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常初年，立秋。
内城宵禁已久，四更刚过半刻。
苍云都内城南，从夜色中撞出个步履蹒跚的影子，在街坊巷间穿梭而过，最后隐入了城南一家票号边，一扇黑漆的大门里去。
门里立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那晚在檐上值夜的年轻镖师听到脚步声，欲出外院一探究竟，却无意间从飞檐缝隙里，看到总镖头楼竟天扶着个摇摇欲坠的黑衣人进了内室。
这就叫他十分好奇，原本应当立刻离开的镖师故意放慢了脚步，在檐上蹲了下来。片刻后，经由窗户断断续续飘出谈话，中间夹杂着喘息，可推断那黑衣的人，应当伤得不轻。
从谈话推测，大致知道这夜行的人刚从苍云内府盗取了一件东西，得了手即将离开时，遭遇了禁卫营新来的副统领，少年将军布邕江。
两相交战下，同去盗窃的十人，侥幸逃脱了一个。
大概自知伤势沉重，寿命不久，那人把拿到的东西托付给了楼竟天，要他将东西转交妻子，又要他发誓照顾妻儿……之后便是喉结抖动，以及体内的出血涌到了喉间时，那种汩汩冒泡的声响。
然后是楼竟天一声惊叫：何兄！锁山！你醒醒！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之后，是重物倒地，一弹指一片响乱。
之后，所有声音止息。
年轻镖师正蹲在檐上思量，这到底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忽然眼前一花，喉间一凉，就又在耳中听到了刚才那种血液冲进气管的声音。
从檐上掉进院子，躺在地上抽搐的时候，那种咕咕的响声还不绝于耳。
果然，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会出事。来了歹人啊！总镖头从身前一晃而过，怎么也不来救救他……
跨过年轻镖师仍在不断抽搐的尸身，楼竟天面无表情地拍两下手，院子里立刻进来了大镖头霍光。
见到尸体，霍光以为有贼，正抽刀出鞘，却意外看到楼竟天摇了摇头，便识趣地问：“明日喊他家人来领时，就说进了贼？”
楼竟天点头应允，又道：“此事不可惊动了官府。另外，抚恤的银两不可少了。”
霍光应承了，又欲喊人，楼竟天叫住他，说道：“里面还有一个，正好抬出来做个全套。”
若说先前不过听懂了楼竟天不叫喊人的用意，此刻听说里面还有一个，便将这事情明白了八成。如这般躺在地上，又说不能叫官府知道，想必是这小子不识趣，听了不该听的墙根。
打发了霍光处理尸体，恰好四更三刻，眼看天光既萌，楼竟天回内室取了东西，往马厩里套了马出城去了。
何锁山带来的东西是一本书，这书本身没什么特别，甚至不是什么典籍，而是市井间惯常见到的志怪小书：《八荒异闻录》。便是略有积蓄的家庭，也能从市集上买回来一摞
但这一册书有些特别，它在中间被人拆去了三分之一，装订进去一本《八荒经》。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的《荒》字经书，又在这本《荒》字经书内，夹订着半张残片。残片上绘有《山河地理图》，从裁切的比例来猜测，这残片，为全张的八分之一。
虽不知绘制此图的人目的何在，但这图本身就是一件奇宝。
《山河地理图》，顾名思义，有山有河有江川，天文地理尽收图内。
妙的，不是图中有山川河流、天星地貌；也不是绘图人有名，百年不遇、千年奇才，奇妙的，是图中的景，会变。不必说河流大气可在图上缓缓流动，单是四季都各有实景，春华秋实、夏雨冬雪，乃至国疆边境都时时刻刻在变化着。
惟遗憾者，不知那图上的景是以什么年代为标，若有幸画得将来，这岂不是一张预言书么？
楼竟天手上的这一块，绘着东洲大陆苍云及八荒州一带，此外，图面的边缘处绘有一小片中洲陆地，除同样标了各处地名外，其余也看不出什么。
图上以不明文字着重标记的地点有三处，两处落在东洲，一处落在在中州。由于手头就只得这一块残片，就不清楚这世间还有些别的神奇没有。
盗书的人死了，也就断了线索。
按理楼竟天可随它去，但这书对他的诱惑太大。
他是个走镖的，地图是他最亲密的战友。
尤其这样神奇的地图，难保便可预测天下归属，若能找到其他的残片，他只需按图索骥，知道了势力分布，岂不是千年万载的生意兴隆？
再者，他于走镖时常有道听途说。
虽《八荒异闻录》荒诞，却不会无风起波澜，书中提及《八荒经》每部经书都夹藏有《山河地理图》残片，合成一整张便可找到上古神族埋下的宝藏，那宝藏稀有，富可敌国，天下无人可及。
但楼竟天认为，八本《八荒经》绝不止宝藏地图那么简单，若真是上古神族埋下的宝藏，单只能富可敌国，便没什么意思了。
他想要这八本经书背后真正的秘密。
可惜何锁山已去，往后该向哪里寻找线索，是个伤脑筋的问题，而好在他认识何锁山多年，不光知道他有未亡人，还知道他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
何锁山是死了，但既说要将书转交妻子，没准何夫人会知道些什么呢？
套马出城，披星戴月地赶往济州。一路上，楼竟天跑死了三匹快马，自己也去掉半条命，但就是这风尘仆仆，满面倦容以及口吐白沫倒毙在了门前的马匹，让何夫人深信不疑，真的以为楼竟天是为了替好友报丧而来。
况且，楼竟天手握信物，也的确是受了托的。
见了面，先假意痛哭一顿，之后借口来去搬运不便，尸体暂且存放在都内，于济州这边先衣冠入殓，待何夫人带着小儿同去扶灵回来，再另行安葬。
便是如此，家中大小事务繁杂，还是到了第二年头上，何夫人才彻底对楼竟天放松警惕，带着小儿跟随着到了都内。
看到停放在地窖中的尸骨，和丈夫拼死盗出的那本经书后，何夫人松了口，将自己所知的《八荒经》秘密对楼竟天和盘托出。
上古神留下八荒经确有其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本经书，各藏有一副地图的残片也确有其事，得到八部残片，合成一张，就能找到上古神的宝藏，拥有宝藏，富可敌国。不仅富可敌国，乃至各种万古神器，长生不老的修仙法门，到时羽化成仙，便与天地同寿。
楼竟天简直要为自己鼓掌，他一早就直觉何锁山不简单，哪知不简单至此！
何锁山才不是什么行脚贩，而是偏门四宗之内，鬼影宗的十大头牌刺客之一！鬼影宗不知受了何人所托，得知有八荒经收藏在苍云内府，便着人盗取经书。
以往的任务，派出刺客不过一名，再难的任务，多一人也足够。那一夜盗书总共出动了十名顶尖高手，可见这书举足轻重。
何锁山以往从不和夫人提及宗内之事，便是提及，也往往只说要出门办事，七八日或三两月可回。这一次也许是觉得此去凶多吉少，竟然交待了这么些，但仍旧是不知根源。
没关系，对于楼竟天而言，这些已经够了。
反正这本荒字经书他已打定主意据为己有，也不在乎把拆去了残片的书册给何夫人过目。原本想全都杀了的，楼竟天却不知道到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了他的用心，提前把小儿抛进内河，顺水而下出了城去不知所踪。
霍光原说差人寻回来，斩草除根。
楼竟天却觉得没什么必要，毕竟木桶再大，也扛不住洛水的急流，稍有颠簸，一岁大点的小儿也就是个喂鱼的下场。
不过他没有想到，那木桶顺着河水，不曾漂进干流，而是神使鬼差般拐了个弯，被浪头推进了云湖的荷花荡。
小儿被一个挖藕的老乞丐捡走，因是在荷花荡里捡的，便起了个名字叫做莲生。
只是那年头天灾人祸。
老乞丐心善，拾荒要饭的这些年捡了好些弃儿，体弱多病，病死饿死了许多，讨饭拉扯大的也有不少。莲生命大，跟着乞丐长到六岁，眼看着可以干些杂活，分担糊口重任。
但泰常五年那一场蝗灾，叫这些孤儿又一次没了家。
蝗灾席卷了大半个苍云，不要说讨饭，就是树皮草根也都叫人剥光吃完了。大一些的孩子听天由命，个个自己逃荒去了，留下来更小的孩子，则根本没有机会在这场灾荒中活下来。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莲生和一个狗蛋儿，狗蛋儿略大，十二岁，会偷东西。
老乞丐太老了，老得无力逃荒，整日间依靠着莲生和狗蛋儿哥俩，去野地里挖些草根，剥一些树皮勉强度日等死。那一天，又是连着好几日没找到任何吃的，老乞丐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茅房里，眼看就要饿死了。
恰逢天子师应祀奉皇命赈灾，途径洛邑，停下休整。
狗蛋儿看到辎重中的粮食，就和莲生去偷。
两个孩子，一个十二，一个六岁，大一些的偷了两把米逃走了，六岁的那个跑得慢，被捉住挨了一顿打，带到应祀面前，却抵死不肯说出狗蛋儿的去向。
倔强。
看到这孩子的表情，应祀轻声叹息，问他为何偷米，答曰，需粮食救命。
又问，可知天下人皆需粮食救命？答曰，吾亦是天下人，先生识得天下，岂不人我？
应祀便笑，问道，你这娃娃个头小小，说话这般个性，父母当是风流人士了？
莲生答曰，无父无母，为老爹拾来，乞讨养大尔。
听闻老乞丐乞讨为生，却养活了好些孤儿，应祀又生叹息，着莲生带路前去拜望，行至茅屋闻哭声。扑入前，方知老乞丐不待他二人归去便已饿死，饿殍但见枯骨，不见血肉。
老乞丐的样子，何怜生如今已经不太记得了，包括那年的蝗灾到底有多糟糕，他也已经淡忘。
那一年，唯独深刻印下的，是那人带着面具，身披长袍，神仙一般的模样。
老乞丐已死，他便拉着神仙的衣袍问道：“先生，你是好人，我能跟你走吗？”
那人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轻声问道：“跟我走？哪怕以后宦海沉浮，命运多舛？”
他那时小，还不明白“宦海沉浮，命运多舛”是什么意思，便问：“能吃饱饭吗？”
那带着面具的先生又笑了，点点说道：“能。”
他欢呼雀跃着，拉着那先生的衣袍，认真说道：“请先生受莲生一拜！”说完，有模有样地拜了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拜，是从哪里学来的。
只知道那先生把他拉起来，又问：“你叫莲生？”
他点点头，说道：“老爹说，因为我是在荷花荡里捡来的，所以叫莲生。”
那人想了想，对他说：“你这娃儿命大，足见上苍可怜，才叫你活下来。如今跟我走，需得有名有姓才好。你既是荷花荡里捡来，便取作何姓，又记苍天有生之德，还叫‘莲生’，不过换两个字，叫做何怜生，怎样？”
叫什名字，他是无所谓的，只是知道从今天起，便可跟着这个神仙般的先生，这就够叫他欢喜了，于是兴奋地点着头，答应道：“都听先生的，今天起，我便是何怜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