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重……似有千斤巨石加身。
他试图眨眼,但并无效果,一双眼皮仿佛是生铁打制一般,纹丝不动,重压充斥在血液,四肢,躯干,头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沉重!
为什么,这么重?莫非是尧姜那丫头又趁他睡熟,趴到他身上来了?还有那些附在周身,隐约才能听见的细碎低语,究竟怎么回事?
眼未睁,味先至。
鼻尖先嗅到了木料朽坏经年的陈腐霉灰,又在耳朵里听见个声音唉声叹气,唠唠叨叨:
“头疼!各处都在通缉,带着这累赘,我往哪儿躲去啊?”
“什么?带回山庄去?不行不行,谦抑都不知道在哪儿!要是被星河知道了,他没有肉身不打紧,到时挨罚,扒的可是我的皮!更坏些,搞不好就被赶出山庄了!死期未至,我还想多逍遥几年呢!”
“嗯,写信回去问倒是可以。那我是写给肖骁呢,还是写给不凡呢?也不行,我没有他俩的八字。要不,你们回去帮我打听?”
“什么?你们怕给玄狐吃了?呸!一群没用的东西!我要你们何用?”
他因身上沉重不堪,觉得还不如睡熟了感觉不到来得好,就嫌那声音聒噪,动了心念,便想开口叫那人安静些,却发现连唇齿都沉重得打不开,就不说出声了。
如此一时陷入沉睡,一时又清醒,往复来去好几次,才真的睁开了眼来,便天灵声色同时打开,那一片漆黑扑入眼帘时,声音也同时飞了出去:“很……吵。”
那聒噪的声音就停了,那些窃窃私语也停了。
但眼前仍旧一片黑,他便伸手去摸,左边似乎是一堵墙,右边也是一堵墙,还没等想完“这两堵墙为什么离得这么近”,便就又在身前摸到了一堵墙……
算上身后这一块,他被吓醒了!
这是棺材?难道他死了吗?不对不对!身体还有知觉,应该还没死。
又或是他们以为他死了,就这样误将他活埋了?惊骇之下,便失措地胡乱拍打。
一番拍打之后又想起四下摸索,心中所念的,竟是希望埋他的人,将羌甲同他陪葬了,这样至少身边有个利器,便是没有办法脱身出去,自行了断也强过在这棺材中被闷死吧?
这么着胡乱摸了一气,羌甲没有摸到,却摸到好些碎石无规律地散在棺木中。他没去想亲王殓葬该是什么规矩,更不敢去想那些“碎石”是什么,心中的慌乱在寻不到羌甲之时升到顶峰,便就发泄一般扯开了嗓子高喊起来:“啊!!!!!”
闭上眼大喊到胸中一口闷气出完,面前居然出现了亮光。
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来,正在思索:怎么开的缝儿?便看探了个脑袋出来,是司徒皓月,一只手掩着耳朵,拧着两条眉毛对他说道:“别喊了!我要一双手才能……”
谁知东郡王见了光,喘着粗气先缓了神儿,等瞪着一双大眼看清了是司徒皓月,忽然想起来他是个天生通阴的,这一下模糊了生死,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就又……
“啊!!!!!”
司徒皓月干脆别过头去,双手掩住了耳朵,等他再喊完了这一嗓子,停下喘息时,才双手发力,一把将棺材板推开了可供一人出入的口子,扶着他坐起来,说道:“歇一歇!歇一歇哈!你精神头还能更好些吗?!”
背靠着棺材坐起,他才觉出了满身的虚汗,垂头搁在那棺材板上缓了好一会儿,方有力气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哪里?”司徒皓伸手掸了灰尘,撇嘴说道:“如你所见,是个墓穴。”
“我……我?”他扶着额用力思考,为何会身在墓穴?明明……
“你?你!”司徒皓月掸完灰尘,又走回到火堆旁,捡起烧火棍拨了火,问道:“我还纳闷儿呢!你不是跟他们回去了么?”
没错,他的确是跟着张望和魏邦来,奉着皇帝的旨意回去了,还上了船。贼船!
周白拔营走后,他原以为他们该走陆路,六百里一驿,或八百里一驿,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赶往大都。
真是如此,若不能一路到底,就要辛苦彤云,到其中某个驿站停下换马,让它自己摸回东郡王府去。不曾想魏邦来这阉宦嫌骑马辛苦,马车又行得慢,就说走水路,搭船从平京城南海港出发,往东去到东溟江,溯游而上,到东郡再由东溟江转往洛水,就可沿水路进入大都。
苍云境内水系发达,又有好船,若是顺风顺水,便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途径东溟江,岂不是天赐的良机吗?
司徒皓月给的避水珠他一直带在身上,届时假装落水,只要躲在水底,一两个时辰不浮上来,不知道其中关窍的,必然以为大罗神仙也难救了,怎么也想不到有避水珠这种神奇东西,若在东溟江转洛水时假作落水失踪,更能顺道回一趟东郡王府,将墨染带出来。
故当张望说起坐船,他竟有些窃喜。
但宋使君满面忧虑,说他们心大,这南海战事方歇,走了鲛人才几天,就敢坐船东去?
张望便拿出督战的官威来,说正是因为赶跑了鲛人才几天,那些水族只要略微记打,就不敢近日来犯,况水族败走,再回去集结武力也需时日,如今乘船走,正是良机。
说起来有条有理,听起来有理有据。
东郡王暗自佩服:此番睁眼说瞎话,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似乎比他也没有差到哪去,若没有之前的新仇旧恨,能成为好知己也未可知?
宋使君看劝不住,就将能入内河的最好船只装上物资,还有平京城出产的各种风物,拖行在大桅四方帆之后,目送他们顺利驶出了海港。
起先的两天,那船顺风顺水,确实是沿着海岸,正经东去,谁知从到第三天傍晚开始,凭空就在海上起了大雾。
那雾生得怪,浓得化不开,站在甲板上,伸手隐约不辨五指。雾一起来,就连经验最老道的水手都有些失了方寸,只能先下了锚,说等散了雾,观天星测方位后才继续走。
谁知这一等,就等来一群不速之客。
这些客人,去年秋祭东郡王曾见过一次,身披黑色鳞甲,两栖,可水中游陆上走,却又因为这两栖的天性,生得奇丑无比,简直不像是鲛人。当然这一支于他族中多以随侍影卫为业,只在被行刺暗杀时才见得到,一般也不见外人,便也无谓美丑。
虽这些两栖鲛人的武术不知章法,刺人却行之有效,船上水手和护驾的亲兵人数不敌,武功上又比禁卫营差了一大截,交上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就死的死、伤的伤,于迷雾中,一片愁云惨淡。
视线受阻的前提下,他先头倒也还沉得住气,明知己方弱势,不应贸然出战。
然而当那为首的鲛人把武器抽了出来,他便脑中轰然一声惊雷,再也坐不住了,仇仵作那时的话,检查吴晗的尸体的动作,就反反复复在他眼前来去,抹都抹不掉。
关于凶器的结论确凿:短小强悍的武器,刺一类。
再比较眼前晃过去的鲛刺:通体漆黑,长约一尺半,中空,三面螺旋刃,血槽深约一分半,握手在中间,施用时前后皆锋……
可不就是这东西杀了吴晗!张望的背后人,必和水族有关!
张望杀人,是问过了吴晗鬼魂才确认的,其谋杀朝廷命官,罪当夷族。可是这么大的罪,没有充分证据,光凭他和周白的一面之词又有用吗?
要迫得皇帝治张望的罪,需得三证全,人证书证暂且不谈,光物证一项就还少凶器。
如今见了可能是凶器的东西,以及可能知道内情的鲛人,他便是脑门子一热,连那浓重的雾里会不会有危险,会有怎样的危险都顾不上了,一把抓起羌甲就冲了出去。
他跟上去五六步,抬眼四顾,海上的雾半点未散。
宋使君准备的船也配了火炮,奈何一场大雾,叫他们成了瞎子。听先头的喧闹,应该是无论准头如何,打了几炮出去,也不知打中多少……
此时的甲板上,身前身后只看得到影影绰绰的人形,还有兵刃相击发出的声响。时不时有苍云兵士发出惨呼,每走几步便能在脚下踩到尸体,尸身上无一例外都被鲛人刺出了血洞,放血的武器堪用,便将脚下糊了满船的褐红色。
一眼望出去不知伤亡几何,他便心如乱麻,只能在手上又紧了羌甲,扶着船上护栏,一步一步往前探。
那领头的水族身上有一处明显疤痕,火焰形,赤红色,在一众黑黢黢的鲛人中十分显眼。他在雾中找那条疤,忽然间一道红色从身边一闪而过,往舵手的舱房里蹿了进去。
他刚要紧着脚步跟上,忽然脑后扑来一阵劲风,反手将羌甲往后一格,也不知格到了什么,只觉得那劲风凌厉,借这股力往前跃出两步,再转身,便看到了张望。
那四品武官身上是禁卫营墨蓝的官服,已叫飞溅的血滴染成了斑驳的黑蓝色,官帽也在打斗中碰丢了,露出了里面用木簪簪好的发髻。
一样是四品御前侍卫,却怎么看都少何怜生那一身的正气。
张望一伸手将尖刺从脚下的尸身上拔起,当着他的面舞了两下,笑着问道:“怎么,王爷不打算谢谢我吗?”说完,一脚踢开通体漆黑的尸身,鲛人翻着白眼珠的脸便转了过来,死不瞑目地瞪着。
将羌甲横到身前,他冷声问道:“督战想要本王如何答谢?”
张望不搭话,只是笑着向他走近,每走一步,鲛人的血便从那根刺上往下滴。
这让他想起了冤死的宣威将军,吴晗的血是否也曾这样下滴?于是眯起眼来讥讽道:“张督战怎么不说话,难道也像他们一样,想要本王以身相许?”
张望扬眉轻笑:“呵,王爷啊!你还真是名不虚传。”尾音未结,走到身前,当胸便是一刺。
东郡王羌甲在手,早就预备着他强袭,将剑鞘往前一伸,便格住了刺尖上的倒钩。他眉眼一凛,怒喝道:“你也是这么杀了吴晗的吗?你为何杀他?”
刺尖被剑鞘格住,张望也不收手,只又一矮身从地上踢起一把钢刀,半空中接了刀柄便向他砍来。钢刀淬过火的刀刃砍到剑身上,发出铿然响声。
张望双手使了劲往前推近,直到呼吸可闻:“你这人,还总能,给人惊喜!”
东郡王厌恶他慢慢靠近,便就正经拔了羌甲出鞘,劈出去一道凌厉剑气。
张望避过剑气,收了刀刺护在胸前,退过半步上前,又是当胸一刺,一面还有空问:“我为什么要杀他?王爷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他顿觉无语,怒而斥责:“你这贼子!杀了人还找借口!”
张望继续逼近,手上使了劲将刺尖又推进两分,问他:“我找借口?我找什么借口?他能被我杀,还不是因为不懂道理,不晓得要对自己事不知道的事,存敬畏之心?像他那样好奇心重,被杀也是活该!”
东郡王怒喝:“他不过忠于职守。那日于军中守值,恰好看见你在本王帐中做手脚,是不是?”
“不错!”张望呵呵一笑:“正如王爷所料!”气力用到尽头,也不收手,只把鲛刺往外一挑,那刺尖从剑身上滑开,便在身前激起一团剑气,将二人推得齐齐后退了一步。
语迟行速。
那一步往后退到大桅,东郡王只觉得脚下一抖,跟着船身就摇晃起来,甲板上下颠簸,叫他几乎站立不住。愣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那是鲛人把先前放下去的船锚拔了起来。
海上航行遭了大雾,迷失了方向尚可慢慢调整,如今没了掌舵的舵手,又丢了锚,船只会随着洋流漂向何处,可就不知道了!
他有些慌乱,抬眼去看张望,对方应该也意识到是鲛人动了锚,却只是皱了皱眉,站稳脚跟之后,又向着他走过来。
又来?他扶着脑袋就觉得头疼,满船的鲛人还不知怎么处理,张望这厮还反水。
做人要不要这么难?!
但他无计可施,只能背靠着护栏,勉强稳下身形准备接招。刚稳住了脚步,忽然就从护栏外翻进来个人,那人滚到他脚下,一身的血气和尿骚味儿,一抬头满脸的血污,不是那监军魏邦来,又能是谁?
他皱起了眉,揉了揉鼻子正要伸手去扶,哪知魏邦来见了是他,却像是见了鬼,尖叫一声,往张望身边逃了过去。
东郡王就纳了闷儿了,什么鬼!有那么吓人吗?
魏邦来滚到张望脚边之后,大约是指着这位御前四品能带他逃出生天,一伸胳膊抱住了张望的大腿,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因为张望只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提鲛刺,对准了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抓着头发一拧一转,魏邦来的人头就落到了手中,那脑袋上大眼圆睁,嘴巴微张,撑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蒙昧地望着前方。
“一个阉人,还整日想着逛窑子!”张望嘴角弯了弯,讥讽道:“恶心。”
东郡王呆了好一会儿,原本要问,怎么你连他都杀?却在一转念之间,想明白张望和魏邦来也不是一条线上的,顿时又有些语塞,一开口只得了半句:“你!”
张望将那脑袋远远地抛出去,虽海上一片大雾,他却仿佛看见头颅在空中划了一条完美的弧线后,咕咚一声沉入了海中。
张望对着他轻笑一声,说道:“你什么你!魏谦那老阉人在皇上面前不知进了多少王爷的谗言,下官杀魏邦来替王爷出气啊。”
东郡王顿觉哭笑不得,这厮杀人杀出了正义感还是怎么回事?
只能皱着眉喝道:“张望!魏邦来有没有罪,该不该死,自有皇上定夺。你刺杀朝廷命官,前后吴晗,后有魏邦来,罪当夷族!且你身为御前侍卫,官居四品,明知而为之,是为知法犯法,必当罪加一等!”
张望看着他就笑了,问道:“把大理寺那套东西背得这么熟,王爷这是要升堂断案吗?澜亲王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吧?不妨我就来通报一声,也叫王爷做个明白鬼。”
他将手上的刺向四周划了个圆圈,说道:“如今这船上都是水族,等他们处理了周白的亲兵,我便来送王爷上路。之后这船就没用了,等我回了大都,皇上就会知道,吴晗是王爷杀的,这满船的人是王爷杀的,就连魏总管的侄子,也是王爷杀的。反正王爷里通外国,至于通莲宗还是通水族,治罪起来区别都不大,是不是?”
船上的各种声响渐渐止息,兵器相交之声消失了,惨叫声也消失了,只剩下破浪脊划过水面,发出的水流冲击声。
“呵,张督战算盘打得好,却不知别无旁证。只得一人生还的因果,督战打算如何向皇上解释?就算是死无对证,也可以说,是督战杀了满船的人,杀了魏监军,又谋害本王。朝上文官们的嘴,督战不曾领教过,难道也没见过吗?”
手上甩起羌甲挽了剑花,他在嘴上轻飘飘说着死字,心中却紧张得直冒汗。
张望擦拭着手上的刺,笑道:“王爷多虑。到那时,自有形貌酷似之人出面打点,大小事务必一一处理得当,王爷无需挂心。”
妈的,这是连替身都找好了?东郡王黑着一张脸想道:臭不要脸!
两句话的功夫,那些鲛人处理完周白的亲兵,便一层层围了上来。
两仪剑法精妙,也还是在水族的连番攻势下,叫刺尖刮出了满身浅伤,皮肉伤虽不致命,却也疼,海上雾气带着盐分沁入伤口,叫人疼得直哆嗦。
打起精神强忍许久,终是一个不小心,让张望得了可趁之机,在腿上刺了一记。这一记不曾戳中要害,却因为鲛刺上带了放血槽,瞬间就将他的裤子袍子染了一片血红。
他以一挡百,还没有功夫郁闷,如今在腿上挨了刺,就气得瞪眼:“你!”
“我?哈哈哈哈!”张望仰天大笑,片刻之后停下,反问道:“我什么?王爷啊,你只知道皇帝要你死,晋王要你死,平凉公父子要你死,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死在我手上吧?”
“无耻小人!”
“小人?对对对!我是小人,没有错!”张望又笑了:“我比不得王爷,生来尊贵,锦衣玉食,出入车辇,还有学富天下的应夫子教王爷读书。我们算什么?蝼蚁而已!”
血出得多了,东郡王就只觉得头晕,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去,他膝盖触了地,胸中的屈辱和火气便再也压制不住,眼前发花矇昧不清,张口待要爆粗,忽然船身一阵剧烈晃动,随之骤然停下了。
他靠着护栏奋力想要站起,无奈船只停下后,却维持着一个尴尬的倾角。
甲板上原本血水横流,再加他自己的血淌了满地,脚下滑腻,在这倾斜的甲板上就更不好站稳,与其说是站着,不若说是勉强靠着护栏以免掉下船去。
张望手中举着刺,看意思是要准备上来补一下的,却也因为脚下不稳,暂时停了手。
再看四周,浓雾渐渐淡去,云开雾散,竟就见了日光。
雾散了是好事,虽然对此时的他而言,有没有雾区别已经不大了,但鲛人们一个一个惊恐得要死的表情,就让他觉得奇怪。
这时,船身又动了第二下。
一阵猛烈震动自脚底传来,感觉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撞上了船底,碰然一声巨响,竟把一条几万斤重的巨船从水里顶了起来,龙骨断裂之声响在耳中,此起彼伏。
听这声音,这船怕不是给撞出了破洞来!东郡王心头一抖,不禁想道:难道那些大鱼又回来了?但看视野中不断下沉的地平线,又觉得不像,那些鱼虽大,却还顶不起这巨船。
最后一声巨响,是主桅经不住船身扭曲,几经冲击后,从中间断成两截,擦着船舷,滑入了海中。随着这刺耳的刮擦声,还有什么东西入水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
也不知是因为尸体落水,还是鲛人跳海,只知道主桅刮擦着船舷,声响嘎吱难闻未绝于耳,便有一阵水花响,随后,凭空就在海上显了一座巨大的波山出来,隐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在其中。
等那东西完全从水里钻出来,东郡王只是扫了一眼,便觉得头皮一炸,惊惧得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一条巨大的……龙蛇?
他不知“龙蛇”这词是否恰当,但眼前那海兽通体黑色,鳞甲在太阳下闪着金属光泽,每一片都有平京城中东风台的巨型水车那么大。
一双兽瞳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瞳孔眯成两条细线,却还是能看出其中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蓝色。
说它是龙,它没有突出的龙吻,一张扁嘴紧紧抿着,如大王蛇无异。
说它是蛇,它有一双突出的珊瑚角,角突周身围有密密的骨刺,骨刺间一层层覆盖了交叠的肉蹼,几乎长满整个头部。
这海兽太大了!夜帝也好,旱魃也罢,就连那年闯进了东溟江出海口峡湾内闯祸的颛犼,在它面前都是蚍蜉!
东郡王把自己漏掉的呼吸再次捡起时,那巨无霸已升到了半空,仰头到极限才能看到它伸入云端的脑袋。
而之前还算平静的海面上,忽然凭空出现了许多黑色小岛,在水面浮动,时隐时现。细看后,可知那些看似是岛礁的东西,实则是那巨兽身上突起的鳞甲,而这些岛,则是这巨龙的躯干。
放眼望去,海面上尽是一段一段的黑色龙身,想不出这龙蛇的躯体到底有多长,在水面上下盘虬蠕动着。
面对这巨型的洪荒猛兽,他正当脑中一片空白时,忽觉腰上一凉,一柄通体黝黑的尖刺从背后穿体而出,立刻血槽上便有血淌了出来,一条涓流,淅淅沥沥,将身前一片染成了红色。
他几乎没有吃惊,只是麻木,跟着思绪仿佛也滞涩了。
隐约感觉到张望站在他身前,气急败坏地喊:“这是我的猎物!你们凭什么插手?”
偷袭之人绕到身前,红色的火焰疤痕就这样横在眼前。
他在脑中升起一个念头:这就是水族影杀者的领队,这鲛人和普通的两栖鲛人略有不同,好像没有那么丑,也不那么黑……
那影杀者对张望冷冷开口,语调生硬地说道:“你们这些陆生的人,屁话是真多。”
而张望不耐烦地推开那鲛人,寒着脸说道:“滚!”
一个能说话的雄鲛人?
但这也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觉,毕竟有两杆水烟管一般的刺插在身上,正在不停地将他的血放干……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刚想到这里,脚底又是一阵掠动,船的另一侧激起一柱巨大的水花,直冲天际,却只不过是那条巨兽轻轻甩了甩尾巴。
抬起头,一颗巨大的龙头从半空中折了弯,向着船只俯冲下来,到了身前生生停住,比圆桌还大的瞳孔闪着妖异的颜色,正好映出了他的狼狈。
大桅四方帆碎成柴火渣一样,船身侧斜,完全倾倒在龙蛇盘曲的身体上,他伸手搭着半截桅杆,象征性地吊住了一会儿,便一松手,直直掉进了海里。
水下安静,除了耳朵里不时有水泡破碎的声音,就再没其他响动了,意识飞远之前,他只来得及把避水珠含进口中,以免脱了力,还没失血而亡,就先叫海水淹死了。
之后也不知道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
他似乎是做了个梦,在梦里见到了应祀。
应夫子仍旧穿着那身白袍,肩头一片殷红。梦中的夫子没有带面具,却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明明面对着面,却还是看不清容貌。
他跪坐到应祀面前,说道:“我要走了,来和老师道个别。”
而应祀长身鹤立,站在启明台外的回廊上,高台间漫卷的风,将那长袍吹成了一张张满鼓的帆。
明明没有看到张嘴,却有怨毒语气在说:“想死?不,不,你不会死。你这注定的天煞孤星,你会受到命运的诅咒,上天的诅咒,我的诅咒。你会受尽折磨,直到身侧空无一人……”
老师!为什么?!膝行上前,他一把抓住应祀到衣袖,凄厉问道:为什么!
“老师!为什么!”
“认错人了吧?”那声音很温和,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睁眼的一刹那,他见到一面扇子,让他差点以为看到了宋使君,只是那人生的俊,不说俊美无俦,也堪用丰神俊秀。
宋使君儒雅,却没有这般俊俏。
而即便眼前的这种俊俏和司徒皓月不一样,却又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同宗同源之感。
东郡王看楞了片刻,发觉自己正紧紧拽着着那人的袖子,连忙松了手,说道:“抱歉!是我认错了。”
那人收回袖子去笑道:“不妨。”然后又对着远处喊:“辇道!完事了,走吧。”
这人喊过,东郡王便看到远处一片礁石后,绕出来一个黑衣黑发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走到跟前,对他上下打量,许久才表情疑惑地问道:“这小子什么来历?神君为什么叫我们救他?”
先前那宽袍广袖的男子便又笑着答他:“神君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于是东郡王便看那年轻人伸手搔几下脑袋,尴尬地说道:“啊,既完事儿了,那就走吧!”
——
司徒皓月好奇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就眼巴巴地趴在棺材盖上问:“后来呢?”
“后来?”东郡王扶着他肩头从棺材里爬出来,说道:“后来我就又晕啦!再一睁眼嘛,”他表情认真地望着司徒皓月,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嗯,就见古墓丽影,灯下美人颜如玉!”
“呸哦!”司徒皓月骂道:“你也好歹是个正经亲王,能不能有点儿正形?”
“要正形?”东郡王指着棺材问:“我怎么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