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空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温热的血喷在上面迅速结成道道冰碴。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喊杀声混合重伤者的惨叫惊起林子里的鸟。
两队人马还在厮杀,但会稽王府侍卫已经死伤过半,渐渐露出败像。
司马珣之被抬入司马道子车里,随行大夫正紧张的给他包扎。他抬头看司马道子一眼,见他苍白脸上虽有惊慌之色,举止倒还镇定。
早被送进车内的王蕴浑身是血,看上去伤的不轻,大夫刚刚拔出了他左腿上的箭。
珣之躺在锦被上,突觉胸前伤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丽央和庾鲜儿紧紧抱在一起,满脸泪痕缩在马车一角,恐惧的听着车窗外不断传来喊杀声、惨叫声,两个小姑娘一人手中握着一把防身匕首,随时准备着匪徒冲进来时举刀自裁。
繁露早就杀红了眼,持剑护在丽央马车外。她面色苍白,挺直的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山匪源源不断冲上来,繁露暗自心惊,这根本不是普通山匪,今日只怕凶多吉少。
谢琰和子野赶到时,会稽王府护卫队也到了力竭之时。
他们伏在林后观察片刻,“参军,谢散侍,”子野近身侍卫林旭皱眉道:“属下看这些人不是普通山匪,他们用的箭矢和刀剑全身均为精钢打造,匪徒身手也像专业杀手一样干净利落。”
“参军,”斥候张猛也附和道:“属下也觉得他们像是受过专门训练。”
看来是早有预谋的伏击,这就有些棘手。
谢琰看向子野,“怎么办?”
子野掏出背囊中银丝面罩遮了脸,眼中浮起寒意,“留两个活口,其余杀掉。”
“好!”
“是!”
谢琰用面巾遮住脸,大喝一声,“找死!”率先冲了出去。
谢府和桓府侍卫都是上过战场、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双方一阵激战,半个时辰后形势发生逆转,除两个头目模样的山匪被卸掉膀子和下颌外,其他山匪被全部斩杀。
谢琰将破云枪背在身后,对林旭和张猛示意:“分开审!”
“是!”
繁露掀开马车帘子,一下子瘫坐在车板上,“公主,咱们安全了,有人救了咱们!”
方才还万念俱灰的丽央和庾鲜儿心中狂喜,忙擦掉脸上泪痕,扔了手中匕首爬过去给繁露包扎伤口。
司马珣之被抬到自己马车上,伤口虽有些深,好在没伤到要害。大夫给他灌药小睡了片刻,半个时辰后慢慢苏醒过来。
“世子,”袁悦之焦灼的看着他,“您觉得怎样?”
珣之扶着他手臂坐起身,“无事。怎么,山匪散了?”
袁悦之见他面色不再那么苍白,欣喜道:“世子吉人天相,咱们遇到了援军!”
珣之低头想了想,“请丽央公主过来吧。”说完,微微闭上了眼睛。
“是。”
半个时辰后,林旭和张猛分别回来复命。
“参军,谢散侍,”林旭皱眉道:“事情有些麻烦。”说完,在子野耳边低语一番。
子野看向张猛,张猛面色极难看,“参军,那家伙嘴太紧,宁死不说。只剩一口气了,属下不敢再审。”
谢琰盯着子野,“怎样?”
子野点头,“是有些麻烦,先把这两个活口带回去再说。林旭,传令撤退。”
“是。”
一队人正准备原路返回,袁悦之急匆匆骑马赶过来,“英雄留步!”
子野和谢琰对视一眼,勒住马。
袁悦之下了马,拱手施礼道:“两位英雄,在下是会稽王府世子府长史袁悦之。丽央公主和我家世子请见两位救命恩人。”
谢琰看看子野,见子野点头,他颔首道:“走吧。”
会稽王府马车自是宽大,四个人在里面也不觉得挤。不过,谢琰看着眼前这两人实在有些扎眼。
这俩人,就是生来碾压别人自尊心的吧?!
一进马车,那个风光霁月少年看着他拱手笑道:“请问阁下是?”
谢琰忙摘下面巾还礼,“在下谢琰,见过公主,见过世子。”
丽央笑着还了礼。
珣之肃然道:“原来是十一郎,失礼。大恩不言谢,他日两位但有差遣,义不容辞!”
然后,他看向摘下面罩的子野。
子野和珣之对视片刻,珣之爽爽一笑,“这位公子,想必就是丹阳尹长公子桓伊桓子野?”
子野倾身还礼,“桓子野见过世子,世子客气。”转头看到珣之身侧服饰华贵的小姑娘,“见过公主。”
丽央瞪大眼睛看着他,愣愣的点点头。
这就是鲜儿所说那个与珣之叔叔齐名的少年?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足风流,误终身。
子野静静看着珣之,“世子可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珣之闻言不语,眉眼微添冷意。
谢琰见他三人不出声,忍不住道:“外面还有两个活口,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珣之看向子野,“子野怎么说?”
两人默视片刻,子野扯扯嘴角,“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珣之看着他带上面罩下车,对有些莫名其妙的谢琰拱手笑道:“十一郎,后会有期。”
这俩人搞什么鬼?
谢琰还礼,“后会有期。”带上面巾,跟在子野身后跳下马车。
“有趣。”珣之喃喃了一句,转头看到丽央低着脑袋若有所思,小姑娘怕是受了惊吓。
他笑问:“公主,你还好吧?”
谢琰看着子野上马,“那俩人到底怎么处置?”
子野扫他一眼,“杀了。”
“不问了?”
“不用。”
“为什么?”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没必要知道。”
谢琰挠挠头,“哦。”
一队人开始往回走,谢琰猛地想起一事,“喂,冰块脸,这司马珣之就是小不点儿那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合着跟我还是拐着弯儿的亲戚!”
子野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谢琰忽然担忧道:“小不点儿那么单纯,日后嫁进会稽王府,如何是这只狐狸的对手?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心计深的!”
子野转头看他,“心计深和没心计,哪个更令人头疼?”
一个武林高手和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比招数高下,谁更郁闷?
这倒是。
谢琰抻过头来调侃道:“那你说说,跟小不点儿这种没心计的女孩子,该怎么相处?”
子野看向枝头挂着的残雪,雪花清凉剔透,像她额间那枚碧玺心坠。
“用心。”
用心而不是用心计,将心比心而已。
“哈,有理!”谢琰一击掌,“我娘打不过我,可我每回听她要给我找媳妇都会吓的落荒而逃。就因为我虽不喜她唠叨,可又不愿与她争执伤她的心。”
子野见成功转移话题,心里暗松口气,奇道:“你不过才十六岁,你们家兄弟也多,你娘怎么这么急着给你说亲?”
谢琰摸摸身下府坐骑鬃毛,“你不知道吗?我们谢家寿命都不长府。”
子野顿时愣住。
谢琰没有抬头,“不知什么原因,谢家几代以来,要不疾病,要不战乱,要不飞来横祸,能活过四十五岁男子不多。远的不说,我三伯父活了二十三岁;五伯父活了四十一岁。到了我这一辈,大哥活了三十八岁;三哥活了三十五岁;五哥、六哥早早便夭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谢家儿郎成亲都比别家早,就为了多留下子嗣,能使家族繁衍强盛下去。”谢琰抬头看着他自嘲道:“可悲吧?”
襟韵何如,文雅风流,王谢辈人。问传家何物,多书插架,放怀无可,有酒盈樽。一咏一谈,悠然高致,似醉当年曲水春。还知否,壮胸中万卷,笔下千军。门前我有佳宾。但明月、清风更此君。喜西庐息驾,心间胜日,东皇倚杖,目送行云。闻道君王,玉堂佳处,欲诏长杨奏赋孙。功名看,一枝丹桂,两树灵椿。
这首词是世人赞颂王谢两家江左高门人才辈出,张扬着魏晋风骨。可谁能想到,看起来清贵无比府谢家,竟有此等无奈至极的家族隐痛?
看着眼前若无其事诉说家史的少年,子野第一次为他的故作洒脱感到心疼。
雪不知何时停了,谢琰看向头顶晴空,“若是到了那天,我可不想倒在病榻上。好男儿纵横沙场、马革裹尸方显英雄本色!”说完,打马朝来路疾驰而去。
寒风凛冽,子野踩镫急追。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好,若有那日,桓子野陪你就是!
会稽王府车队。
司马珣之把写好的信装入锦囊,拉开车帘将袁悦之叫进马车,“悦之,我已跟公主说好,让王蕴送她和七叔去南郡公府。我受了重伤,大长公主寿诞之日见血光不吉。到了兖州,直接让车队去郗府即可。你且速派人将这封信送给郗大人,就说请郗大人准我上门养伤。”
袁悦之低头领命,“是。”
谢家和桓家车队平安过了龙潭镇,进入桥头镇。
谢瑶听他二人回报了事情处理过程,待子野骑马回到自家队伍中,谢瑶忍不住对谢琰感慨道:“舅舅曾评司马珣之一句:宗室之美。今日看来,这位世子日子也不好过啊!十一,依你看,这位会稽王府世子比子野如何?”
他们的母亲刘氏,正是名士刘惔的亲妹妹。
“依我看啊,”谢琰想起珣之那副笑不达眼底的样子,撇撇嘴角,“一个不笑不说话,一个冷冰冰看不出心思,俩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