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挤满了置办年货的行人,吆喝声此起彼伏,异域客商争相展示着琳琅满目的精巧器物;他只顾向前疾行,身前的路却总是被挡住。
明明是隆冬时节,偏生日头好生毒辣,烤得人口干舌燥,烤得他越发急不可耐。
“快些,要再快些!来不及了!”
是什么来不及了?他不太记得,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可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却竟始终无法在熙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
好热!他已经热得汗如雨下,在就快要被挤得使不上力的时候,突然觉得周遭一空。
静,好静。
喧闹的长安城兀的静了下来,满街的行人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何时起了大风,直刮得那一面面店招猎猎作响,只见身前一老者蓬头垢面,跪立望天。
“张……张公?”他随之往上望去,只看到日头越来越红,最后竟变作可怖的血色,更似有鲜血往外渗出,血水如墨般晕散开去,把半片天都给染红了。
“逆犯张亮,昔备受皇恩屡获封赏,然恃功傲物言行不检,假方士之口昭不臣之心;又私养义子五百,谋大逆,罪无可赦。着斩于西市,籍没其家,以儆效尤!”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宣读声,他惊惧不已,再一低头却已看到一个渗血的人头滚落在脚边,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不!”
李肃猛地起身,面上慌乱惊惧之情仍未散去,四下张望一圈这才彻底醒转过来。是了,又是梦魇,一直逃不脱的梦魇。
“方才你额头滚烫,大汗淋漓,可是昨晚独自行动负了伤?”飞天鼠从对面递过一囊清水,旋即匆匆将手抽回,藏于袖中。仇放端坐在旁,正好整以暇地逗弄着猫儿,这猫对他好像也全无戒心,任由他揉捏。
母老鼠动作虽快,却也没能躲过李肃的眼睛,分明看到她手腕上被抓出的淤青,不觉心生歉意,尴尬一笑后看向一旁的仇放。
“怎么不走了?”
三人此刻正在马车之中,按照之前计划,本该马不停蹄前往安西,却不知怎么停在了这成都近郊。
“尾巴不干净,等。”不知是否冰冷的面具戴久了会让人也变得寡言,李肃觉得这人总是这般生人勿近,怪的是那猫儿怎会如此亲近于他。
说话间,从后面渐渐传来了阵阵快马嘶鸣,仇放总算是把心思从猫儿身上移开,冲着李肃说道:“你的伙计们来了,清理干净好上路。”
“我不杀自己兄弟。”李肃沉下了脸色。
“你不杀他们,他们却要杀你。”仇放话语平淡,情绪没有丝毫起伏,“昨晚你回去取出那无字文书却顺道杀了那三个胡子和那狗官的时候,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飞天鼠见李肃仍是不动,略一欠身就要出去,却被一柄连鞘横刀挡住去路。
“想动手的,先把我杀了!”李肃横刀拦路,冰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呵呵,”仇放伸手拉住正欲说话的飞天鼠,“那就换个法子好了。”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出一粒药丸递向李肃,“把这个吃下去,他们一个都不死。”
“我吃了昏睡过去,你们好大开杀戒?”
“你的弟兄一个不死。如若不然,事后你可只管拔刀。”
“没有人见过我拔刀。”
“因为见过的都已不是人,我知道,所以你该信我吧?”依旧是不带情感的话语,明明是要把命押在一柄出鞘必饮血的刀下,仇放却丝毫不在意,似是说着旁人身上的事情。
“冲着你的牌子,我信你。”李肃不会怀疑自己的刀,也不会认为有旁人知晓他的刀,这人既知晓,必定是昔日张公信任之人,想来断不会是欺诈之徒。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肃匆匆将药丸放进嘴里,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天灵,来不及多说,只能强忍着咽了下去。方欲再说话,却是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传来,旋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急促异常。
只见他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整个人已经蜷作了一团,挣扎了几息之后便没了动静;飞天鼠急急上前把他翻过身来,却见的他五官扭曲,面上青中泛紫,口中不住冒着白沫。
“你到底给他吃的什么?”
“毒药。”
不待对方起身,仇放已经将手伸到飞天鼠身前,在她胸口几处穴道上飞快一点,让她周身再不能动弹分毫。
“没时间耽搁了,既然不想杀人那便去死吧。”说着,全然不顾飞天鼠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怒火,把她扛在肩头,飞身往外冲出,那猫儿也乖巧地跟了上去,两人一猫就这么飞快的消失在了山林间。
不多时,十几个不良人已经将马车合围。其中一人谨慎的撩开布帘,众人只瞧见一个死透了的李肃。他们想过各种和李肃对峙的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服毒自尽,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心里五味杂陈。
“头儿这是不想让我等难做。”良久,有人打破了沉寂,说话间已然有泪水从眼中淌出;其余人等也再绷不住,一众男儿都开始落泪。
先前那人从李肃腰间取下不良人官牌,旋即朗声说道:“案犯李肃,以下犯上,杀有司主官,罪不可赦!今于亡命途中慌不择路,跌落深崖,尸身不可寻,只得其官牌一枚,以证其身!”说完便走向林间开始挖掘。待得众人将李肃尸身掩埋完毕,纷纷跪于那黄土堆前,行叩拜之礼后方才上马离去。
入夜,冰凉的山风吹过,那土堆下的尸身想是也早已凉透了吧?阵阵虫鸣响起,是在给这个刚直的汉子唱上一曲挽歌吗?
一只橘猫忽而从林间窜出,机敏地四处张望,接着径直跑向那堆黄土,在上面来回踩踏,就像曾经在李肃身上一般。那土被它踩踏多时,再经一阵山风猛吹,竟是塌下一块;猫儿像是觉得有趣,开始在那塌下的地方不住挖刨,黄土渐渐被刨出,正好露出了一张煞白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