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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星河

凉夜如水,流萤画屏。

戌时一过,苏星河着人去各处上了灯,便往藏书阁过来。

姜黄的油布蒙在灯笼外,隐隐绰绰照出三两层幻梦,阁门大开着,从门口开始,散了一路的书册在地上,有些苏星河读过,有些没有,有些打开了翻在架子上,有些没有翻动,就直接扔在地上。

沿着这些书册一路向内行去,苏星河知道,这些杂乱,是玄狐正在找书。

她给柳谦抑找书,找一本可医不治之症,给自己找书,找一本能够挽回过往。

但这种烦乱是怎么回事?蜀香的作用不是清心么?下了这等剂量的蜀香,为何更加心神不宁?总有一个影子在她的思绪里盘桓,总有那么几个声音在脑子一角窃窃私语。

那些私语聒噪,不知在说什么,听又听不清,停又不肯停……

难不成要她再去找一头鹿蜀吗?

翻了翻手上的这一本,也是不成!恨意一上头,便把书扔到角落的炭炉上,好在夏日未央,炭炉里只是留着去年冬天剩下的半截木炭,半年多不曾动过,在炉子上便积了厚厚一层灰。

正瞪着眼看着炭炉发呆,苏星河的声音恰好响起来,问道:“你喝酒了?”

她这一下喘出一口气,抬头起来定定地看了苏星河好一会儿,摇了摇手上的酒壶,才想起来本是打算喝醉了去睡一场,不想越喝越精神,越喝那些声音越嘈杂。

越是喝得多,那些烦乱就越是糊成了一团,怎么都解不开……

她曾想着,若不能清醒,就干脆醉作一团罢了。

苏星河这一喊,她却忽然醒了,耳中嗡嗡作响的杂音消失无踪,便哼了一声,答道:“原是没打算喝的,不小心喝多了。”

点点头,苏星河一步一停,一一捡起地上的书册,似乎是不经意,顺势就问起收留姜维学武的事,又说何怜生伤势未曾大愈,小孩子家的,学个防身术,肖骁和不凡来教便够了吧?

苏星河的话仿佛催眠,又或者是这酒的威力,九天玄狐勉强向她笑了笑,点头道:“如今你是掌事,便你说了作数吧,我乐得清闲些。”

苏星河便就点点头,又问:“找什么书?”

玄狐将酒壶递给她,拍了拍身侧,慢吞吞地说道:“歧字荒经书。”

苏星河接过来喝一口,问道:“岐字经书有用么?”

叹息一声,她说道:“嗯,不知道。”

苏星河又说:“长兴问你哪里弄来的蜀香,他想再弄些制药。”

玄狐叹息:“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哪是想要就有的。”停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又问:“怎么山里突然多了条人面蛇?”

这便轮到苏星河不解,问道:“人面蛇一直都在啊,你我认识,也是那条蝮虫牵的线。”话不曾说完,就看着九天玄狐倒进书堆里去,醉意朦胧地哼了一声,不多久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苏星河轻轻摇两下酒壶,拿起对着火光照了照,这一壶兰若还剩个酒底。

这壶器型甚好,握着瓶颈时,明明是瓷器,却手感如同玉质,凉而温润,是难得一见的好物。

酒也是好酒,名曰兰若,是当秋收了上好的稻米,脱去谷壳,取苍梧山间的隐泉佐以杜若石兰,再加上去年的酒曲,静置发酵一月,至霜月小雪前,上灶蒸馏。若逢霜雨,则正好把沥壶放到室外冷却,风味更佳。

待沥得了精酿,便用这样的大壶小壶存了,藏于地窖中陈化。

兰若酒,入口绵融甜润,后劲却长。

苏星河曾问过九天玄狐:“兰若者,何解?”

她答:“不过杜若石兰各取一字罢了,哪有什么深解。”

兰若,于寂静处听风雨,便,风是风,雨是雨。

即便是这样难得一见的好物,在山庄也常见,就好像她院子里的那一池荷花。

这就又叫她想起了传说中山庄底下的那套机关,那些连通着东溟江地下暗流的倒桩井,还有她初到东江城那天的那口枯井。

食骨女吗?苏星河回想那时,又拿起酒壶来抿一口,不禁半面微笑,半面无奈。

她是追着那个人的行踪来到东洲的。

他被那些力大无穷,蛮横而又忠心不二的武僧团团围住,败走之时,身上带着伤,虽然后来找人追了上去,也差人给鬼影宗送去了拜帖和疗伤的丹药,却不知他究竟怎样了。

很想知道。

明知不可能,却总想再见一面,有传言说他最后在东江城出现过,便兴冲冲一路找了来。坊间流传清风山庄收人不问出处,便想到,也许那个人会在?她那时沿着东溟江往上游找,不多久便在幽深的竹林子里迷了路。

景,是美景;月,是明月,人……就不太好。

正当她停下歇脚的时候,林中突然蹿出一条巨型的蝮虫,身体比水桶更粗,昂着巨大的三角头颅,摇摇晃晃地立起了上半身。

那毒蛇吐着信子,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

起初苏星河以为是自己听错,仔细辨别后,发现那嘶嘶吐信声中,竟夹杂着嘶哑的人声:看见你了!看见你了!就是你!你这么好看,一定很好吃!

苏星河大吃一惊,但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条蛇吃过人!很可能吃了不止一个!

她沉着地伏低身子,从腰间抽出一双寒铁戟。

这双寒铁戟,是那个人根据她用刀的习惯改良而来的,轻便称手,戟头内设机关,刺中目标之后,可单刃变三刃,杀伤力便大上许多倍。

苏星河早年惯是用刀,可惜她家学虽强,自身却未能彻悟家传的武学精髓,空有表面功夫而已,真正对敌起来,并不能占到便宜。为这一层考虑,那个人便改了她的刀,另寻了天姆山寒铁,打了一双寒铁戟来送她。

本以为是定情的信物,没想到是散伙的份子。

但自从有了这双戟,她遭遇土匪流寇就没再吃过亏,对方人再多也没有。所以,对付这条成精了的蝮蛇,也当是这双戟出马,能逃得了一条命便是赚了,若逃不得,便只怨运气不佳。

她双手执戟交叉于胸前,死死顶住了扑上来的蛇头。

那蛇扭动着身体,飞快地在林中草地上游动,抵着她一路在草上滑行,速度之快,让苏星河觉得细软的草叶化作了一条条利刃,割在双腿上。

终于到了河道转弯处,为了避让一丛乱石,蛇头掉转方向,只一瞬间,苏星河抓住机会,右手执戟,狠狠地插进毒蛇左眼。

巨蛇吃痛,猛地一甩,将苏星河甩了出去。趁这机会,她本准备要跑,却不料被横扫过来的蛇尾掀翻在地,那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就向她扑来,眼看着两颗毒牙就要扎进心窝。

无奈闭上眼准备受死,却忽然听到一声娇叱,伴随着一记重物落下的声音。

转瞬间,一切都安静了,什么都没发生。睁开眼看,毒牙没有扎进心窝,她也没有死。再看时,蛇头不见了,那蝮蛇的头被一块巨石砸中,压得稀烂,蛇身子卡在巨石和竹子中间,仍在不停地扭动,片刻后也渐渐止息。

有个人卧在一株金钱槐的枝条上,看着她,好奇地问:“你是人吗?”

惊魂未定的苏星河喘着气说道:“是,是人。”

那个人趴在枝条上,把她打量一番,眨了眨眼,说道:“是人就行。”

她定了定神,正思索这天外飞来的巨石是怎么回事,那人又说:“是人就不枉费我杀生了。”

苏星河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眼前这个人扔了块石头,砸死了毒蛇救了她。

刚要认真感谢救命之恩,忽然从蝮蛇尸身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吓得苏星河也差点蹿上树去,和那人卧在一道。

“别慌,”那人说:“我没砸偏。”

说完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拉着苏星河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跨出两步,便看见一口枯井。

苏星河被蛇逼到这边,来时情急,并没有看到这口井。此时看这井,井沿上,有什么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爬,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那东西发出来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叫人晚上噩梦连连。

苏星河自认胆大包天,也被吓得不轻。

井沿上,半截枯骨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爬,森白的骷髅头上沾着一丛蓬乱的长发,仿佛是个女的?

那枯骨对着月亮仰望片刻,转动着只剩空洞眼窝的骷髅头四下张望,没多久,就发现了躺在井边的半截蝮蛇,被砸碎了脑袋的蛇身还在轻微地颤动着,但确实已经死了。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一般,那森白骷髅头上显现出惊喜的神色,飞快地以手当脚向着蝮蛇爬了过去。

蛇头被砸,虽然头骨已碎,却被压在巨石下,无法轻易拖出。

那枯骨试着拉了几次,蛇身纹丝不动。它有些急,绕着蛇身和巨石转圈,确认自己无法搬动石头之后,居然扑了上去,甩开森白的牙床,咔吱咔吱地去啃,硬生生地,把半条蛇从脖子上啃了下来。

然后它喜孜孜地,如同钻被窝一般,从那血糊糊的蛇腔子里钻了进去。

起初并没有变化,那半截骨就钻进去爬出来,钻进去,又爬出来,如此反覆,直到森森白骨上染了斑斑点点,全是蛇的血肉。

苏星河看在眼里,觉得恶心。

便是如此,好一会儿之后,那稀巴烂的蝮蛇血肉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终于开始蠕动起来,向着那半截枯骨附着上去。蛇血蛇肉包裹着骷髅,渐渐长成了半蛇半人身的人面蛇,人面蛇动一下,又动一下,歪歪扭扭地,竟就直起了上半身。

苏星河大惊,几乎条件反射般,抽出仅剩的一支寒铁戟,那人却按住了她,说道:“随它去吧,也是可怜人。”

可怜人,真的可怜。可怜苏星河吓得瑟瑟发抖,当夜愣是硬挺着,听完了这可怜人的故事:

姑娘名叫青沅,阴时阴刻生,命中金带水。

好多年前在东江城一个大户人家当丫鬟,也许是阴时阴刻生的缘故,也可能她天生是阴寒的体质,无论多热的夏天,青沅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府里的大小奶奶们,都喜欢在夏天里挨着青沅冰冰凉凉的身子午睡,然后笑着说她,你怎么凉得像一条蛇。

这件事被大少爷知道了,他便也时常在夏天的时候,搂着着青沅的身子睡觉。

但他不检点,不知何时惹来了病,不多久便传染了一家上下。

当家的奶奶请了大夫,却碍于面子不敢把病的来源说出来。

不多久,青沅也病了。便有人给当家奶奶出主意,从外面请个术士,一通做法便可把家人得病的事,赖在青沅头上,谁叫她是阴时阴刻的阴人,命中带水冲撞了的。

于是重病的青沅被人抬了回去,没过多久便饱含屈辱死去了。

青沅死后,那户人家从一开始提心吊胆,到两个月后,一切平安,甚至之前染到的病也渐渐好转。

所有的事情顺利得异常,就连当初找来做局的术士都疑惑地想:难道真的是因为阴时阴刻的阴人冲撞的吗?

这样的日子过到了第三个满月,是九九第八十一天的晚上。青沅回来了。

那一晚,人们才知道她死的时候给自己下了血咒,为了报复他们,哪怕生生世世不落轮回,哪怕烂作一团败絮,哪怕任何后果,也要叫他们尝到同样的痛苦。

连着七七四十九天,女鬼每到第七天便从古井里爬出来,她的皮肤已经被井水和血毒浸泡到满是疔疮,空洞洞的眼窝里淌出的黑水流得满脸都是。

每过七天村里就死一个人,直到第七个七天,从东方来了一位捉鬼的术士。

虽然这户人家遭到青沅报复是活该,但毕竟牵连到了无辜者,于是术士出手,收服女鬼。女鬼和术士,终究是术士法力更高强,眼看不敌,女鬼逃跑的时候,被法臼砸中了下半身,从此她便只剩了上半截。

没了下半截的女鬼被封印到苍梧山的这口枯井里,只有月圆之夜,阴气最盛的时候,那半截骨会爬出来透一透气,看一看月色。

她说:“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

苏星河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说道:“是我看着她成精的呀。”而后她问:“你是哪里人?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出山去。”

我是哪里人,要去哪里?

苏星河一时惘然。是哪里人?还能不清楚么?但她回不去了,所以没了来处。要去哪里?却是真的不知道。

原本只是为了再见一面,莽莽撞撞便来了此地,但要见的人,又真的在这里吗?

“家在西域。”她对那人浅浅一笑:“要去向哪里,却是忽然想不起来了。”

那人便向她点点头,说道:“那,你要是乐意留下,我那里正缺个掌事的,我看你就很好,你要不要试试?工钱是没有,然而管吃管住。”

也许是觉得自己开的条件寒碜,她又有些急切:“非要工钱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是要进城去典东西,颇有些麻烦。”

苏星河笑了,眨了眨眼,说道:“成,你说行,那就试试吧。”

听闻她愿意留下,那人眼神便明亮起来,说道:“对了,我是九天玄狐,你叫什么名字?”

苏星河没有说话,抬眼望向了东溟江。

秋季江水颇丰,水线高抬,于水面上便显得静,漫天的星斗映照其上,波光粼碎,还有夜间从江底浮上水面透气的大片蜍鱼,从鳞片上反射出月光。

聚到一起,便星星点点的遗了满江,仿佛九天之上的银河掉落下来,星屑漫撒其间。

望着那江,苏星河不禁脱口而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星河?好名字!”玄狐摸着身旁的金钱槐,问道:“若不嫌弃,从了这扶苏的苏字,可好?”

她微笑着答道:“也好,从今天起,我就叫苏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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