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宫,佛堂外。
司马曜、司马道子、司马珣之领着后宫妃嫔及女史繁露等一干内侍齐齐跪在门外地上。
司马奕被废后,褚蒜子把自己关进佛堂,紧闭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入,已有三天没有进食。
司马昱闻讯后屡劝无效,命他们陪着褚蒜子拜佛拜到她肯出来用膳为止。
黄昏时分,天色突暗,零星下起了雨,冷清的佛堂更显阴冷。“珣之,”佛堂内的褚蒜子暗哑着嗓子道“你且进来,其他人都下去吧。”
众人匍匐磕头,齐声求道:“太后,请用膳!”
“都去吧,繁露也进来。”
繁露领着食盒走在珣之身前,低头轻轻推开门引着他进了佛堂。
佛堂里,褚蒜子跪在佛前蒲团上,香炉里燃着的檀香将她周身罩在阴影里,一直保养得当的两鬓已经全白。
她转身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发顶问:“珣之,你可想好了?”
珣之叩头,“求太后成全。”
“好吧,既然你能想到这一步,陛下他想必也是能体谅的。”
珣之额头贴地,诚心拜道:“珣之叩谢太后!”
褚蒜子点点头,凄然一笑,“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造孽?”
珣之心里一凛,不敢出声半句。
“处心积虑,骨肉相残,换的如此结局。废帝?我朝自太祖以下百余年,从未有君王废立之事,如今却在哀家手里发生了,这是亡国之兆啊!”褚蒜子脸上悲苦交加,捶胸痛哭,“罪该万死啊罪该万死!先帝啊,您为何如此狠心?竟不肯让我早早的陪您去啊!要活着受罪,活着做这千古罪人?!列祖列宗啊,保佑保佑司马氏子孙吧!保佑保佑他们吧,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啊!够多了啊!”
珣之和繁露闻声惶恐的俯下身去,连连叩头,哭求道:“太后,太后,求您身体保重啊!”
褚蒜子哭着回身,拉住珣之的手臂,“珣之,哀家不幸遭此劫难,活该为司马氏社稷陪葬。想到死去和活着的,哀家心如刀绞!好孩子,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待在这里,只有白白送死啊!”
珣之哭着拉住她衣襟,“太后!求您老人家爱惜身子,万万不要再自苦啊!”
褚蒜子颓然坐回蒲团,转身面向佛祖,决然道:“走吧,都走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你真的下定决心这么做?”太极殿,司马昱捏着手里奏折愠怒道:“莫不是有人逼你不成?”
珣之跪叩:“皇祖息怒!确实是珣之自愿为之,的的确确无人胁迫。皇祖明鉴,今日情势下,会稽王府世子之位论情论理都不应该由珣之鸠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其他日纠葛,莫如珣之今日自发退出,请皇祖另选有德之人居之。”
“德不配位?”司马昱淡然道:“小小年纪倒学会了明哲保身之道。你所谓的有德之人意指何人?”
“珣之不敢!还请皇祖明鉴。”
司马昱将手中折子往案上一扔,盯着他厉声道:“朕知道你要去哪里,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赴任吴兴太守,替朕看着司马家的后院。眼下的情势你也清楚,政由桓氏,祭则寡人。身为司马宗室,自当以社稷为重,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珣之全身寒意顿立,叩应:“珣之遵命!”
太和六年十二月,帝下旨废司马珣之世子位,降任吴兴太守。
乌衣巷,琅琊王氏大宅。
“母亲,请息怒!”王玄之跪在地上,周围满地碎瓷狼藉,“珣之自有他的苦衷。”
“苦衷?”司马道莲怒道:“他有什么苦衷?!不就是为了郗家那个死丫头!这些年,这些年,我巴心巴肺的没想到竟养了头白眼狼!”
“母亲!”王玄之急道:“求您了!别让儿子为难。”
“你为什么难?哦,我明白了,你是怕你七婶听到,听到又怎样?!”司马道莲口不择言道:“我就是要说给她听。一个一个的自命清高,天天一副不食烟火样,钩的些男儿生生没了骨气!”
“母亲!儿子求您,求您冷静冷静!眼见腥风血雨将至,珣之这会儿离开,不见得是坏事啊!”
“不是坏事?”道莲冷笑,“还是好事不成?一个个,都是些冷心冷肺!好啊,冷的好啊,这样两不相欠最好!”
司马昱继位,几个子女均有封爵赏邑,甚至死了的也给追封,唯独她这个嫡长女半分好处没有。按说她早就凉了心的,事到临头还是难以释怀。
王玄之抬头,不顾他母亲的盛怒坚持道:“母亲,珣之走之前留了一句话让儿子带给您,他说‘殊途同归,事缓则圆’,请母亲静观其变。”
道莲一愣,“殊途同归?什么意思?”她一看儿子的神色,“你明白他的意思?”
看到玄之点头,忍不住自嘲道:“看来你们是长大了,有事知道瞒着娘亲了,怕我坏事?好啊,长大好啊!”
玄之低头难受道:“儿子求母亲责罚!”
咸安元年,桓温废立新帝不足一月,开始对朝中异己大肆屠戮。
武陵王司马晞在朝中担任太宰重职,颇具军事才能,领有建康近卫之职,素为桓温所忌。桓温以“聚纳轻剽,苞藏亡命”为由弹劾司马晞,免去司马晞与其子司马综等人官职,遣送封地圈进。
威逼新蔡王司马晃自污与司马晞、司马综、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人谋反,下令将所涉人员全族统统押入廷尉,意图全部诛杀。
颍川庾氏是高门望族,势力强盛,庾希、庾倩等兄弟六人皆为朝中显贵。简文帝坚决不肯下旨诛杀司马晃和庾氏全族,无奈桓温决心已下,根本不把他的旨意放在眼里。最终,司马晞、司马晃被废为庶人,殷涓、庾倩、庾柔等人都被族诛。
庾倩、庾柔被诛后,庾蕴饮鸩自尽,庾希则与弟弟庾邈、儿子庾攸之逃入海陵陂泽。青州刺史武沈是庾希表兄,暗中为他们供应粮饷,以图自保。
咸安二年,桓温得知庾希兄弟踪迹,派军队搜捕。
庾希遂与武沈之子武遵在海边聚众抢夺船只,乘夜攻入京口,赶跑晋陵太守卞耽,他们打开监狱,放出数百囚徒,发放兵器,宣称奉密旨除桓温。
卞耽逃往曲阿,征发诸县乡兵两千人,与庾希对抗,庾希战败,退守城池。
桓温命东海太守周少孙征讨庾希,周少孙攻克京口,擒获庾希等人。
一个月后,庾希、庾邈、武遵以及子侄、部众全被斩于建康。
至此,东晋初年执政庾亮家族被消灭殆尽。
桓温诛除庾氏,权势滔天,无人敢拗其锋。他坚持不受丞相之职,司马昱无奈只得下旨任命谢安为相。
谢安看到桓温,远远下跪叩头,桓温大惊,问:安石,你有何事,堂堂一国之相竟如此做态?谢安答:哪有君主叩拜在前、大臣作揖在后的道理?
原来司马昱每见桓温,畏惧奇威,下意识有叩拜举动。桓温心虚,怕落个乱臣贼子之名,一月后率军还镇姑孰,令郗超辅助司马昱、监理朝政。
朝中众臣见郗超如见桓温,人人噤若寒蝉,大殿之上往往只有司马昱和郗超两人一问一答的单调回响。
其后,司马昱三派侍中王坦之征召桓温,请其入朝辅政,并增食邑万户,桓温再辞,君命已然不受。
六月初四,闷热的上天突显异象,荧惑入太微。
司马奕被废前一个月,太极殿上空就现过这种异象,一直形同傀儡的司马昱在大殿里惴惴不安的来回踱步,担心地位不保。
刚刚下朝的郗超接到紧急家信,信中告知他父亲郗愔和夫人思嫣因忧惧女儿尔宴下落致使病情加重。他不顾时辰已晚,急匆匆返回太极殿,准备请示司马昱回家探望父亲。
“爱卿,”郗超刚跪下准备叩头行礼,六神无主的司马昱急忙抓住郗超肩膀将他拉起,痛哭流涕,“天降灾异,爱卿啊,看来去年废帝之事将要重演,可怜我司马宗室,苍天不佑啊!”
郗超忙起身断言:“废帝之事是因为东海王失德失能所致。陛下继位以来勤政爱民,并无半分失德之处。况且,大司马眼下正忙于靖国安民,臣愿以全家百余口性命担保,绝不会再有非常之事发生。”
司马昱半信半疑,低头念叨起庾阐被杀前的断头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郗超面上一寒,双膝跪下。
司马昱蹲下身,看着郗超的头顶,“嘉宾,你回去后有句话替朕带给尊父:宗族国家之事,竟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朕无德无能去匡正守卫之故,朕羞愧悲愤之心,无以言表!”说完潸然泪下,湿透衣襟。
郗超心脏一纠,父亲一生忠于司马宗室,这句话岂止是司马昱的罪己之言?分明是对他的诛心之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将头深深叩到冰冷的地砖上。
第二日,太极殿突然传出消息,新帝司马昱积劳成疾,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