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以为是何怜生,但又觉得不对。
那只手的触感稍嫌柔软,尺寸也小不少,于何怜生的大手不可相提并论。再来就是何怜生习武,手掌上满布大大小小的茧子,远不是这般柔软细腻的触感……难道是霍娘子?
好像也不对,霍娘子习武,并且她使双手剑,其他地方不敢说,双手虎口和指节各处长有厚茧,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即使是霍娘子,也不见得是好事。
逃得过狼群,江滩上这么多尸首,又是什么人下的手?霍娘子若要找人寻仇,随便想想她会轻易放过自己了么?所以既不是怜哥,也不能是霍娘子,那这手是谁的?什么人吃饱了没事干,像他这般在这夜半月凉的山林里晃悠?
慢着,又或者……是不是人?
顷刻之间他无数转念,直到那个“也许不是人”的念头一冒出来,各种野史杂记中关于山魈,水鬼,魑魅,悍魃以及对幽灵的想象,就在眼前蹦跶起来,只令他觉得一线凉气从中脊升起,一个激灵从丹田冲上来一口气……
他还没张嘴,便有一个好听的嗓音冷冷说道:“闭嘴!”
那手松了松,少年一转头,在月光下看到一张雪白的脸,颜色没有比死鬼好到哪去,但胜在五官俱全,至少看起来是个活的,甚至可算得上眉目清秀。
一双瀲水清眸,承包了一江的秋水。
只听那人又开口,说道:“不许出声!倘若坏了大事儿,我吃了你们!”她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浅浅扑到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清香,好闻得醉人。
是个活的!少年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他轻声问道:“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在这林子里晃荡什么?”
正在此时,突然从脚底传来猛烈震动,一个恍惚,话未说完差点还咬到了舌头,再等站稳,就听背后的林子里,传来秋草折断,树木伏倒发出的响声不绝于耳。
随着响声靠近,猛地又是一阵腥风袭来,奇臭无比。
少年被呛得作呕,几乎一个跟头扑倒在地。这一眨眼,从林子里蹿出来个东西,速度之快,简直辨不出形状。
那东西蹿出林子之后,硬生生便在半空中停住了。它用一条长长的蛇尾撑住了身子。上半身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形,长了一头枯草般的乱发,看起来像是个女的。
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动着脖子,仿佛在舒松筋骨,很是受用地沐浴在月光下。
乱发间露出了勉强能称得上是脸的东西,青白色,五官几乎小到没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肉窟窿,漆黑的窟窿里有两点鬼火般的白点,配合着脖子的摆动,上下左右漫无目标地游动。
脸上应该是鼻子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受了劓刑而留下的鼻孔空洞。
它靠什么来呼吸?他刚发着愣想这问题,立刻又反应过来,那个根本不是人,为什么一定要呼吸?
怪物嘴角咧到耳根,仿佛一张嘴就会掉下半张脸来的样子,从嘴里探出一条长长的蛇信,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是在分辨着气味。
于是他就想,人固然难以分辨气味的细微差异,动物却可以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分辨出危险,安全,有食物,或者有水源。
但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啊啊啊啊~
不过蛇信子挥舞了一阵,还真的分辨了方位,循着先前那异兽跑过的踪迹,游了出去。少年的目光便追随着怪物,而先前的奇怪野兽,也早在他呆楞的过程中,跑得不知踪影。
他兀自震惊,疑惑问道:“这,这什么东西?追着就去了?”
这话原是他自言自语的,那奇怪的少女却接口答道:“那是山里成精的蝮虫,想来是吃了枯骨井里的骨女,不几日竟生出这么个妖孽,真他妈的丑死了!”
少年又愣了,前一次是真害怕,这一次是真吃惊。
他见惯了宫里的后妃、淑人、宫人、女侍,各府偶来的外戚女眷,命妇郡主,再疏离一层,还有朝臣们家中的闺秀。
这些闺秀虽不见得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至少每一个都知书达理,文秀于内,和人聊天的时候,也往往引经据典,字字都经过了斟酌。
就算是这一路行来,遇到过各色人等,勾栏里的女儿家也有幸见过,甚至外放豪气,如霍娘子那样的。
哪怕前日才在那娘子手上受了教,吃了亏,却也不曾听到她口中有如此,如此……惊世骇俗的语句。
当真是,大开眼界!
愣神间,只听那少女又说:“妈的,老子的东西也敢动,活腻歪了!”
这话听得他不是愕然了,简直是五雷轰顶。她!她……她,她,她自称“老子”!
没等他回过神,少女问道:“现在我要去追那东西,你要不要来?”
他眨巴着眼答道:“姑娘,多谢好意,不过在下真的不想被那怪物吃了啊!”
谁知那少女皱起眉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自说自话道:“我看你长得还像个人样,被狼吃了也不像话。就便宜你一回,等老子解决了这条蝮虫,送你出山去。对了,你是人吧?”
哭笑不得。
他只能先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呃,这位姑娘,承蒙不弃。没记错的话,在下应该是人,而非其他族类。”
这个夜半在林中出现的少女,她套着一件绛色的薄纱外衫,外衫上没什么装饰,但可看见翻出的领口袖口隐隐闪着光,可知不是凡品。但眼下,那件外衫上满是撕裂的口子,和尘土。
她看起来至多及笄,却偏绾个老气横秋的落英髻,横生别扭。
有桃花荫柳之香艳,却又品出了远山雾峰映秋水,无意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夜色沉静时,月光蒙上面目,又多了一份泼墨的大写意。
都内府再往里去,就是内苑,在那里集中了整个苍云最好看的人。不仅内府的女眷,皇上的后妃,就连女侍和宫人,也至少要墨染这样长相清秀的,方得入内府服侍。
而在这双眼面前,那些浮于香气间的丽人消失了。只有一句诗留下来: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很好看,放眼整个都内,也少见这么好看的眼睛,几乎要和应夫子的眼睛一样漂亮了。
应夫子的眼睛……
在寻常人眼中,皇四子身份尊贵,不仅锦衣玉食,更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但实际上,真正的宫苑生活,不仅仅枯燥无聊,而且时常有莫名的凶险。
就不说内苑各宫之间会为了一点点小事争风吃醋,相互陷害,就连朝堂之上,连带着兄弟之间,都无时无刻不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各自暗中使劲,叫人感到筋疲力竭。
皇四子尊荣又如何?即使身在天下最尊贵的宝座上,一个不小心,照样说没就没了,运气差点还要赔上命。
那日太学,夫子讲史,说到北翟国第二十三朝君主时,北翟王次子暨言,其时尊太子位,入主东宫十余年,迟迟未能监国。
老北翟王经常当众夸赞皇三子和皇六子,反之对太子异常严厉,致使暨言暗生恨意,日夜惶惶,忧心自己的七个兄弟勾连外戚重臣,谋篡太子位。
日日夜夜无法安心的暨言担心,再这样下去,不仅即位无望,太子之位也危在旦夕,便伙同亲信密谋,在赶秋这一天的宫宴,串通内府宫人下毒弑君杀兄,对外再嫁祸给最能威胁到自己王位的两个兄弟。
然而天道难料。赶秋当日,适逢北翟王感染风寒,脾胃不振,对下毒的食物浅尝则止,不曾立时毙命。太子暨言形迹败露,便由密谋篡位改为公开逼宫,要皇帝退位,传位于自己,才肯交出解药,让老北翟王颐养天年。
其时皇三子,皇六子,包括几个已经出宫开府封王的皇子,均遭毒毙,北翟王室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公主,以及皇五子,栎阳王长夏。
长夏个性顽劣,因不受教诲,被老北翟王处罚,远赴极北苦寒之地牧渔,饲养神兽夜帝,无诏不得回城。
老北翟王惊怒之余,急召内城禁卫左都督六合带领三千禁卫护驾,又密召宰辅汪东阳,一夜之间连下三道密诏:太子谋反,废太子,另立栎阳王长夏,即皇帝位;命新皇领各地藩郡兵力,剿叛贼,捉拿党首暨言;暨言到案后,处绞刑,削宗籍,仍按藩王规制,碎其玉珏,以废储之身入葬,王陵不设神道,不得立碑,灵位不入宗祠,不受供奉。
三道诏书交到汪东阳手上,第二天清晨,北翟王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离开了人世。太子暨言便由身边的权臣簇拥着,宣布即位。
汪东阳带领三千禁卫突围而出,有如丧家之犬,漏夜奔逃,及至极北牧场之时,已经三个月后。
三个月,足够暨言牢牢把控皇城。周边各个州郡纷纷向新皇称臣,只有皇三子西南藩属,皇长子的东南藩属,以及长夏自己的北洲各郡,尚在苦苦抗争。
极北苦寒,腊月尤甚。汪东阳的三千禁卫到了极北,仅余五百残部。从皇城出逃之时不过将入秋的气候,衣衫不说单薄,怎么也抵御不了极北之地的寒气。
汪东阳见到长夏时,浑身冻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接过其拼死带出来那三道诏书,栎阳王目光深沉,静如寒潭之水。
看着汪东阳,他只说:“国运衰败乃至于斯,此情此状,恐难以长久了。”
长夏善战,身边多猛将,很快在手上集结了北洲各郡,以及西南、东南藩属的兵力,三面挺进,前去围剿逆贼暨言。只可惜由于物资匮乏,攻城之战无法持久,只能打打停停,又加上太子在皇城经营多年,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物资一项,就胜出不知几何。
正规军忙于夺权,四处征战,无暇顾及政务。地方州郡遭国乱波及,受牵连以至于惯常的日值都出了问题,于是乎百姓流离失所,国境之内生灵涂炭。
太子暨言之祸,致使北翟的后七年间烽烟四起,几乎处处是战场,贼匪流寇占山为王,佣兵自立,处处小天下。
和暨言的最后一战在长夏的北洲郡,那场战役有多惨烈,已经没人记得了,唯有《北州诸国志》记载如是:长夏兵力乏,粮草绝,行至岐黄山混沌海,淼无前路。
没有人知道那极北牧场的神兽夜帝,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了北洲郡。
而战役的结果,是北翟国皇都以北变成了一片雪原,至今寒冰封尘,甚少有人去。北翟国也从几乎从山海图上抹掉,喳浪河以东的国土,被东方的莲宗占据,南面的诸州郡,最终被位于西南的苍云吞并,成了如今的北翟十三郡。
北翟旧皇都以北成了一片雪原,气候恶劣,难以生存,除猎户偶尔在周边树林中活动之外,杳无人迹,因而苍云和莲宗两国都对它了无想法,只象征性地为它的归属发生过几次争吵,两国的外相为此起草了措辞严厉的国书,年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对它产生过兴趣了。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人对于权力的狂热,竟然能够到泯灭人性,割断血缘的程度。但他又的确身处一个看来太平昌盛,又处处危机四伏的环境,不得不时时刻刻、小心翼翼、钻营算计。
那日又被夫子罚抄史经,正抄到《天荒经》第八章:“极北天穹,勾陈坐紫微垣,乃定天极。”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
南国多雨,尤其夏秋之交,万里晴空,忽然之间说下雨就下雨,不值得稀奇。他也时常听着雨打屋檐的淅沥之声,枕着手臂伏案而眠。
那日复如是。
睡意朦胧之际,只知有人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寒氅,抬头望一眼,见夫子在廊下盘腿而坐,高台楼阁之间漫卷的秋风,将他身上的长袍和绦带吹成了一张张满鼓的帆。
那时他耳里传来叹息:“一不小心,就会跌到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他并不明白,直到今天,依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知道,是夫子在暗中不知安排了多少首尾,才保得自己这个闯祸胚子安然无恙活到今天。
这就让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
虽然皇室子息单薄,出息的大有人在。
反观他,非长非嫡,何德何能,让那个国主奉为上师的夫子如此看重?
而应夫子那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让他时常猜测面具之下的容貌,应该是怎样的一种风华?他有过不止一次的冲动,想要掀开面具来看一看,但是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夫子都带着那张面具,即便是在国主面前也是如此,这让他不敢造次,看看眼睛便罢了。
后来雨势渐狠,敲打屋檐的声音渐渐响起来,夫子应当是又说了些别的什么,但他睡意渐沉,之后,什么都没有听见了。
然后,在睡梦之中,他忽然明白过来,那日读史,夫子最后那欲言又止的半句话:栎阳王长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而去的,所以,他的结局就只有一种……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无比想念那个看似严厉,却对自己关怀有加的人,还有怜哥,他去了哪里?这里的一切,他知不知道?又或者,他是不是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