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东江城,东洲大陆上一座不起眼的边陲小城市。
城里有南北西东纵横交错的十字官道,你在手上拿一只柑,任选其中一条闲逛,从北往南,或由东向西,一路走一路吃,等你扔掉手上的柑皮,差不多也就能看到了对面的门楼子。
就着实是小了些,然而趣事并不少。你要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它刚好就骑在了那两个大国的边境上,还有一条贼出名的大河盘踞在它的城外东滩。大河走势由北向南,先在两国边境上蓄成了太平湖,又一鼓作气地顺流而下,穿过了东江城,滚滚而去,汇入了幽溟海。
而故事开始的地方,就是这城里最大,也是唯一的茶楼。
八仙楼。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混沌海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海内八荒之虚,在西南,中州至东,隔以幽冥混沌。方万里,围四海,面有九门,神兽守之。东南幽溟之渊,有山九嶷,内有沙陵,帝神所在。岁至帝俊,有犯境妖者众,遂命祝融降,将毕节,杀鲲兽,是复土壤。
然鲲巨不知几何,腔血火毒,鹞千里,焚万物,乃至洪水滔天。节窘迫,无令妄动,窃息壤以据洪水。帝震怒,责融杀节,复生偃师,命守沙海,以定东洲……”
线订小册子从中间摊开,放在油腻积灰的桌面上。翻开的那页不知多久没动过了,被茶楼里的烟火气日日夜夜熏着,卷起了边,泛出了黄。盛夏午后,整座城昏昏欲睡,滚烫的风带着尘土穿堂而过,带来阵阵暑意。
桌上有镇尺,没在书上。风一来,泛黄的纸片便配合着舞动,却左右是翻不过一页去,只有气无力地掀起在半空又落下。
杯盘上下,只见豆大的绿头苍蝇嗡嗡哄响,骑着这热浪,穿梭往来于衣袖、手掌和苍蝇拍之间。
一只个头略小的褐色飞蝇,停在了说书人面前的矮几上,贴着洗得还算干净的茶壶外沿,小心翼翼地往下溜,一心一意地爬往茶壶边的花生仁,冷不防桌子一震,脚底打滑,很干脆地便掉进边上一个醋碟里去了。
话到中顿,醒木落地。说书人正欲接着讲,突然三楼上一个客人喊起来:“毕先生,您别老讲八荒啊!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说话的客人穿了一身皂青色居士袍子,却长得过于福相,看着并不像是道门俗家。
那毕姓的先生捻起了胡子,向那客人展了微微一道笑,收起手中折扇,拱手问道:“邹大官人想听什么?”
显是相当的熟稔了,连姓名都记得清楚。
邹大官人眼珠转了转,撺掇道:“毕先生,您路道广,江湖趣事那么多,您给挑几个讲呗!”说完,他同桌的几个年轻人跟着起哄,连带着周围好几桌的客人附和,要那先生说江湖事。
说书人继续捻着唇上胡子,沉思片刻后,试探着问道:“要不然,说书的给诸位讲讲最近江湖上两件无头公案。不知听客可有兴趣?”
因是那邹大官人自己起的头,他便就先声叫好,又怂恿其他客人一道括噪起来。
跑堂子走到毕先生跟前,往他茶壶里继上热水,好奇问道:“先生今天自个儿破规矩啦?来的时候不是说不讲江湖事?”
打开折扇摇两下,那说书的先生笑道:“略说些题外话,不妨事。”
这边添完了茶水,那边就有人招呼。循声望去,见是二楼沿街的雅室,在窗下坐了一对主仆。
上坐一人武生打扮,眉目清秀,年少焕然。
那少年头冠纱冕,身着蛋青色素纱士子中单,袖口探出外袍,能看出织得了暗云海纹,中单之外罩一件玄青色纱综,一样是纬锦法,织就了暗马尾,纱综底下露出的马绔为椒青色,和这里来去的客人一般,糊了一层沙土,颇显得有些发污。
虽这打扮不伦不类,衣料做工则实属上乘。而这少年满脸的稚气,猜年龄至多弱冠。
眼下他正伸着头听周边人聊天,满目趣味,身边的随从则显得很紧张,眼神瑟缩地不停环顾四周,不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小声问道:“四殿……?”话刚出口,被那少年一折扇敲上脑袋,立刻改了:“四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青衣的少年嘿嘿笑道:“急什么!跟公子出来耍,有你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满意!”
那随从便嘟哝:“公子是好,我不行啊!这次回去,夫子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两层!”
他主子嫌啰嗦,打断道:“行了!有本宫……本公子保着你呢,多大点事儿!横竖也是来了,咱听那老头儿说说无头公案,吃了饭就走。出来一趟,夫子若问起来,公子我也算体察民情了!”
跑堂子此时已在二楼的十几张桌前挨个儿转过了一圈,添毕了茶水,正拎着开水壶向楼下走。刚转到楼梯上,就听到说书人讲:“诸位听客,毕某不才,既然各位都听腻了八荒,那咱们换新鲜的讲。如今江湖上闹得正凶的两件无头案,咱们先说第一件!”
一折扇敲上镇尺,那先生问道:“咱们这东江城,地处苍云、莲宗两国边境,来往东西,做的都是车马营生,敢问诸,位行车走镖,在这苍云地界,最有名是哪家?”
三楼立刻有走散帮的行脚伙夫大嚷:“自然是大名鼎鼎的龙门镖局了!”
说书人微笑称是,又问:“那么,诸位可都知道,龙门镖局行镖天下,有多少分号?”
这个问题把这群江湖老粗难住了,他们平日里过得糙,只知道龙门镖局家大业大,便是有替镖局地方分号行脚的,也不过盯着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从不往深处想。至于镖局这些年在苍云境到底积攒了多少家业,又哪里答得上来?
故而此问一出,茶楼内顿时安静了。
说书先生环视一圈,看自己气势压住了场子,便是一笑,要接着往下说,忽而角落里响起个珠落玉盘一般的声音,说道:“龙门镖局行镖天下,有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方,十六家分号,共一千三百二十六人,镖师六百八十三人,大镖头二十六人。”
众人顺着这声音寻去,只见一袭紫衣,一个女子用轻纱遮了脸,被十几个大汉簇拥着,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此时楼里的目光被声音吸引,都已注意到了这小女子,虽不知她面纱下相貌如何,只说身型曼妙,颇引人注目。
说书先生听到说话,微笑接口:“姑娘所言甚是,正要说这东江城属的东南分号乙上个月出的大案。诸位听客有朋友在公门的,必然早已听说了。上个月廿九,镖局上下八十一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并叫人割了喉,大镖头楼惊宇被取走项上首级,背上更遭人剜去一大片皮肉。”
“哇!如此血腥!”雅间里那少年睁大了眼睛问:“地方官府没管么?”
茶楼里的人听到他说话,顿时哄笑起来,少年不知他们为何而笑,便神情显得尴尬又懵懂。
三楼上一个镖师打扮的中年人出来圆场:“小哥,你有所不知。这东江城地处边境,龙门镖局东南分号乙虽然号称苍云属,却因为镖局位置骑在苍梧山边境线,如今实际落到莲宗在管辖。本地官府倒也不是不想管,而是不敢。平头百姓一时来一时去,对面倒也不妨碍,但若因公来去不小心得罪了,边境小城并无足够战力,到时真惹出了战事,那可是担当不起!”
他边上另一个镖师跟着叹息:“唉,想当年楼总镖头为了互市方便,把东南分号乙字安排在边境线,还算是在境内。现如今不单单苍梧山有一大片归了莲宗,就连这东江城,都快被他们拿去了哟!”
少年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继而愤然道:“岂有此理!若真有难处,本地丞监为何不行上报?竟如此玩忽职守吗?”
说书先生向他拱手:“这位小爷性情中人。近些年莲宗势头胜,地方官府在此事上确有掣肘,但江湖亦有江湖规矩,龙门镖局这样的江湖高门,自然有其讨公道的方法。咱们局外人,无非听一听看一看,知道有这么个事儿罢了。”
楼上有茶客捡起打断的话头,又问:“毕先生,您接着说,谁干的?”
说书先生伸手捻着胡子,说道:“这位客人,您把说书的难住了,本地官府都无从查起,在下如何得知?只从江湖朋友那里听说,凶案现场曾留下血书。”
一听说有劲爆的小道,几个镖师争相问道:“血书?什么血书?”
说书人继续捻着胡子,念道:“直济长风满燕羽,孤鸾清音上九天。”
二楼上一个客人喊起来:“毕先生,这两句怎么像有所指啊?”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商旅人接口:“这,很有几分,像是在说清风山庄啊?”
三楼上的茶客接着说:“什么很像呀!这就摆明了在说九天玄狐嘛!”
邹大官人啧啧咂嘴:“这有名有姓的,清风山庄要糟啊!”
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地猜测案情,那说书先生目光闪烁着,这次他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上了面前的乌木拍。那拍子上细细雕了云纹,用金粉描过。思年岁久远之故,面上金漆被摸得几乎掉光颜色,拍子的一角崩裂折断,有墨玉锔之,虽残不缺,看起来颇有可爱之处。
雅间里的少年听得上了头,便叫随从把杯碟拿了,换到说书先生一张桌上,问道:“既然留有血书,有名有姓,难道清风山庄也在莲宗地头吗?为何官府不去拿人?”
茶客们又一次哄笑起来,邹大官人笑得肚疼,揉着肠子对少年说道:“这位小官人,你又有所不知了。清风山庄虽然是在苍云境内,但本地官府是管不了的。不说本地官府,清风山庄那群乌合之众,便是皇帝来了,也一样管不了!”
少年懵了,问道:“什么意思?”
毕先生收回手指,对那少年说道:“清风山庄在城南苍梧山脚,庄主人姓名不详,只知历代皆称九天玄狐。也不是什么正经门派,对江湖上的事从不过问,凡有自愿投诚者,只需放下屠刀,不再作恶,便可既往不咎,且尽力维护周全。故各门派遭驱逐的弟子,走投无路的朝廷重犯,有不少都投过清风山庄。山庄也有自己的规矩,据说是‘一入山庄深似海,恩怨情仇一笔勾’再有冤孽,也不许重出江湖。若有犯者,轻则赶出山庄,重则由庄主人亲自处置。”
说到处置二字时,那先生伸出了手,做出了一个“斩”的动作少年人坐在一旁,看着他伸出在袖笼外的手掌,除了掌心手指各关节处有厚茧外,其他地方白净干燥,也没什么皱皮,便想着这先生一双手保养的倒好,不像他面皮上看着这么老成的。
见少年人盯着自己一双手,那先生显得有些不自在,便双手收回袖笼里,再将折扇伸到脑后挠了挠,说道:“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这位小爷,您听过就罢了,权当个听个乐子。”
少年这边刚张了嘴,邹大官人便开口了:“小官人,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清风山庄没人管?嘿嘿,我跟你讲,早几代庄主的时侯,还有各大派执法弟子来讨过人,但苍梧山间以山鬼迷障困人出名,山庄之外更是遍布各种机关。一般人能不能认得路,先是一问,闯不闯得过机关法阵,又是一问,三是历代玄狐庄主奇人也,武功高强,不出武林榜前十!要是没有庄主人同意,要从山庄拿人,只怕是难成!远的不说,早几年还听说有少林的掌门方丈亲自来拜会过,这都没能把犯事的头陀带回去。这样的主儿,谁管得了?”
少年却道:“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依我看,这佛成得也忒便宜了些!余下世上的善人该如何自处?如这山庄庄主一般地,不管不顾维护恶人,看着怎么也不像是好人吧?!”
邹大官人被他抢白,还是争辩道:“我说小官人,你太激愤。你再仔细想想,哪里当真是来者不拒?那些个十恶不赦者,首先要找到山庄,其次要闯得过那些机关!仅此两样,没有庄上的人带路,如何办到?再说,庄上的人这些年来都不曾露面,庄主人真面目也没人见过,你说,要怎样投诚?”
末了,他自言自语道:“哎呦,这次龙门镖局是踢到铁板喽!”
毕先生摇头说道:“大官人此言差矣,咱先不提血书做得几分真,也不说山庄的规矩,只说以九天玄狐的手段,怎么容得下给人留血书的时间?如今这么指名道姓,要不是故意栽赃,更不若说是自己写下的?如此嚣张,不是自找麻烦?若说真是寻仇,便更该留下活口传话才是。”
那少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说道:“从先生这叙述来看,这九天玄狐难道不是嚣张至极么?不仅官府,连各大名门都一概不放在眼里。纳门下子弟不看品行,尽是些十恶不赦之辈,足见其行事诡异,个性乖张。如此看,杀人越货,敢于留下名号这样的事未必不可能!”
这一番说辞虽有勉强,唬人却够了。
看一众茶客们频频点头,毕先生却伸出第二个手指,说道:“这位小爷,这是在下要讲的第二件事情。”
他以食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两条水迹,一条在上,一条在下:“早于镖局的案子,这一代庄主九天玄狐上个月月初从山庄出走下落不明,一个多月来,现任管事多方打探,毫无消息。”
这下轮到邹大官人好奇,问道:“毕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嘛?”
说书先生呵呵一笑,说道:“我们说书的,也些个跑江湖的朋友,多少有些小道消息嘛。”
恰逢此时,角落里那紫衣的女子开口冷笑:“唷!这位先生像是知道不少啊?因为九天玄狐不明下落,便没有嫌疑么?”
那少年听这女子说话便击掌附和:“这位姑娘说得对啊!九天玄狐失踪和杀人之间并无冲突,算不得无头公案,说不定是畏罪潜逃呢?”
毕先生抬手轻捻胡须,说道:“此话确实有理,但九天玄狐失踪在先,龙门镖局凶案在后,之间有无因果尚无定论。要说成是畏罪潜逃,则大可不必。天下之大,若要潜逃,哪里比得上他清风山庄,除非是设局在先,否则……”
“否则如何?”那紫衣女又是冷笑:“这位先生句句都在为九天玄狐开脱,口才极佳!有这般才情,怎么不去搏功名?待日后堂上断案,也好过平白在这里浪费了口舌!”
那毕姓的先生被呛得尴尬,但究竟是客人,便就只是笑笑,向她一拱手,收了话头。
一时间冷了场,邹大官人拍着腿说道:“啊呀!我说这位小娘子,你也忒认真!难得毕先生不讲八荒传说,有新鲜事儿大伙儿听听,不过图个乐子,茶余饭后落点谈资罢了,你何故如此反感?”
青衣少年原是冲着热闹去的,先前因这女子加入来,使得气氛热烈,故而从旁附和。如现下这般却致冷了场,心中难免不甘,便也觉得这女子态度和从旁看热闹的人大不相同,甚是古怪。恰好有邹大官人出声,他听得入耳,竟频频点头,看热闹之心不死,更想要捡起这话头来。
却不知邹大官人话音刚落,只见那紫衣女一翻掌拍向桌板,楼上楼下即刻站起来一群莽汉子,刀剑出鞘刷刷一片,声音短促清脆,足见齐整。
皆言初生牛犊无知无畏,那少年不知厉害,只觉得新鲜。
邹大官人多年在边境上讨生活,见过各色刀尖舔血的营生,深知自己可能无意间得罪了外来的神圣,心中害怕,便就灰白了脸,一缩脖子躲回到三楼的栏杆后面去,不敢吭声了。
眼看吓退了嚼口舌的,那女子便一抬手,楼上楼下十几条壮汉有原样坐了回去。
刀归了鞘,霸气仍在。
跑堂子探头上来,见这般光景,也料想不是什么好事儿,一缩脖子又奔回内堂去了。
那青衣的少年见说书先生和邹大官人皆叫那女子呛得止了声儿,就觉得肠子痒痒,有话要说,不吐不快。
他没想过对方到底是哪处强龙,也不曾想过自己也是个外来户,就开口胡言:“想来这位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在此为苦主鸣不平,值得称道,但苍云诸州升堂断案都有王法,不是儿戏,更不是茶楼间谈笑可以左右的,这位先生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就不要太介怀了。”身旁的人都替他捏住了一把汗,而他只自顾自说,全然不明白其中的凶险,又道:“姑娘家还是不要舞刀弄枪的好,不小心刮伤了脸就不美了。”
那毕姓的先生怕生事端,赶忙拉住他,说道:“这位小爷!没事的,来的都是客,不妨事!”见他转过头,又低声耳语:“小哥你莫要再多说了!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可惜说这话已经晚了,那紫衣女呵呵一声,问道:“哟?这位小官人,你是见过吗?你怎么知道刮伤了脸就不美了?”她一面说,一抽指掀起了围帽上的纱巾,露出了脸面来。
只见一道醒目的疤痕,宛如一条肉蜈蚣,又像是高低起伏不定的丘陵,直从嘴角爬到左耳,横梗蜿蜒在脸上。
话这么说虽不仁义,但乍一看去,真如鬼魅一般,把人能下一跳。如今他算是后悔了,多什么嘴啊!
只听那女子问:“怎么样?美不美?”
忍着怕,撇去那疤痕再细看。
这女子约有三十开外,广额丰颊,明眸皓齿,柳眉薄唇。要是没有脸上的疤,颇算得上风姿绰约,然而终究是有这条疤,于是脸盘再美,也只能感觉诡异罢了。
仿如附体一般,少年结结巴巴地答应道:“呃,美……则美矣,稍显,稍显有些特别,”他在心中悔着自己的措辞,却又控制不住地补充道:“呃,这位姑娘,你要是,要是有心思,在下认识不少名医,说不定,可以,治疗……”
说书先生吓得面色铁青,挺身而出拦住少年身前,对那女子陪笑道:“霍娘子来啦?总镖头他老人家最近身体还好?”
一听开口叫霍娘子,楼上楼下立刻响起了轻微的嘘声。
这霍娘子来头不小,乃是龙门镖局大都总堂的一位大镖头。她习武的世家出身,早些年跟随岐山的武师学艺,归来后便随了家里押镖的祖业。因手上功夫厉害,又不怕辛苦,不到几年当上了大镖头,管理着苍云东南一大片官线。
苍云位于东洲西南端,气候宜人,国境富庶,各州府郡县之间都修建了车马道以供物资通行,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郡与郡,城与城之间只得土路,有时若想缩短押运期,还得走翻山路,涉险境。
她脸上的疤,便是在一次走镖路途中,遭了林匪而留下的。
江湖儿女虽说这方面没什么禁忌,但脸上留了这么一道疤也叫人为难,是以这娘子直到将近三十,才找了个小丈夫嫁了。
霍家因招赘上门的女婿,她就没有冠夫姓,一直用娘家的姓名走江湖,但毕竟是嫁作了人妇,便人人都称她霍娘子。
只见那霍娘子向空**了手,说道:“总镖头他老人家神拳无敌,威震八方,好得很,劳先生挂怀了!”
毕先生陪笑:“霍娘子也来喝茶?”
但她只是轻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头,毕先生只能自己接着说:“娘子想必是为了东江分号乙的事儿来的,倒是说书的不明事理了。”他向楼上楼下抱拳喊话道:“诸位听客,今天的书咱说完了,容在下先行告辞,明儿个咱们再接着说八荒搜神记。”
说完,一把抄起桌上的乌木拍,折扇塞进腰间,带上斗笠迈步便走。不料那青衣少年从旁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无奈转头轻声劝道:“小哥你也快走吧,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若说先前无知者无畏,如今这少年也知道了厉害,再瞧满楼也就这个先生替他挡过一句话,心中感激,更想找个倚仗,便道:“毕先生,我和你一起走。”他摸出碎银扔到桌上,算会作茶钱。然而刚要迈步,就被两个大汉拦住了去路。
刚心中叫苦,就听那女子问道:“这位小官人不是要给奴家介绍名医吗?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要走了?”
他只能转头过去,讪笑道:“霍娘子对嘛,我记得了,等我回去禀明了家严,一定替姑娘找个好大夫。”
虽不是天下人人都知道“名医”这痛脚,却也还是有不少人晓得因果。
霍娘子年近三十嫁了人,直到如今并无所出,虽说是招赘的夫君,于女训上的规矩近乎没有,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面子上总是不光彩。这些年她重金求子遍访名医,因此被砸掉的“名医”招牌也是不计其数。
这事一直压在她心头,以至于近些年来,“名医”一词简直成了她心头尖刺,她自己说起还好些,旁的人只要一提,就跟踩着了尾巴一般。
也该是这少年倒霉,他只知自己这话放到全天下去,也不过一句漂亮话,说过就算了的,却哪里知道这话一出口,把霍娘子的脸气歪了。
他说完正打算再走,忽然眼前一花,左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等看清了眼前一条紫色影子,才知道刚刚是挨了霍娘子一巴掌。
这么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人,如何受过这等折辱,一巴掌下去,立刻叫嚷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可见人如其貌!真正一点都不美!”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说书的先生连忙把他拉到身后,才免去他更多皮肉之苦。
“霍娘子这是何必!”毕先生打着圆场:“这位小官人不是江湖人,不知道其中缘故,不小心冒犯了娘子,不知者不为怪。娘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了吧?”
霍娘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毕先生,问道:“那这位先生呢?是不是江湖人士?”
毕先生引火烧了身,赶忙陪笑脸:“娘子高看了!在下只是个说书的,算不得江湖人,适才如有冒犯,还请娘子海涵!”
但霍娘子无意放他过门,又问:“这位先生贵姓啊?哪里坐庙,何处烧香?”
是问:哪个门派的,师承何人?
毕先生连忙答道:“不敢不敢,小姓毕,单名一个竟字,不在江湖门派中。我是外乡人,来这里说书几年了,这里掌柜的都是知道的,只是说书而已。”
他这么说,霍娘子知道他是听明白的,却只用白话答,显然是想强调自己并非江湖人。再者,用白话,就是要这满屋子人都能听明白,如果自己再明着为难一个布衣,也讨不到好口舌,便笑道:“这位先生倒是个明白人,奴家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鼎力相助。”
毕先生忙道不敢不敢,又说自己一介布衣,比不得诸位高人,不晓得能帮上什么忙。
霍娘子笑道:“怎么帮不上?奴家适才听先生说了许多清风山庄的故事,想来是认识庄里的人,知道怎么寻他们庄主了?还请劳烦先生,替我们带路啊?”
那先生听得额头冒汗,忙道:“啊呦喂!霍娘子啊!小人只是道听途说的呀,做不得准!人人都知道山庄难找,娘子你又何苦为难说书的呢!说出去也不好听是不是?”
霍娘子笑道:“奴家不管好不好听,奴家只知道有句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一介妇道人家,如今却要抛头露面,为镖局里的兄弟讨公道,先生如此不肯帮忙,说出去又好听吗?”
那先生也急了,苦着个脸不停地搓着双手,说道:“霍镖头,这又是何苦来的?说书的的确是不知道啊,要真的知道,又怎么会还在这里站着呢?早就被人‘咔嚓’了呀!”他一边说,一边伸着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霍娘子盯着毕竟的脸瞧了好一会儿,终是勾了勾唇角,垂眼转身,一挥手,两个大汉让出了一条路出来。
这下终于熄了火,毕竟赶忙一顿抱拳,随后拉上少年主仆,一溜烟跑得了没影儿。
二楼和三楼上的客人看这光景,没一个敢出声,个个学着样子悄然离去,片刻间散得干干净净。一刻之前还挤挤攘攘的茶楼,顿时剩得就只有龙门镖局的人。
一个头戴斗笠的大汉问道:“师姐,适才堵住那个说书的,是何用意?”
霍娘子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说道:“阿六,你知道我们为了寻访清风山庄的消息,调动了多少沿线上的人力?”
那大汉摇头,霍娘子接着说道:“东南面所有的关系我都使了,也只不过查到清风山庄在苍梧山脚,在东江城南,山庄之内有水道可供运送货物,若沿东溟江溯游而上,也许能够找到。一个说书的,却连山庄里现在是哪个管事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说没关系,你信吗?”
那大汉一听这话,忙道:“那刚刚就不该放他走呀!师姐!”
霍娘子一眯眼,对那阿六说道:“你懂什么?他和山庄的人有关系,还能在东江城里自由来去,甚至在此地说书,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如果硬来,我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任何东西,由他去!”
紧接着,她又对身边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吩咐:“孤帆,你腿上功夫好,跟上他们,看他往哪里去。若出城,你沿途留下记号,我们随后跟上。就是没什么发现,所有人马也都到城南江边码头集合,沿江而上,去找清风山庄!”
那年轻人点头应了,不知使得什么轻功,一下从窗户翻出去,不见了踪影。
茶楼里这一番折腾,终于是叫毕竟捎上了主仆二人,脱身出来。
三人沿途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到了城南驿站。得了空,少年向他道谢:“多谢先生仗义相助,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毕竟连连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说书的行走江湖,也常受他人恩惠。故而神前发愿,凡举手可为,必不怜惜气力。今日之事于我也算功德。这位小哥,你我萍水相逢,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为着那案子,如今镖局人马在此,绝不会简单离去,加之边境上有莲宗虎视眈眈,这东江城马上要不太平了。”
他指指驿站,对少年说道:“我看你这小哥蛮像富家子弟,你听我一句,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莫要在外流连了!”
少年拉着他刚要再多说几句,毕竟却两下挣脱,向他挥了手,径自跑开了。
站着皱眉想了一阵,那少年在心里叹道,或者还是听他一句,回去算了?正琢磨着到底是雇个车走呢,还是骑着马走,忽听随从喊道:“诶,这是他掉的吧?”
一低头,一块镶了墨玉的乌木描金雕蟠龙云纹响木拍安静躺在草丛里。
想来这是那先生的爱物,否则怎么摸到金漆掉光,更要以墨玉锔之?他上前一步将那木拍子抄进怀中,心中想着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待追上去还了他,再走也不迟。
两人向毕竟离开的方向急跑了一阵,便出了城,城外一条大道直通苍梧山南麓,沿着大道走了不多远,一眼看到那说书先生闪身往树丛里一过,不见了踪影。
那青衣的少年刚想喊,忽然背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听得他头皮一麻,拉着随从赶忙往树丛一蹲。
这边刚蹲下,那边龙门镖局的人就从马道过来了。
霍娘子驭马走在最前,问身边的壮汉:“阿六,你确定孤帆留下的记号是往这边吗?怎么进了山就断了?”
壮汉摸着脑袋,也疑惑道:“不知道啊,先前一路的记号,确实是往这边来的!”
霍娘子低声自语:“不是出事儿了吧?”
少年躲在草丛里把这对话听得明白,却不知她什么意思。他因对那婆娘的巴掌心存忌惮,便提着心、吊着胆地向着树丛深处挪进去。
他刚往里探进去半个身子,就看到毕竟躲在另一丛灌木里。正说好巧!意欲扑上前招呼,却看毕竟伸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一把扯去身上的儒生服,露出底下蓝灰相间的紧身短打。
少年正疑惑这先生怎么在这里脱起衣服来,却看那说书先生转过脸来,变成了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那陌生的年轻人长了一张正气脸,剑眉星目,鼻梁峻挺,显然也是听到了霍娘子等的声音,正是勾起了嘴角来一笑,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少年愣着神,先想:哎呀?跟错了?又想:不会啊,哪能这么巧,出门穿起衣裳,连补丁都打得一样吗?这么想着,眼前灰蓝色的影子一闪,那人不见了踪影。
再等他想明白:哦!是易容术啊!那边龙门镖局的人已经听到了响动,齐刷刷一排目光往这边罩了过来。
见霍娘子盯着自己看,少年讪笑道:“啊哈哈哈,这位娘子,这东江城真小啊!”
霍娘子不说话,只摔一下马鞭,那大汉阿六便一把抓俩,将少年主仆从树丛中提了起来,问道:“师姐,怎么处置?”
只见她转了转眼珠,懒洋洋地说了两个字:“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