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末年,皇室虽仍为南渡江左的司马家族,权柄却尽数把持在征西大将军、大司马桓温手中。主政会稽王司马昱认为扬州刺史殷浩素有盛名,便以他作心腹,在朝中抗衡桓温。然殷浩连年北伐,屡屡战败。永和十年,桓温借朝野上下对殷浩怨愤上书列举殷浩罪行,要求黜免。司马昱不得已忍痛将殷浩贬为庶人,流放东阳郡信安县。自此,朝廷内外桓温独揽大权。
升平五年,穆帝去世。崇德太后褚蒜子临朝摄政,令琅邪王司马丕登基,改元隆和,封其弟司马奕琅邪王,仍命司马昱主政。
隆和二年腊月一个冬夜,一场凛冽大雨泼洒着建康城南会稽王府。
夜半三更时分,除了守卫士卒,府中众人均已安睡,只有会稽王书房仍明灭着昏黄灯光。
司马昱盯着案头那份桓温为其子桓济、其侄桓修请尚公主的折子头疼不已。
突然,一声哀泣呻吟从西窗外传来,“父王,我饿!”
这个声音?!
低头沉思的司马昱心里一紧,猛抬起头,“谁?”
书房门口,一个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少年艰难拖着身子从门槛外爬进来,“父王,我是道生啊!”
“道生?”司马昱嚯的站起,疾步跨到门槛处,惊惧的看着脚下这张青黄瘦削的脸,“你怎么?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吗?
道生紧紧攥着他衣袍下摆,“父王,儿子想您啊!”
司马昱眼前一阵恍惚,是了,佛家说人若冤死阴魂不散。道生,这定是你的阴魂,你是回来找父王算账的吧?你来吧,父王对不起你,你是父王第一个儿子、会稽王府嫡长子,也是第一个死在父王手里的儿子啊!
他眼眶发红,蹲下身将道生扶起,“儿啊,你是回来找父王报仇的吧?你母妃她、她和你弟弟俞生还好?你们一定恨死了父王!你可知道,父王得到报应了,你们去后不久,你三弟、四弟、五弟相继夭折!五个儿子啊,一子不留!上天罚我无道啊!”
“父王,”道生眼中含泪,紧紧抓住父亲手臂,“母妃让我告诉您,她不恨您,她知道您有不得已苦衷。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是琅琊王氏女儿,民间都说‘王与马共天下’,实则咱们司马家只是王氏傀儡,王氏才是真正隐帝,他日我若执掌府中权柄,怕连这天下都是他王家的!”
“道生!”司马昱潸然泪下,哽咽道:“难得你母妃深明大义,只是可惜了你们兄弟!”
司马道生低下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父王,我们的命本就是父王所赐,此乃天道人伦,道生和弟弟都不怨恨父王。何况,父王如此抉择也是为咱司马皇室能长盛不衰。牺牲两个嫡子,父王心中一定比道生还痛吧?”
他苍白唇边浮起一丝浅笑,“道生永远忘不了,六岁那年,父王教会道生骑马,还送‘踏风’给我,让弟弟们好生眼馋呢!”
“儿啊!”司马昱紧紧搂住自己曾视若珍宝的嫡长子放声大哭!
道生挣脱他怀抱抓住他胳膊,摇撼着哭道:“可是父王,道生饿啊!母妃和弟弟也饿啊!逢年过节,别人都有供奉可享,我们什么也没有,道生看母亲和弟弟饿得受不住,就去偷,可道生太小太瘦经常被打遍体鳞伤啊!”
司马昱摸着儿子脸上伤疤痛彻心扉,“父王知道!父王都知道!道生,你们再忍忍,父王已经让袁悦之去为你物色嗣子!今年过年,父王一定让你们也享上供奉!你们再忍忍,再忍忍!”
道生垂下头,松开双手,“那就好。天要亮了,父王,道生走了!”说着转身朝门外走。
司马煜急道:“道生,别走!让父王再看看你,再看看你,你们一定要相信父王是迫不得已才铸下大错啊!”
他伸手去抓儿子衣袖却捞了空,头一晕,身子猛向前趔趄摔倒在地……
天光渐渐亮起,会稽王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寒雨阴冷刺骨,内袍早已被冷汗打透。
他从冰冷地面上艰难站起,视线扫过案头的请婚折子,红肿双目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来人,请余姚郡主!”
门外守夜内侍低声应道,“是!”
司马昱进内室简单梳洗一下,出来时看到自己小女儿余姚郡主司马道福恭谨候在门外。
这是三个女儿中最聪慧美貌的一个,府中朝中许多事自己也常常与她商量。想到这桩婚事,司马昱心中略过一丝不忍,只是眼下司马朝廷前狼后虎,徒叹奈何?
十五年前,自己费尽心机打压琅琊王氏,没想到又蹦出个谯国桓氏。桓氏本是前朝刑余之家,祖上基本被司马氏屠戮殆尽。自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以一人之力对抗司马皇室和王、谢、庾三大世家,桓温乃五百年来第一人,这样的对手偏偏让自己摊上!
“进来吧。”
司马道福闻声走进来,抬眼看到父亲面色阴暗,心中一突:父王为了桓氏求婚一事彻夜未眠,一大早便传自己过来,莫非?
她按住心中忐忑,屈膝行家礼,敛眉道:“道福见过父王。”
“嗯,”司马昱沉声道:“道福,桓氏求娶公主一事想必你已知晓。今上刚刚登基,尚无公主诞下。如今宗室近亲中唯有你和道喜年貌最为相当,父王已决定今日早朝就为你俩请封公主,将你下嫁桓温次子桓济为妻,道喜下嫁桓温侄子、桓冲之子桓修为妻。”
司马道福一听这话,娇美脸上血色全无,“父王!”她“扑通”一声跪在冰冷地面上,“父王,那桓温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当年先皇下嫁福康长公主于他,未见他好好珍惜,饕餮之口,如何餍足?何况,福康长公主论辈分是父王侄女、道福堂姐。道福若是嫁给这贼人之子,岂不是乱了人伦?”
民间传言,南康公主因是皇室嫡长女缘故,自小性格豪爽刚烈,颇具男儿气概,她下嫁后,“桓温敛威”。当时位居司马之职的谢奕经常跑到桓温府上喝酒,喝醉了就把头巾推到一边,衣衫不整,又唱又叫,还要追着桓温拼酒。桓温没法,只有躲到南康公主房里,谢奕才止步。南康公主曾满怀幽怨地说:“要不是这个狂司马,我怎么能见得到郎君!”
桓温讨平蜀国后,纳了成汉皇帝李势妹妹为妾。南康长公主知道了,带着刀到李氏住所想杀她。李氏正在窗前梳头,姿色容貌端庄美丽,文静地扎着头发,然后合拢两手,面对着南康,神色娴静,说话哀怨婉转,一副娇娇弱弱的美人骨。南康竟丢下刀上前抱住李氏:“你啊,我见到你也要爱到骨子里,真真我见犹怜,更何况那老东西!”
什么爱到骨子里,实则要杀杀不得,为了皇室颜面又不能不做做样子。这两件事在民间虽为笑谈,其中悲苦,唯有自知。
这些事,司马昱这种纤毫必查之人又岂会不知?
他沉下脸,“民间无稽之谈何须理会?至于辈份一说,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你姐妹二人嫁入桓氏,自是按照桓氏辈份论!”
看着父亲一脸决然,司马道福心中一寒,眼前闪过一道青竹身影,双眼含泪道:“父王,求你了,让道福也像大姐姐昭阳公主一样嫁到王家去吧!当今之世,唯有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这样一等世家可与桓氏分庭抗礼!”
司马昱原配正妃王简姬是前大司空王遐之女,十二年前,司马昱嫡长女司马道莲嫁给了自己舅家表兄,也就是那位著名晋朝“隐帝”王导曾孙王玄之。司马昱打压了王氏后,便将道莲生母王简姬和同母弟司马道生、司马俞生母子三人幽闭致死,道莲惊闻噩耗一怒之下与会稽王府断绝了联系。
王氏虽在本朝失势,但数百年累世公卿,根基自非一般世家可比,仍占据晋朝第一世家之位。
司马昱看着刚刚及笄却已卓有风姿的小女儿,冷声道:“父王知道你看上了王家七郎。可自你嫡母和大哥、二哥死后,你以为你还有嫁入王家的可能吗?”
“父王,”司马道福苦求:“如今士族以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谯国桓氏为首。琅琊王氏虽仍占着世家首位,但毕竟朝中无人,他们又不像高平郗氏这等清贵人家,从不屑于跟皇室联姻。就算谢氏,也是当今太后外祖家。可是,无论那一士族,包括现在正得宠的外戚庾氏,都无法独自与桓氏抗衡。谢氏谢安、谢万现在还效力在桓温帐下,庾氏都是些酒囊饭袋纨绔子弟,根本指望不上。司马氏若不与王氏联合对抗桓氏,早晚这几大世家都会被桓氏个个击破,这一点,想必王氏看的也非常清楚。父王,道福想嫁入王家,并不仅因为心仪七郎,也是为我司马宗室社稷永固着想啊!”
司马昱听着女儿的话,眼中浮起怜惜,“你果然没让父王失望。不过谢家暂时不用担心,谢万病逝、谢安投书奔丧,已经离开桓温。你所说这些父王何尝不知,可惜晚了一步。”
司马道福疑道:“父王,‘晚了’,是何意?”
“王家前些日子刚刚为子敬定了亲。”
司马道福脸色更白,眉头一皱,“定谁家?”
“高平郗家。”
郗家?为何偏偏是郗家?司马道福心中暗恨:是了,子敬母亲便是郗家女,当今士族也只有他家配娶郗家女。司马道福身子忽的萎了下来,偏偏是郗家!
“嫁进王家的念头你就打消吧,父王已经另外想了个与王家重归于好的法子,你只需与道喜好好备嫁即可。”
司马道福没问司马昱想的是什么法子,她只知道妄想做一枚命运由自己掌控的棋子是多么可笑!
“父王,”她直起腰来,“女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只是女儿想问父王一句,桓氏祸起萧墙那日,道福又该如何自处?”
司马煜盯着她,“若真有那么一日,自是去留随你!”
她恭敬的磕了个头,“谢父王!”起身走了出去。
司马昱看着女儿挺直背影,暗叹:可惜,只是个女儿。
他摇摇头,整整思绪,对着门外唤道:“来人!”
内侍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请袁府掾过来。”
“是。”
……
隆和二年十一月,御赐会稽王府道福、道喜两位郡主为余姚公主、武昌公主,分别下嫁桓温次子桓济和桓冲之子桓修。一时间,谯国桓氏同时尚两位公主,气势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隆和二年腊月,御赐东晋宗室、西阳王司马录嫡玄孙司马珣之为会稽王府思世子司马道生嗣子,袭世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