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韵何如，文雅风流，王谢辈人。问传家何物，多书插架，放怀无可，有酒盈樽。一咏一谈，悠然高致，似醉当年曲水春。还知否，壮胸中万卷，笔下千军。门前我有佳宾，但明月、清风更此君。喜西庐息驾，心间胜日，东皇倚杖，目送行云。闻道君王，玉堂佳处，欲诏长杨奏赋孙。功名看，一枝丹桂，两树灵椿。
第一章东山再起
兴宁三年，燕国再次攻打洛阳。司马昱与桓温在洌洲会面，命他移镇姑孰，准备征讨燕国，宫里却突然传来皇帝司马丕驾崩消息，两人只得放下军务匆匆返回建康。
建康城建制仿洛阳旧制，以铜雀大街为轴，各主要街道南北纵横交错，仿若一方围棋盘。中心便是皇宫苑城，周长八里，内外殿宇三千五百间。
主殿太极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所在；殿后为显阳殿，皇后所居；此外，明阳殿、芙蓉殿、承光殿、仁寿殿、明光殿等罗列其间。
宫城南为铜雀街，街道两侧系中央衙署。城东门外东宫，太子所居；城北有华林园。宫城周围有一系列府城：东府城、西州城、石头城、宣武城、白石磊等，分属官署区、居民区和商业区。
正是阳春四月，建康城里一派旖旎春光。春光媚好却挡不住太极殿里众臣心头肃杀。
皇帝司马丕一向喜欢长生不老之术，沉迷道士传授长生法，生病也不服药，反而听信那些方士胡言断谷、服丹，众臣屡劝不听，最终因服药过多在太极殿西堂发病去世。时年二十五岁，无子，唯有一刚满周岁幼女、丽央公主。
仁寿殿。
崇德太后褚蒜子看着跪在眼前的会稽王司马煜悲从中来，“你究竟怎么想？眼下皇帝灵柩还停在西堂，显阳殿里是个不中用的，也怪他们少年夫妻情深，皇帝一走，堂堂一国之后不想着怎么收拾烂摊子，竟想着以死殉情！死那么容易？要是容易，二十一年前康帝驾崩时，哀家早就跟着去了！可是，聃儿只有两岁，哀家这个当娘的若是狠心撒手，幼帝怎么办？当年哀家有幼子要扶，她今日还不是有幼女要养？日后换了新帝，丽央这个先帝公主再没了亲娘，在这深宫里如何过下去？”
事关当今皇后，司马昱也不好随意致评，只得无奈道：“还请太后节哀！”
不料一句话点燃了崇德太后的满腔陈年旧恨，“如何节哀？”她站起身，身旁心腹女官繁露慌忙跪下。她走到司马昱身前，俯视他跪伏身影，落下泪来，“会稽王，你是元弟幼子，按咱们司马家辈分，是哀家六叔。”
司马昱忙连连叩头，惶恐道：“微臣惶恐！太后折煞微臣了！”
褚蒜子抬头望向太极殿，“自二十一年前康帝驾崩，哀家这一路走得多艰难，没人比你更清楚。聃儿两岁即位，太过年幼，朝臣一致让哀家临朝辅政。哀家只是一后宫妇人，对朝政毫无兴趣，可朝臣们跪求三日，哀家觉得社稷之重，只得勉力听从众议，遵守先代成规。桓温一直野心勃勃，哀家碍于他权势不敢和他正面冲突，凡事大局着想，真真如履薄冰。仰凭祖宗保佑，好不容易熬到聃儿亲政，哀家本想退居幕后安稳渡过余生。奈何天不遂人愿，聃儿亲政没几年，十九岁就病逝，没留下一儿半女。朝臣苦求，哀家不得不出面主政，让成帝儿子司马丕继承皇位。可没想到，这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好好皇帝不做，整日里只想着得道成仙！现在好了，他倒是成仙了，扔下这阖宫孤儿寡母人人宰割！事到如今，整个司马氏也只有六叔你有这个本事与那狼子抗衡。身为皇室贵胄，眼见社稷动荡，六叔却不肯接此重任，让满朝文武来为难这些老弱妇孺，六叔何其狠心！”
司马昱脸色顿时煞白，“罪臣该死！只是太后，自古父丧子继、兄终弟及。皇帝晏驾，还有琅邪王司马奕在，他是先帝亲弟弟。既有他在，臣若觊觎大统，岂非乱臣贼子！”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司马奕，褚蒜子心口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
“休提那个孽畜！”她凛冽眼刀扫了跪伏在身后心腹繁露一眼，繁露赶忙叩头急急退下去。
褚蒜子厌恶的皱起下眉头，低声斥道：“你、满朝文武跟哀家一样清楚，那样的人怎能做皇帝？”
琅邪王司马奕好男风，府中几个姬妾只是摆设，子嗣断绝，男宠倒有十几个，这已是朝中尽人皆知丑闻。
“可是天下不知！”司马昱直起腰来，肃然道：“太后，也不能让天下知！”
褚蒜子脸色惨变，她颓然坐会自己座位，“是啊，这种丑事，又怎么让天下知？”
仁寿殿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滞一般。
半响，褚蒜子叹口气，“为今之计，只有让他先即位。也罢，你还是留在朝堂上继续与那个贼子周旋吧。”
“臣遵命！”司马昱叩首道：“还有一事，臣请太后示下。”
“说吧。”
“五年前，谢安以为其弟谢万守丧为名离开了桓温大司马府。如今时机成熟，是否该请他出世辅政？”
“哦？”褚蒜子原本暗淡眼神亮了一下，“可是哀家母舅谢家，号东山、字安石那个表弟，坊间盛传‘大才槃槃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郗超’，哀家这个表弟真有辅国之才？”
“正是。”
“那好，明日哀家便宣他入宫。只是，他已隐居多年，未必肯来。”
“太后赎罪！”司马昱连忙阻止道：“世家清贵，断不会以外戚之身入朝。还是等到新帝即位，微臣再亲自前去，代新帝以名士之礼相邀为宜。何况，太后想必还记得，谢万实则死于桓温之手。”
谢安认为谢万没有将帅之才，劝桓温不要让其外镇，桓温没有采纳。升平三年，谢万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这时，郗昙因病退回彭城。谢万却以为郗昙是因前燕兵强而退，于是仓促退兵，豫州治下许昌、颍川、谯郡、沛郡等郡县尽皆陷落。
谢万单骑狼狈逃还，被废为庶人。升平五年，朝廷起复谢万为散骑常侍，但谢万恰于此时病逝，便将散骑常侍作为其赠官。谢万死时，仅四十二岁。
褚蒜子一愣，倒忘了这些世家子的臭脾气。她展颜道：“还是会稽王想的周到，准奏。”
“谢太后！”
“太后！不好了！”繁露一脸惊慌的走了进来，“皇后她，她自缢身亡了！”
“什么！”褚蒜子和司马昱惊呼出声，褚蒜子只觉一阵眩晕袭来，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太后！太后！”
仁寿殿里乱成一团……
三日后，百官到琅邪王府迎奉司马奕。
琅邪王司马奕即皇帝位，改元太和，大赦天下，并宣旨：“丞相、录尚书、会稽王司马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栖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今加封司马昱为琅邪王，司马昱之子司马曜为会稽王，长孙司马珣之为会稽王世子。”
三月二十九日，司马丕与哀靖皇后王穆之合葬安平陵，谥号哀。崇德太后再度摄政，将丽央公主领在身边亲自教养。
不管怎么说，新帝即位大典还是顺顺当当坚持下来。虽然人选和结果都不尽人意，但眼下燃眉之急得到缓解，众臣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一半。
早朝一散，大司马府长史王坦之紧皱眉头从太极殿里退出来。一路上，也不知被何事所恼铁青着脸，臣僚与他打招呼也全不理会。
“世人都说‘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啧啧，瞧你这副失魂落魄样子，你王文度怎配与我郗超齐名？”
又是这个郗嘉宾！
王坦之恼怒回头，果见一脸得色的郗超正挑着一双笑眼盯着他。
王坦之一甩衣袖，“你以为我愿意与你齐名，都是世人无知！”说完不再理他，转身便走。
郗超也不恼，抬步跟在他身后，笑道：“我说，到底多大点事让你愁成这样？”
王坦之斜他一眼，“还笑得出？没听到圣旨，新任会稽王是谁？”
郗超低笑一声，了然道：“听到了呀，司马昱第六子司马曜啊。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你有什么好难受？再说珣之世子之位还留着，你王文度何时变得如此小心眼？”
“好好，我心眼儿小，你心大！”王坦之瞅瞅四周，恼道：“珣之他不光是我外甥、学生，还是你女婿！眼见要被人当成一步废棋，你这个未来岳父竟还笑得出来，你心大！”
“恼什么？”郗超冷笑一声，“西阳王司马录将自己嫡玄长孙过继给他司马昱作嫡长孙，可不是让他当废棋扔！别看老头子年过八旬，手里那根龙头拐杖可打过先帝屁股！”
王坦之苦笑一下，“可他毕竟老了，还能活几年？西阳王府如今也不是当初，老王爷哪日一伸腿，那真是‘夕阳’王府了！”
郗超一击掌，“呵呵，这比喻，神了！”
“你！”王坦之恨恨道：“你就真不急？真不恼？”
“急有何用？”郗超收起嬉笑之色，“只是那四岁小儿毕竟是他亲骨肉，又比珣之大一辈。今日情势我不信你看不出，新帝好男风尽人皆知，废黜是早晚的事。司马昱封琅邪王本就为执掌大权做准备，真等到那天，他又怎会甘心舍掉自己亲骨肉把大位传给珣之这个名义上的嫡长孙？珣之这个会稽王世子，那是在他无子情况下的权益之策。谁能想到，珣之将将过继不过两年，他在连失五子十几年后还能连得两子！”
这位新会稽王司马曜降生时可是颇具灵异色彩。他出生前，司马昱已年过四十，世子司马道生被废黜，其他儿子都早死，他想尽办法生儿子。
就在快绝望的时候，濮阳一位道士给诸妾看相，结果看中了皮肤黝黑婢女李氏。司马昱抱着试试看心态召其侍寝，当天中夜有黄气起自西南，远远坠入室内，李陵容梦见双龙枕膝、日月入怀，后果然生下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
生司马曜前，李氏梦见神仙对她说：“晋祚尽昌明。汝生男，以昌明为字。”
司马曜出生后果然是天色昌明，司马昱不禁流下眼泪：“我司马氏昌明终于出现！”
如今，眼见大位竟真唾手可得，司马昱怎会舍弃自己骨血，何况如此神异的骨血！
郗超说的这些事儿王坦之又岂会不懂？这是心中不平罢了。听说老西阳王司马录得知司马昱连得两子后生生大病一场，奈何大错已铸成。
两人心中皆叹：造化弄人！
不过，郗超沉吟道：“珣之过继本也不为会稽王名衔，如此倒
是甚好。再说，我高平郗家从不与皇室结亲，实在是珣之这孩子……我是从未想过让女儿当什么劳什子皇后。”
这皇后岂是人人好当？这不，他们老王家刚吊死了一个。
“说的也是！”王坦之顿悟道：“看来，还是你郗超心大啊！”
郗超摇摇头，“你先别高兴太早，四岁这个眼下倒不是什么问题，你别忘了还有个两岁的。”
还有个司马道子呢，“太阳”有了去处，除了皇位，大晋朝地位最尊贵地方就是会稽王府，这个“月亮”儿子，司马昱又会作何打算？
“你是说……”王坦之脖子上青筋跳了起来，“当琅琊王氏是死的么？！”
“噗！”郗超大笑出声，“就凭你那位大嫂昭阳公主，就没人敢当琅琊王氏是死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安抚住她，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昭阳公主可是个暴脾气！
王坦之连声道：“对对，险些误了正事，亏得你提醒！就此别过。”说完，抬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你说，这‘大才盘盘谢家安’是不是该东山再起了？”
“本就是沽名钓誉之辈，”郗超不以为然道：“待价而沽吧。”
“看看，到底是谁心眼小？”王坦之戏谑道，“就因为安石排名在你我之上，你就如此贬低人家，如此器量岂是君子所为？”
郗超恼的拍他一掌，“快滚吧你！”
王坦之高高扬起双手抱拳道：“哈哈，告辞！”
郗超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王氏自然不是死的，我高平郗氏也不是好惹的！
建康城南，乌衣巷口。
一辆黝黑马车缓缓停在谢氏府邸门口，车夫上前对谢府门人拱手道：“这位大哥，劳烦通报一声：会稽王来访。”
……
太和元年四月，谢安受征入朝，担任吏部尚书、中护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