但是白天我睡得很多。

174 白天确实使人厌倦和困惑。

175 从菌子里发出许多新芽,上面布满各种各样色调的黄颜色,我始终数不清它们有多少,虽然我曾经认真地数过。

176 那墙纸的黄颜色真是奇怪极了!它使我想起了我见过的所有带黄颜色的东西——不是像金凤花那一类好看的东西,而是些丑极了、糟极了的黄东西。

177 可是那墙纸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地方——它的气味!我一进这间屋子就注意到了。不过那时候有充足的空气和阳光,这气味还不太难闻。现在接连碰上了一星期的雾天和雨天。于是不管开不开窗户,气味总在这里。

178 这气味蔓延到了整个房子。

179 我发现它在餐室徘徊,在客厅里躲躲闪闪,在大厅里偷偷摸摸,还躺在楼梯上等着我呢。

180 它甚至钻进了我的头发。

181 甚至连我乘车出去时,假如我出其不意地猛然回过头来——那气味就在那里!

182 而且,它又是那么独特的一种气味!我花了好长时间去分析,想知道它到底像哪一种气味。

183 开始那气味并不难闻,并且是淡淡的,不过它却是我从来没有嗅到过的最难以琢磨和经久不散的气味。

184 在潮湿的天气里,这气味很糟,晚上我一醒就发现它赖在我头上不走。

185 开始的时候它使我很不安。我曾经认真地考虑把这座房子烧掉——好抓住这气味。

186 可是现在我也习惯了,我惟一想到的就是,这种气味正像墙纸的颜色!一种黄色的气味。

187 在墙下边靠近踢脚板的地方,有一道很古怪的痕迹,是一道围绕着这房间的条纹,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平滑的污迹,绕过所有的家具后面,除了那张床以外。它好像是被人反反复复磨蹭出来的。

188 我想知道这条痕迹是怎么搞出来的,是谁磨蹭出来的,为什么要磨蹭它,它绕了一圈又一圈,绕个不停——绕得我头晕目眩!

……

189 我到底有所发现了。

190 当它在变化的时候,我经过晚上的长期观察,终于发现了。前面的图案确实在动——说来一点不奇怪!正是后面的女人在摇它!

191 有时,我觉得后面有好多个女人,有时又只有一个,她绕着圈,飞快地爬着。她一爬,就使整个图案晃动起来。

192 然后,到了很亮的地方,她就一动也不动了在非常昏暗的地方,她就抓住这些栏杆拼命地摇晃。

193 她一直企图爬出来。可是谁也穿不过那图案——它太会掐人的脖子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图案上有那么多只脑袋的缘故。

194 她们穿了过去,于是这图案就把她们掐死并且头朝下翻倒过来,使她们直翻白眼!

195 假如把那些脑袋包起来或者拿掉,这图案就不会那么难看了。

……

196 我相信那个女人在白天钻出来了!

197 我要私下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看见她了。

198 我在每一扇窗子外面都能看见她!

199 我知道就是那个女人,因为她总是爬着,一般女人在大白天是不爬的。我看见她在不见阳光的长长的小巷上,来来回回地爬行。我看见她在黑乎乎的葡萄架下,绕着花园不停地爬行。

200 我瞧见她在树下那条长长的大路上,沿着大路爬行,每当有马车过来时,她就躲到黑莓果子藤下边。

201 我一点也不责怪她,因为让人看见你大白天在地上爬实在是怪丢脸的。

202 我自己大白天爬的时候总是锁上门,可是在晚上我不能那样干,因为这马上会引起约翰的疑心。

203 而且约翰现在简直太古怪了,我一点也不想激怒他。我只希望他搬到另一间房去!再说,除我自己以外,我不愿意任何别的人帮助那女人在晚上爬出来。

204 我常常奇怪我是不是能同时在所有的窗子外面看见这个女人。

205 但是,不管我多么快地转过身来,我一次只能看见一扇窗子。

206 虽然每次我都看见了她,但是说不定她爬得比我转身还快得多呢!

……

207 有时我注视着她在远处开阔的旷野里爬行,快得像疾风中云彩的影子一样。

208 但愿上边的图案能和下边的图案分开来!我打算慢慢地去试一下。

209 我又遇到一件可笑的事,可是这一次我要保密啦!不能太相信旁人。

210 只剩下两天我就可以把墙纸撕掉了。我相信约翰开始注意到了。我不喜欢他那种眼色。

211 我听见他提出了许多有关我病情的问题来问珍妮。她的报告是使人非常满意的。

212 她说我白天睡得很多。

213 约翰晓得我晚上睡得不好,尽管我不出声。

214 他也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装出很亲切和蔼的样子。

215 好像我看不透他似的!

216 诚然,在这块墙纸下连着睡了三个月,他这样做并不使我觉得奇怪。

217 它只是使我对它产生了兴趣,但是我敢肯定约翰和珍妮都在暗里受到了墙纸的影响。

……

218 好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但也足够了。约翰要在城里过夜,傍晚才会离开家。

219 珍妮要陪我睡——这狡猾的家伙!但是我告诉她我一人睡肯定会休息得更好些。

220 这一着很高明,说真话,在这里我绝不是独自一个人!月光刚出现,那可怜的女人就开始爬行,并且摇晃着图案。我起床跑去帮她的忙。

221 我拉,她摇我摇,她拉到了清晨我们已经把墙纸撕开好几码长了。

222 撕掉的长条大约有我的头部那么高,围着房间绕了半个圈。

223 太阳照进房间了,那可怕的图案开始对着我笑。我决意今天一定要结束它!

224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们正在把所有的家具搬到楼下,让这间房恢复老样子。

225 珍妮惊奇地注视着这面墙,但是我轻松地告诉她,我这样干纯粹是出于对这邪恶东西的仇恨。

226 她笑了笑说,连她自己也会这样干的,不过,我一定不要过于劳累。

227 上一次她就已经充分地暴露了自己!

228 但是现在我在这里,除了我以外,决不让别人摸一下这墙纸,决不让任何活着的人这样干!

229 她想让我离开这间房,这太明显了!但是我说这里非常清静、宽敞、干净,我相信我能躺下睡一大觉吃午餐时也不要叫醒我——我醒来会招呼她的。

230 这样,她走开了,仆人们也都走了,东西也搬光了。除了那张钉死的大床架和铺在上面的帆布垫子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231 今晚我们睡在楼下,明天就乘船回家。

232 我现在十分欣赏这间房,它又是光秃秃的了。

233 看那些孩子从前在这里把墙纸撕成了什么样啊!

234 这床架子也几乎给啃坏了!

235 可是我应该马上干起来。

236 我锁上了房门,把钥匙丢到楼下大门前的走道上。

237 我不想出去,也不要任何人进来,直到约翰回来。

238 我要叫他大吃一惊。

239 我藏了一根绳子在这里,连珍妮也没有发现。如果那女人真出来了并且企图逃跑,我会拿绳子捆住她。

240 但是我忘了一件事: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放在脚底下,好站高些,把手伸得远远的!

241 这床一点也动不了!

242 我拼命地抬它、推它,搞得我精疲力竭。后来我非常恼火,就张嘴把床的一角啃下了一小块——可是啃痛了我的牙齿。

243 接着,我撕去了所有凡是站在地板上能够得着的地方的墙纸。它粘得非常紧,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这时,所有被掐死的脑袋、那鼓起来的肿眼泡和那些摇摇摆摆移动着的菌瘤便一味地狂呼乱叫,发出一阵阵嘲笑。

244 我愤怒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从窗子跳出去是一种极妙的运动,可是栏杆太牢固了,简直无法一试。

245 再说,我也不会那样干。当然不会。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一步是不恰当的,会被误解的。

246 我甚至不喜欢从窗子里望出去——那里有许多爬行着的女人,她们爬得飞快。

247 我怀疑她们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是从墙纸里爬出来的呢?

248 但是,我已经用我藏好的那根绳子把自己紧紧地捆起来了,你们绝不能把我弄到外边那条路上去。

249 我想,黑夜来临时我一定得回到图案后边去那太叫人难受了!

250 在这间大房子里,我爱怎么爬就怎么爬,多叫人开心呀!

251 我不愿意到外面去。我才不去呢,哪怕珍妮要我出去。

252 因为到外面你只能在地上爬,那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绿色的,不是黄色的。

253 然而在屋里地板上,我能顺顺当当地爬,我的肩膀恰好蹭着墙边那条长长的污迹,所以我不会迷路。

254 哎呀,约翰正在门外头呢!

255 没用的,年轻人,你开不了门!

256 你看,他又是叫喊,又是捶门!

257 听,他正在大声喊人拿斧子来!

258 真的,要把这扇漂亮的门劈开,那太可惜了!

259 “约翰,亲爱的,”我用最温和的口气说,“钥匙在下面大门旁边,在一片车前草叶子下面。”

260 这才使他安静了一会儿。

261 接着,他显得非常安静地说,“开开门,我的宝贝。”

262 “我没法儿开,”我说,“钥匙在下面前门旁边,在车前草叶子底下。”

263 接着我重复了又重复,话说得很柔和,很慢。讲了好几次以后,他不得不下去找了一下。他当然找着了,便开了门走进来。可是他在门口突然呆住了。

264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起来,“天呐,你在干什么?”

265 我还是爬着,但是我回过头去望了望他。

266 “我到底还是出来了,”我说,“尽管有你和珍妮。我已经把大部分墙纸都扯掉了,所以你再也没法把我赶回去了。”

267 难道一个男子汉真的会昏过去吗?可是,他确实昏过去了,而且倒在墙边,正好横在我的道上,所以我每次都得从他身上爬过去!

傻瓜吉姆佩尔

艾萨克·B·辛格

1 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恰恰相反。可是人家叫我傻瓜。我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给我起了这个绰号。我一共有七个绰号: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苦人儿、笨蛋和傻瓜。最后一个绰号就固定了。我究竟傻些什么呢?我容易受骗。他们说:“吉姆佩尔,你知道拉比的老婆养孩子了吗?”于是我就逃了一次学。唉,原来是说谎,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肚子也没大,可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肚子。我真的是那么傻吗?这帮人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跺脚又是跳舞,唱起晚安的祈祷文来。一个女人分娩的时候,他们不给我葡萄干,而在我手里塞满了羊粪。我不是弱者,要是我打人一拳,就会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不过,我生性的确不爱揍人。我暗自想,算了吧。于是他们就捉弄我。

2 我从学校回家,听到一只狗在叫,我不怕狗,当然我从来不想去惊动它们。也许其中有一只疯狗,如果它咬了你,那么世上无论哪个鞑靼人都帮不了你的忙。所以,我溜之大吉。接着我回头四顾,看到整个市场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根本没有狗,而是小偷沃尔夫莱布。我怎么知道就是他呢?他的声音像一只号叫的母狗。

3 当那些恶作剧和捉弄人的人发觉我易于受骗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想在我身上试试运气。“吉姆佩尔,沙皇快要到弗拉姆波尔来了;吉姆佩尔,月亮掉到托儿平了;吉姆佩尔,小霍台尔·弗比斯在澡堂后面找到一个宝藏。”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相信每个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写的一样,可我已经忘记了书上是怎么说的。第二,全镇的人都对我这样,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说一句,“嘿,你们在骗我!”那就麻烦了。人们全都会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做是说谎的?”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们说的话,我希望至少这样对他们有点好处。

4 我是一个孤儿。抚养我长大的祖父眼看就快要入土了。因此,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面包师傅,我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一个来烤一炉烙饼的女人或姑娘都至少耍弄我一次。“吉姆佩尔,天上有一个集市;吉姆佩尔,拉比在第七个月养了一头小牛;吉姆佩尔,一头母牛飞上屋顶,下了许多铜蛋。”一个犹太教学堂的学生有一次来买面包,他说:“吉姆佩尔,当你用你那面包师傅的铲子在铲锅的时候,救世主来了。死人已经站起来了。”“你在说什么?”我说,“我可没有听见谁在吹羊角!”他说,“你是聋子吗?”于是,大家都叫起来,“我们听到的,我们听到的!”接着蜡烛工人里兹进来,用她嘶哑的嗓门喊道:“吉姆佩尔,你的父母已经从坟墓里站起来了,他们在找你。”

5 说真的,我十分明白,这类事一件也没有发生;但是,在人们谈论的时候,我仍然匆匆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也许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去看看会有什么损失呢?唔,大伙都笑坏了!我发誓再也不相信什么了,但是这也不行。他们把我搞糊涂了,因为我连粗细大小都分不清楚了。

6 我到拉比那儿去请教。他说:“圣书上写着,做一生傻瓜也比作恶一小时强。你不是傻瓜,他们是傻瓜。因为使他的邻人感到羞辱的人,自己要失去天堂。”然而拉比家的女儿却叫我上当。当我离开拉比的圣坛时,她说:“你已经吻过墙壁了吗?”我说:“没有,做什么?”她回答道:“这是规矩;你每次来以后都必须吻墙壁。”“好吧,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害处。”于是她突然大笑起来。这个恶作剧很高明,她骗得很成功,不错。

7 我要离开这儿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忙于给我做媒,跟在我后面,几乎把我外套的下摆都要撕下来了。他们盯住我谈呀谈的,把口水都溅到我的耳朵上了。女方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可是他们告诉我她是一个纯洁的处女。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他们说这是因为她怕羞,故意这样的。她有一个私生子,他们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小弟弟。我叫道:“你们是在浪费时间,我永远不会娶那个婊子。”但是他们义愤填膺地说:“你这算是什么谈话态度!难道你自己不害羞吗?我可以把你带到拉比那里去,你败坏她的名声,你得罚款。”于是我看出来,我已经不能轻易摆脱他们。我想他们决心要把我当作他们的笑柄。不过结了婚,丈夫就是主人,如果这样对她而言是很好的话,那么于我也是愉快的。再说,你不可能毫无损伤地过一生,这种事想也不必想。

8 我向她那间建筑在沙地上的泥房子走去,那一帮人又是叫,又是唱,都跟在我后面。他们的举动像耍狗熊的一样。到了井边,他们一起停了下来。他们怕跟埃尔卡打交道。她的嘴像装在铰链上一样,能说会道,词锋犀利。我走进屋子,一条条绳子从这面墙拉到那面墙,绳子上晾着衣服。她赤脚站在木盆旁边,在洗衣服。她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长绒长袍。她的头发编成辫子,交叉别在头顶上。她头发上的臭气几乎熏得我气也喘不过来。

9 显然,她知道我是谁,她朝我看了一下,说:“瞧,谁来了!他来啦,这个讨厌鬼。坐吧。”

10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什么也没有否定。“把真情实话告诉我吧,”我说:“你真的是一个处女,那个调皮的耶契尔的确是你的小兄弟吗?不要骗我,因为我是个孤儿。”

11 “我自己也是个孤儿,”她回答,“谁要是想捉弄你,谁的鼻子尖就会弄歪。他们别想占我的便宜。我要一笔五十盾的嫁妆,另外还要他们给我筹一笔款子。否则,让他们来吻我的那个玩意儿。”她倒是非常坦率的。我说:“出嫁妆的是新娘,不是新郎。”于是她说:“别跟我讨价还价。干脆说‘行’,或者‘不行’——否则你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12我想:用“这个”面团是烤不出面包来的。不过我们的市镇不是穷地方,人们样样答应,准备婚礼。碰巧当时痢疾流行。结婚的仪式在公墓大门口举行的,在小小的洗尸房旁边。人们都喝醉了。当签订婚书的时候,最高贵、虔诚的拉比问:“新娘是个寡妇还是离婚了的女人?”会堂执事的老婆代她回答:“既是寡妇又是离婚了的。”这对我是个倒霉的时刻。可是我怎么办呢,难道从婚礼的华盖之下逃走吗?

13人们唱啊,跳啊,我对面的一个老太太紧抱着一个奶油白面包在跳舞。喜事的主持人唱了一出《仁慈的上帝》以纪念新娘的双亲。男学生们像在圣殿节那天一样扔刺果。在致贺词之后有大批礼物:一块擀面板、一块揉面槽、一个水桶、扫帚、汤勺以及许多家用什物。后来,我一眼看到两个魁梧的青年抬着一张儿童床进来。“我们要这干吗?”我问。于是他们说道:“你别为这个伤脑筋了。这东西很好,迟早要用的。”我意识到我被欺骗了。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又损失了什么呢?我沉思着:且看它结果如何吧。整个市镇不可能全都发狂。

14晚上我到我妻子睡的地方,可是她不让我进去。“唷,得了,要是这样,他们干吗让我们结婚呀?”我说。于是她说:“我来月经了。”

15 “可是昨天他们还带你去行婚前沐浴仪式,那么月经是以后来的啦,是这样吗?”

16 “今天不是昨天,”她说,“昨天也不是今天。如果你不高兴,你可以滚。”总而言之,我等着。

17过了不到四个月,她要养孩子了。镇上的人都捂住嘴窃笑。可是我怎么办?她痛得不能忍受,乱抓墙壁。“吉姆佩尔,”她叫道“我要死了,饶恕我!”屋子里挤满女人,她们在煮一锅锅开水。尖叫声直冲霄汉。

18需要做的是到会堂里去背赞美诗,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19镇子的人喜欢我这样做,那很好。我站在一个角落里念赞美诗和祈祷文,他们对着我摇头。“祈祷,祈祷!”他们告诉我,“祈祷文永远不会使任何女人怀孕的。”一个教徒在我嘴里放了一根稻草,说:“干草是给母牛的。”另外还有一些类似的事情,上帝作证!

20她养了一个男孩。星期五,在会堂里,会堂执事站在经书书柜前面,敲着读经台,宣布道:“富裕的吉姆佩尔先生为了庆祝他养了个儿子,邀请全体教友赴宴。”整个教堂响起了一片笑声,我的脸上像发烧一样。可是我当时毫无办法。归根到底,我是要负责为孩子举行割礼仪式的。

21半个镇子的人奔跑而来。挤得你别想再插进另外一个人来。女人拿着加过胡椒粉的鹰嘴豆,从菜馆里买来一桶啤酒。我像任何人一样吃啊,喝啊,他们全都祝贺我。然后举行割礼,我用我父亲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愿我父亲安息。大家都走了以后,只剩下我和我老婆两人。她从帐子里伸出头来,叫我过去。

22 “吉姆佩尔,”她说:“你为什么一声不响?你丢钱了?”

23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回答。“你对我干的好事!如果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会再死一次的。”

24她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25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愚弄一家之主?”

26 “你怎么啦?”她说:“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27我看我得公开地、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你以为这是对待一个孤儿的办法吗?”我说。“你养了一个私生子。”

28她回答,“把你这种愚蠢的想法从头脑里赶出去吧。这个孩子是你的。”

29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争辩说:“他是结婚后才十七个星期就养下来的。”

30她告诉我孩子是早产的。我说:“他是不是产得太早了?”她说,她曾经有一个祖母,怀孕也是这么些时间,她类似她的这位祖母,好像这一滴水同那一滴水一样。她对此发的誓,如果一个农民在市集上这样做了,你也会相信她的。坦白地说句老实话,我不相信她。不过第二天我跟校长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亚当和夏娃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等到他们下床时,已经是四个人了。

31 “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夏娃的孙女。”他说。

32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他们证明我很愚蠢。但是谁真正知道这些事情的缘由呢?

33我开始忘记我的烦恼。我着迷地爱这个孩子,他也喜欢我。他一看到我就挥动他的小手,要我把他抱起来。如果他肚子痛,我是惟一能使他平静下来的人。我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磨牙用的骨环和一顶涂金的小帽子。他总是遭到某个人的毒眼,于是我就得赶快去为他求取一张符,给他祛邪。我像一只牛一样做工。你知道家里有一个婴儿要增加多少开支啊。关于这个婴儿的事情我不想说谎。我也没有因此而厌恶埃尔卡。她对我又发誓又诅咒,我没有对她感到腻烦。她有何等的力量!她只要看你一眼,就能夺去你说话的能力,还有她的演说!油嘴滑舌,出口伤人,不知怎么的还充满了魅力。我喜欢她的每一句话,纵然她的话刺得我遍体鳞伤。

34晚上我带给她我亲自烤的一块白面包,还有一块黑面包以及几块罂粟面包卷。为了她,每一样能抓到手的东西我都要偷,都要扒:杏仁饼、葡萄干、杏仁、蛋糕。我希望我能得到饶恕,因为我从罐子里偷了安息日的食物,那是妇女们拿到面包铺的炉灶里来烤烤热的。我还偷肉片,偷一大块布丁,一只鸡腿或鸡头,一片牛肚,凡是我能很快夹起来的我都偷。她吃了,变得又胖又漂亮。

35整个星期我都得离家住在面包房里。每逢星期五晚上,我回到家,她总要找一点借口,不是说胃痛,就是说肋痛,或者打嗝,或者头痛。你也知道这些女人的借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一段痛苦的经历。真叫人受不了。再说,她的那个小兄弟——私生子,渐渐长大了。他把我打得肿起了一块块,等到我要还手打他时,她就开口了,狠狠地咒骂,使我只觉得一阵绿雾在我眼前飘荡。一天有十来次,她以离婚来威胁我。换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就会不告而别,不再回家。但是我却是忍受这种处境而一声不吭的人。一个人能干点什么?肩膀是上帝造的,负担也是上帝给的。

36有一天晚上,面包铺发生了一桩灾难。炉灶炸了,我们铺子里几乎起火。大家没事可干,只得回家。于是我也回家了。我想,让我尝尝不是在安息日前夜躺在床上的乐趣。我不想惊醒睡熟了的小东西,踮起脚走进屋子。到了里面,我听到的似乎不是一个人的鼾声,而是仿佛是两个人在打鼾,一种是相当微弱的鼾声,而另一种仿佛是快要被宰的公牛的鼾声。唉,我讨厌这种鼾声!我讨厌透了。我走到床边,事情忽然变得不妙了。埃尔卡身旁躺着一个男人模样的人。另外一个人如果是我就要叫嚷起来,闹声足够把全镇的人都吵醒。可是我想到了,那样会把孩子惊醒。我想,那么小的孩子——干嘛要吓坏一只小燕子?那么,好吧,我就回到面包房去,躺在一只面包袋上,一直到早晨都不曾闭眼。我直打哆嗦,好像患了痢疾。“我蠢驴当够了,”我对自己说,“吉姆佩尔不会终生做一个笨蛋的。即使像吉姆佩尔这样的傻瓜,他的愚蠢也是有个限度的。”

37早晨,我到拉比那里去求教。这事在镇上引起很大的骚乱。他们立刻派会堂执事去找埃尔卡。她来了,带着孩子,你猜她怎么样?她不承认这件事,什么都不承认,语气硬得像骨头和石头!“他精神错乱了,”她说:“我是不懂梦里的事情的,不懂见神见鬼的。”他们对她叫嚷,警告她,拍桌子,但是她却开她的炮:“这是诬告,”她说。

38屠夫和马贩子站在她一边。屠宰场的小伙子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一直在注意你,你是一个可疑的人。”这时候孩子把屎拉在了身上。拉比的圣坛那儿有约柜,那是不准亵渎的,因此他们把埃尔卡送走了。

39我问拉比说:“我该怎么办?”

40 “你得立刻跟她离婚,”他说。

41 “如果她不答应怎么办?”我问。

42他说:“你务必和她离婚,这就是你必须做的一切。”

43我说:“呃,好吧,拉比,让我考虑考虑。”

44 “没有什么要考虑的,”他说:“你不能再跟她同住一间房了。”

45 “如果我要去看孩子呢?”我问。

46 “别管她,这个婊子,”他说,“别管那一窝跟她在一起的杂种。”

47他做的决定是我连她的门槛都不可跨进去——在我这一生永远不能再进去。

48白天我还不感到怎么烦恼。我想该发生的事情必定要发生,疮必定要出脓。可是到了晚上,当我躺在面粉袋上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伤心了。我难以抑制地想念着她,想念着孩子。我需要的是发怒,可是那恰恰是我的不幸,我不能使这件事在我心里产生真正的愤怒。首先——我就是这样想的——谁也免不了有时候会犯错误。在你的生活中不可能没有错误。大概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引诱她,送她礼物等等。而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所以他哄得她同意了。不过后来她既然否认这件事,也许看到的只是一些幻象?幻象是有的。明明看到一个人影,或者一个侏儒,或者什么东西,但是等你走近了,却没有了,什么东西也没有。要是真的这样,我对她太不公正了。当我想到这些,我就开始哭了。我抽泣着,眼泪流湿了我睡的面粉袋。早晨我到拉比那里去,告诉他我弄错了。拉比用羽毛笔写下来,他说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必须重新审理整个案子。在他结案之前,我不能去接近我老婆,但是我可以请人给她送面包和钱去。

49九个月过去了。所有的拉比才达成协议。信件来来往往。我没有想到,关于这样一件事情,需要那么多的学问。

50在这期间,埃尔卡另外又养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一个女孩。安息日我到会堂里祈求上帝赐福给她。他们叫我走到《摩西五书》跟前,我给这孩子取了我岳母的名字——愿她安息。镇上那些爱开玩笑的人和多嘴的人,到面包房来臭骂了我一顿。由于我有了烦恼和悲伤,全弗拉姆波尔镇的人都兴高采烈,但是我决心永远相信人家对我说的话。不相信又有什么好处?今天你不相信你的老婆,明天你就不会相信上帝。

51我们铺子里有一个学徒是她的邻居,我请他每天带给她一块玉米面包或者小麦面包,或者一块蛋糕,或者一些圆面包或者烤面包圈,只要有机会,就给她一块布丁、一片蜂蜜蛋糕,或者是结婚用的果子卷——凡是我能搞到的我就给。学徒是一个好心的小伙子,有好几次他自己还加上一些东西。他过去惹过我生很大的气,拉我的鼻子,戳我的肋骨,但是他到我家去了以后,他变得又和气又友好了。“好啊,吉姆佩尔,”他对我说:“你有一个非常体面娇小的老婆,还有两个漂亮的孩子,你不配跟他们在一起。”

52 “可是人家说她有一些事儿呢。”我说。

53 “哦,他们就是喜欢多嘴多舌,”他说,“他们除了胡说八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你别去理它,就像别去理上一个冬天有多冷一样。”

54有一天,拉比派人来叫我去,他说:“吉姆佩尔,关于你老婆的事情,你肯定是你搞错了?”

55我说:“我肯定。”

56 “哦,不过你要注意!你是亲眼看见的。”

57 “一定是个影子,”我说。

58 “什么影子?”

59 “我想,就是一根横梁的影子。”

60 “那么你可以回家了。你得谢谢扬诺弗拉比,他在迈莫尼迪兹著作中找到了对你有利的很少见的资料。”

61我拉住拉比的手,吻它。

62我要立刻跑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分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后来我考虑,现在我还是先回去工作,到晚上再回家。我对什么人也不说,然而在我心里却把这一天当作一个节日。女人们照例取笑我,挖苦我,她们每天都是如此。可是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饶舌的人,尽管去胡说吧。已经真相大白了,就像油浮在水面上。迈莫尼迪兹说过这是对的,那么这就是对的了!

63晚上,我盖好面让它发酵,带着我那一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向家里走去。月亮很圆,群星闪烁,不知道为什么使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我急急向前走着,在我前面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这是冬天,刚刚下过雪。我想唱支歌,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我不想惊醒居民们。于是我想吹口哨,不过我记得一句老话:你在晚上不要吹口哨,它会把精灵引出来。因此,我悄悄地尽快走着。

64当我走到那些基督徒的院子时,里面的狗对我吠了起来。但是我想:你们叫吧,叫掉你的牙!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狗!而我是一个人,一个漂亮妻子的丈夫,两个有出息的孩子的父亲。

65当我走近我老婆的房子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好像一个犯罪的人的心一样。我不怕什么,可是我的心却怦怦地跳着!跳着!嘿,不能往回走。我悄悄地抬起门闩,走进屋去。埃尔卡睡得很熟。我瞧着婴儿的摇篮,百叶窗关着,但月光从裂缝里穿进来。我看到新生婴儿的脸,我一看到她,立即就爱上她,她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爱。

66随后,我走近床边。我看到的只是睡在埃尔卡旁边的学徒。月光一下子没有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哆嗦着,我的牙齿直打战。面包从我手中掉下来,我的老婆醒了,问:“是谁呀?”

67我喃喃地说:“是我。”

68 “吉姆佩尔?”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我想你是禁止到这儿来的。”

69 “拉比都说过了。”我回答,像发烧一样抖着。

70 “听我说,吉姆佩尔,”她说,“出去到羊棚里看看羊好不好,它恐怕是病了。”我忘记说了,我们是有一只山羊。当我听说山羊有病时,我就走到院子里,这只母山羊是一只很好的小生物。我对它有一种对人的感情。

71我犹豫地举步走到羊棚前,打开小门,山羊四脚直立在那里。我把它浑身摸遍了,拉拉它的角,检查了它的乳房,没有发现任何毛病,它大概是树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说,“保重。”这个小小的牧畜用一声“咩”来回答,仿佛感谢我的好意。

72我回到房里,学徒已经不见了。

73 “小伙子在哪儿?”我问。

74 “什么小伙子?”我老婆回答。

75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学徒。刚才你和他睡在一起的。”

76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我都梦见过精灵,”她说,“他们会显灵,把你杀死,连肉体带灵魂!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了,使你眼花缭乱。”她叫道:“你这个讨厌的畜生!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幽魂!你这个野人!滚出去,否则我要把全弗拉姆波尔镇上的人都从床上叫起来!”

77我还没有移动一步,她的弟弟就从炉灶后面跳出来,在我后脑上打了一拳。我以为他已经把我的脖子打断了。我觉得我身上有一个地方被打坏了,于是我说:“不要吵架。这样吵会让人家怪我把幽魂和鬼都引来了。”她就想达到这个目的。“没有人愿意再碰我烘的面包了。”

78总之,我好歹使她安静下来了。

79 “好吧,”她说,“够了,你躺下来,让车轮把你碾碎吧。”

80第二天早晨,我把学徒叫到一边。“你听我说,小兄弟!”我说。我把他的事情揭穿了。“你说什么?”他两眼盯着我,好像我从屋顶或者什么东西上掉下来似的。

81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还是去找个草药医生或者找个巫医。我怕你脑子出毛病了,不过我帮你瞒着。”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82长话短说,我和我老婆过了20年。她给我养了六个孩子,四女两男。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但是我既没有听到过,也没有看见过。我相信她,这就完啦。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是有益的,书上写道,好人靠信念生活。”

83我老婆突然生病了。开始时是一个小东西,乳房上有一个小肿瘤。但是显然她是注定活不长的,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大一笔钱。我忘记说了,这时候,我自己开了一家面包房。在弗拉姆波尔镇上也算是个富翁了。巫医每天来,邻近地区所有的女巫医也都请来过。他们决定用水蛭吸血,随后试用拔火罐。他们甚至从卢布林请了一个医生来,但是已经太晚了。在她死之前,她把我叫到她床边,说:“饶恕我,吉姆佩尔。”

84我说:“有什么要饶恕的?你是一个忠诚的好妻子。”

85 “唉,吉姆佩尔!”她说:“一想到所有这些年来,我是怎么欺骗你的,我就感到自己是多么丑陋啊。我要干干净净去见我的上帝,因此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86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不亚于挨了当头一棒。

87 “他们是谁的呢?”我问。

88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有一大批……不过,孩子都不是你的。”说完,她的头往旁边一倒,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埃尔卡就此结束了生命。在她变白了的嘴唇上留着一丝微笑。

89我想,她虽然死了,仿佛还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义。”

90埃尔卡的丧事完毕以后,一天晚上,当我躺在面粉袋上做梦的时候,恶魔自己来了,对我说:“吉姆佩尔,你为什么醒了?”

91我说:“我该做什么呢?吃肉包子吗?”

92 “全世界都欺骗你,”他说,“所以你应该欺骗全世界了。”

93 “我怎么能欺骗全世界呢?”我问他。

94他回答:“你可以每天积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面团里,让弗拉姆波尔的圣人们吃些脏东西。”

95 “将来的世界要审判我怎么办呢?”我说。

96 “没有将来的世界,”他说,“他们用花言巧语来欺骗你,说得你相信自己肚子里有一只猫。尽是胡说八道!”

97 “那么,好吧,”我说,“不是还有一个上帝吗?”

98他回答:“根本没有上帝。”

99 “那么,”我说,“那是什么呢?”

100 “黏糊糊的泥沼。”

101 他站在我的眼前,长着山羊胡子和角,长长的牙齿,还有一条尾巴。我听了这些话,要去抓他的尾巴,但是我从面粉袋上摔了下来,几乎摔断肋骨。现在我得对造化的召唤做出答复,我走过去,看见发好的面粉团,它似乎在对我说:“干吧!”简单地说,我让自己被魔鬼引诱了。

102 黎明时,学徒进来了。我们做面包,撒上香菜籽,放在炉上烘。然后学徒走了。我留下来,坐在炉灶前小沟内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尔,我想,对于他们加在你身上的全部羞辱,你已经报了仇。外面浓霜闪烁,然而在炉灶旁却是温暖的。熊熊的火焰使我的脸感到热乎乎的。我垂着头,打起瞌睡来。

103 忽然我在梦中看到埃尔卡,她穿着尸衣,她叫我:“你干了什么,吉姆佩尔?”

104 我对她说:“这都是你的过错!”接着就哭起来。

105 “你这傻瓜!”她说。“你这傻瓜!因为我弄虚作假,难道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假的吗?我从来骗不了什么人,只骗了自己。我为此付出了一切代价,吉姆佩尔。他们在这儿不会饶恕你的。”

106 我瞧着她的脸,她的脸是黑的。我一吓就醒了,依然默默地坐着。我意识到一切都处于成败关头,眼前踏错一步,我就会失去永久的生命。但是上帝保佑我。我抓起一把长铲,把面包从炉灶里取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开始在冰冻的土地上掘一个洞。

107 当我正在掘洞的时候,我的学徒回来了。“你在干什么,老板?”他问,脸色变得灰白,像一具死尸。

108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我说,我当着他的面,把面包全部埋掉。

109 然后我回到家里,从隐藏的地方取出我的积蓄,分给我的孩子们。“我今天晚上见到了你们的妈妈,”我说,“她变黑了,可怜的家伙。”

110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111 “照顾好自己,”我说,“忘记一个叫吉姆佩尔的人曾经存在过。”我披上我的短大衣,穿上靴子,一只手拿着装祈祷披巾的袋子,一只手拿着我的手杖,吻了一下门柱圣卷。人们在街上看到我时,感到万分诧异。

112 “你要去哪里?”他们问。

113 我回答道:“去见见世面。”我就这样离开了弗拉姆波尔。

114 我漫游各地,好人都没有忽视我。过了好多年,我老了,白发苍苍;我听到了大量的故事,许多谎话和弄虚作假的事情,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懂得实际上是没有谎言的。现实中没有的事情会在梦里遇见。这个人遇到的事,也许另一个人不会遇到;今天不遇到,也许明天遇到;如果来年不遇到,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会遇到。这有什么区别呢?我常常听到一些故事,我会说:“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不到一年,我就会听到这种事情竟然在某处发生。

115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饭,我常常讲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不可信的故事:关于魔鬼、魔法师、风车之类的。孩子们跟在我后面,叫道:“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有时他们指名要我讲一些故事,我尽可能满足他们。一个胖小子有次对我说:“这是你以前对我们讲过的故事。”这个小淘气,他说得对。

116 梦里的事情也是跟以前一样的。我离开弗拉姆波尔已经好多年了。但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到了那儿。你猜我看见谁了?埃尔卡。她站在洗衣盆旁边,和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但是她容光焕发,她那双眼睛像圣徒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她对我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讲些奇异的事。我一醒过来,就完全忘记了。但是只要梦不断做下去,我就感到安慰。她回答我全部的疑问,她的话结果都是对的。我哭着恳求她:“让我和你在一起。”她安慰我,告诉我要忍耐。这日子不会太远了。有时她抚摸我,吻我,贴着我的脸哭泣。当我醒来时,我还感觉到她的嘴唇,尝到她眼泪的咸味。

117 毫无疑问,这世界完全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咫尺之遥。我躺在我的茅屋里,门口有块搬运尸体的门板。掘墓的犹太人已经准备好了铲子。坟墓在等待我,蛆虫肚子也饿了;寿衣已准备好了——我放在讨饭袋里,带在身边。另一个要饭的等着继承我的草垫。时间一到,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动身。这将会变成现实。那儿没有纠纷,没有嘲弄,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儿,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骗。

附:本书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引用了大量相关资料,在此我们向有关作者表示感谢!因为无法取得联系,不能支付相应的酬金,请看到本书后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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