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二年七月甲寅,司马昱因病重再召桓温入朝辅政,一天一夜连发四道诏令,桓温坚决不受,只等司马昱的禅位诏书。
二十八日,司马昱自知大限已到,将谢安、王坦之和出身琅琊王氏的尚书仆射王彪之叫到寝殿东堂榻前,立下遗诏,立司马曜为太子,命桓温依周公先例居摄,“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此举几近让国。
王彪之刚刚念完草拟好的诏书,跪在地上听内容的王坦之气愤难平,起身上前一把抓过遗诏,撕为两半扔在地上。
司马昱喘着气,伸手指着王坦之:“晋室天下,不过是列祖列宗因运而得,如今司马氏气运已尽,爱卿和桓温又是儿女亲家,你又何必做这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之事!”
王坦之扑通一声跪下,硬声道:“晋室天下,陛下也说是宣帝(司马懿)、元帝(司马睿)所建,既如此,怎由陛下独断独行!至于儿女亲家,今夜诸位,哪家与桓温没有姻亲?家岂能比国大?!”
司马昱急喘口气,示意内侍扶着他躺回榻上,眼里流下混浊泪水,有直臣如此,大晋朝想必还能继续支撑下去,遂命王坦之改写遗诏,“家国事都禀报给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王导)旧例。”
这个遗照彻底杜绝了桓温指望他禅让皇位的可能,桓温如果硬取,成功则罢,不成功则势必落个“乱臣贼子”载进史册。
殿内众臣齐齐叩拜,“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垂死挣扎的司马昱心里冷哼,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岁千岁?是人就得死,皇权利禄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
“陛下,”内侍宦官压低嗓音奉告,“昭阳公主求见。”
司马昱一愣,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
说来这个嫡长女本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自己曾经真心疼爱过,是的的确确的掌上明珠,只可惜……也罢,司马昱强撑了一口气,嚅嗫道:“宣吧,其他人都退下。”
“是。”
半个时辰后,原本几无声息的东堂突然传出司马昱撕心裂肺的怒斥,“滚!你滚!”
司马道莲狼狈的从内殿走出来,明明一脸笑意,眼里却滚下泪来。
一个时辰后,司马昱,这位处心积虑、绝情绝义一辈子,仅仅当了八个月的皇帝就在东堂驾崩,享年五十三岁。
十月初八,葬于高平陵,庙号太宗,谥号简文皇帝。
崇德宫。
简文帝驾崩,群臣惧于桓温,不敢拥立太子,认为应按照遗诏再请桓温临朝摄政。
谢安,王坦之和王彪之极力反对,三人商量后联袂来请崇德太后褚蒜子再度临朝,如今朝廷内外也只有扶佑五位帝王、文可治国,德可安邦的她才能令桓温有所顾忌。
桓温是极为迷信之人,他总认为能历经五帝而不倒的崇德太后必有神异之处。
据桓温近身之人传言,当时他向崇德太后呈递废帝诏书拟稿时,曾因顾虑褚太后会有异议,恐慌得流汗不已,面色大变,诏书批复出来后,才转而大喜。
“自穆帝以来,哀家已经扶立了五位皇帝,好不容易盼着个稳妥的简文帝当了政,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褚蒜子捏紧绢帕,垂泣道:“奈何天不假年,才登基八个月就弃两幼子而去,太子蒋蒋十一、道子才八岁。如今又让哀家临朝听政,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太子年幼,还得服丧三年。不如早早顺了桓大司马的心,请他行周公居摄故事,说不得还能留下孤儿寡母苟延残喘,省的早晚落个庾家的下场。”
褚蒜子一席话说的谢安三人个个胆寒,庾氏全族的血至今洒在王谢等世家门阀的心头温热未干。
那么大的百年家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与建康城中各大家族甚至龙亢桓氏都牵连着血缘,桓温竟说灭就灭毫不留情,下一个呢?
“下一家,”王彪之跪下苦劝,“太后,如果一味胆怯、姑息纵容,下一个被灭族的会是哪家?王家,还是谢家?失去王、谢两家的庇护,朝廷还有谁能在生死存亡之际站出来说话?到时候恐怕连苟延残喘都不可得。如今,司马宗室,满朝文武,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太后您了!”
褚蒜子顿住拭泪的手指,抬头问他:“以爱卿之意,又当如何?”
王彪之正色道:“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马何容得异?若先面谘,必反为其所责。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到时万机停滞反而不美。不如直接尊奉遗诏扶立太子继位,到时报请大司马回都朝贺即可。”
这是打算先斩后奏了。
褚蒜子看看谢安和王坦之,他二人忙高声拜道:“请太后体恤臣等赤诚之心,扶立幼帝,临朝听政!”
“既然众卿心意已决,好吧,”褚蒜子站起身,“哀家便舍得这条命,只盼能护我大晋安度此劫。”
“太后千岁千千岁!”
咸安二年十一月,皇太子司马曜登基为帝,是为孝武帝。
追尊嫡母王简姬为顺皇后,与晋简文帝合葬高平陵,生母李氏封为陵容。
孝武帝就是史上那位因酒后失言,第二日被宫妃所杀的悲催皇帝。
诏令大司马桓温辅政。
崇德太后移居显阳殿,第三次临朝听政。
桓温等到朝廷诏书后气愤难当,旧伤复发卧倒在榻,连简文帝下葬和新帝登基都没有回朝祭拜朝贺。
晋室命悬一线之时,谢、王两家联手各大门阀竭力阻止了桓温篡晋阴谋,使晋室得以安稳度过危机,确保了司马曜顺利即位王朝延续。
乌衣巷,谢氏大宅。
“从先帝大行到昨晚七七,一个晚上都没有哭临,左右禀告按惯例该哭临了,陛下却说……”王坦之摇摇头,第三次叹气,“说什么‘哀痛到位了自然会哭,哪有什么惯例可言’!”
“不知礼法,不通人情。”王彪之皱眉,谈起这位十一岁的皇帝也是愁的不行,“按说年龄也不小了,却是如此不通人事,难不成真是李陵容教子无方。”
谢安不置可否,“跟李陵容恐怕没什么关系,陛下四岁受封会稽王时就被带离生母单独教养。反倒是李陵容亲手带大的那个孩子,不知道你们留意没有,小小年纪,言行举止,恬淡寡欲,颇为与众不同。”
王彪之一愣,他倒没留意司马道子,那孩子不过才八岁,印象里每到重大场合他都是紧紧跟在李陵容身后,好像就没听过他说过话。
王坦之却知道谢安自来相人很准,“丞相的意思是?”
“也许,是时候为陛下培养一位辅国之才了。”
咸安二年七月己未日,新帝诏令封年仅八岁的同母弟司马道子为琅琊王,食邑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一户,兼摄会稽国,领会稽内史。
高大的银杉伸展开枝干,遮住头顶幽深的夜空,也遮住林中偷偷扎营的三顶帐篷,羌人向导跌也和侍卫们正在沉睡。
这里是吐谷浑王城伏俟城郊外的白兰山北麓,从这里俯视远方的伏俟城,城墙高阔,周围被一片地域开阔、水草丰美的大草原包围。
三月,建康城里应该正是早春来临、万物复苏时节,而这里,
袁悦之抬头望望树枝上厚厚的积雪,紧紧身上大氅,突然的有些想家。
“公子,”他问躺在树干上看着头顶枝丫的珣之。“您真的打算就这么继续‘失踪’下去?”
自离开建康那天开始,公子就命人隐藏了踪迹,对朝廷报以兵乱失踪。
幸运的是,这几个月来朝中风云突变,朝局动荡,庾氏灭族,世家门阀噤若寒蝉,早已无人关注一个小小的被废世子去向何处。
这里的星星真亮啊!
“悦之,”珣之没低头,出神的看着天上冷的发亮的星空,那么多那么大的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你在建康时可有好好看过头顶的星星?不是为了看星象,只是单纯的看看星星。”
这个,袁悦之认真的想了想,里里外外那么些事,哪有闲情逸致看什么星星,摇头道:“公子,许久不曾看过了。”
似乎从他长大后,除了观测星象就没有再认真的看过,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袁悦之苦笑,他们这种人有过小时候吗?
“悦之,”珣之低下头,看着他认真道:“一个连星星都没心思看的地方,我们还回去做什么?”
袁悦之一惊,失言道:“世子?不,公子,老王爷还在盼着见您一面呐!”
会稽王府世子被废的旨意一下,老西阳王司马录就派人秘密联络上了珣之,希望临终之前能见自己的嫡玄孙一面。
珣之以世子之位虽废,自己仍为会稽王府思世子司马道生嗣子的理由婉拒,但老王爷一直没有放弃想法,甚至在知道珣之出行计划后派人跟到了吐谷浑。
“言必信,行必果。”珣之蹙起眉头,“他老人家定是了解我的苦衷,所以才没有强求吧。”
唉,袁悦之在心里叹口气,老王爷打的什么主意,他和公子都心知肚明,可已经出嗣的子孙要认祖归宗太难,更何况公子现在是皇上唯一的嫡孙,那简直连想都不用想,除非……他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第一个10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