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苗第一次遇见慕然,还是在南坞国都云谷城。
那时她还是沈府唯一一个大小姐,他爹在南坞朝中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她上面有四个哥哥,她是唯一的女儿。
她虽是个庶出的,母亲也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可因着长得软糯可爱,上头的四个哥哥向来都极宠着她,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
九岁那年,南坞国极为著名的蛊师单庆来云谷招收弟子,一眼就相中了她和她三哥沈江辰,想要收做关门弟子。
此等名师相中沈家儿女,她父亲沈晟自然是求之不得,当时就和单师父说好了三日后将一双儿女给他送过去,又仔细叮嘱了大夫人将他们二人的行囊打点妥当。
她和她三哥都是府上的五姨娘所生,相传当时五姨娘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样貌生的又明艳动人,因此颇得她父亲宠爱,只是有人喜欢便有人不欢喜,他们因此也是颇不受府上大夫人的待见。
大夫人虽明面上不曾如何为难过她和沈江辰,可暗地里却还是偷偷使过不少绊子。这些阴招虽然令人不齿,可到底忌惮着沈老爷,大夫人也不敢做得太过,再加上她上头还有四个哥哥罩着,这些年便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单师父说要收她和她三哥做徒弟那天,她兴奋极了,大半夜还睡不着,爬起来想要去花园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把她的宝贝都翻出来带上,却在路过大夫人的小院时听到两个值夜的丫鬟在说话。
“大夫人让你准备的三公子和小姐的行囊,你准备的如何了?”
“什么三公子和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公子小姐了?两个庶出的孩子,还死了娘亲,又不受当家主母的待见,如今更是被发配到山野乡村里去了,有什么好操心的?”
“可是我看大夫人平日里待他们也不薄,今日还特意嘱咐你要仔细些呢。”
“也就你们这些新来的会说这么傻的话,这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大夫人啊,她也就是做做样子,这明面上,她是宽容大度的当家主母,一切为了那两个孩子好,可背地里,那五姨娘活着的时侯天天和大夫人争宠,她巴不得我给那两个野种准备的行囊越寒碜越好呢!”
“啊呀,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三公子和小姐呢,教人听了去,可是要被打板子的!”
“怕什么,那两个小野种又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如今这府上,一切不都还是大夫人说了算。对了,我今天想着,给他们二人的行囊,要不就在丝绸缎子里塞些棉花,再塞些大粗饼子,这样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分量也足,待他二人走了,就是发现了也没法子回来告状了,剩下的置办行囊的银子,这油水……”
谷苗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抓起一颗小石子朝那边扔了过去,而后便一溜烟地往沈府外跑。
她一直跑啊跑,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就可以将那些烦心事远远甩在身后。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其乐融融的家,不过是她的哥哥们为了保护她而粉饰出来的太平假象。
谷苗在九岁那年,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世间的丑恶与不堪,那时她还不叫谷苗,她叫沈江蓠。
九岁的沈江蓠在伤心完之后,突然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灵蛊都是养蛊人靠机缘发现的,一旦结成契约关系,灵蛊都必须养在纯银的容器中,可既然大夫人根本不会用心给他们置办行囊,那纯银的容器自然也不会有。
想了想,她便又趁着月色,大着胆子朝城隍庙的方向跑过去。
快要跑到城隍庙的时候,她又在路边顺了根棍子攥在手里,南坞人信鬼神,大晚上往城隍庙跑,她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没底的。
终于跑到城隍庙内,她凭着记忆往自己熟悉的方向摸索过去,却在转角处,看见一个鬼影。
那鬼影浑身雪白,披散着黑色的长发,正在大殿内四处游荡着。
沈江蓠心里怕的要命,却还是壮着胆子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背后,一棒子,敲晕了他。
她当时只有九岁,但反应却还算冷静,找到火折子点了灯,才发现那人影根本不是什么小鬼,而是一个长相极为俊俏的小哥哥。
发现那小鬼原来是个人的那一刻,沈江蓠便知道自己闯祸了。
她想了想,既然人是她敲晕的,那她自然是不能就这么跑了,不然也太没担当了,但无缘无故被人敲了一棒子,等小哥哥醒来之后定是不好对付的。
好在沈江蓠哥哥多,相处多了也总结出了一套让他们迅速消气服软的方法,只是不知道这法子用在面前这个小哥哥身上会不会有用,她决定试一试。
于是,莫名其妙被敲晕的慕然在醒来之后便发现身边多了个眼泪汪汪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表示,自己不过是来城隍庙取她偷偷藏在一个旮旯里的私房钱,却没想到一进来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大殿内游荡,她以为是鬼,便拿棒子敲晕了,结果点了灯才发现是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跑过来取个私房钱而已……
小姑娘越说越伤心,慕然长那么大,还从未见过哪个小姑娘在他面前哭得这般伤心,手忙脚乱地哄了许久,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这件事。
待到终于将这个难缠的小姑娘完全哄好之后,慕然也大致明白了这小姑娘大半夜跑出来的缘由。
沈江蓠将她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了,唯独有两件事,她说了谎。
其一便是名字,她的三哥打小便教育她,不要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名字,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哥哥也算是陌生人,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说自己叫苗姑。
其二是私房钱。她确实在这城隍庙的犄角旮旯里藏了私房钱,但她那点私房钱,根本就不足以打造两件纯银的容器,最小号的都不行,她这次来城隍庙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偷几件值钱的银器回去请工匠融了重新打造两件装灵蛊的容器。她存的那点私房钱,刚好够付工匠的手工费。
虽然她知道偷东西其实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但她又想了想,觉得城隍庙本来就是为了造福百姓而建的,此番为了她和三哥能成功拜师,也算是造福百姓了,待她日后有钱了回来,定会十倍奉还的,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借,不能算偷。
谁知,银器没有借到,却遇见这么个倒霉鬼。
慕然听了她的事情后,爱心爆棚,表示他也想帮忙出一份力。
二人一起来到沈江蓠藏私房钱的地方,慕然看着沈江蓠从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方翻出了一个布袋子,又从布袋子里掏出了一个布团子,布团子打开后里面出现一个更小的布团子,层层叠叠拆了十几层后,她终于将手里的东西献宝一样地递到他面前,声音软软糯糯的,语气中还带着炫耀:“看,我的私房钱!”
慕然瞧着她手上拿孤零零的三小坨碎银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确定,你这些私房钱,能打造出两件银器?”
沈江蓠宝贝地将那三坨碎银子重新包好,声音软软糯糯的:“你可不要瞧不起这些钱,这可是我给自己攒的嫁妆,我攒了快一年才攒出来的呢!”
慕然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她,便开口提议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不错的银匠,不然,你把银子给我,我帮你请人造银器,这样价格还能优惠些。”
沈江蓠一听,顿时将手里的银子攥得更紧了:“你不要看我小就欺负我,万一你把我的银子骗了去,又不给我做银器,那我拜师怎么办呢?”
“怎么会?我看起来像那种人?这样,我把这块玉佩放在你这里做抵押,两天后还是在这里,你来拿银器,再把玉佩还我就行。”慕然从容地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到沈江蓠面前。
沈江蓠犹豫地接过玉佩,看了看质地,以她不多的经验很快得出一个结论:眼前这块玉佩,别说她那三小坨碎银子了,就是三十坨碎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她又默默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小哥哥,确定单凭蛮力自己肯定是打不过他,若是不接受他的提议还很有可能被他打,于是很明智地将手上还没捂热的碎银子递了过去。
其实,除去大夫人有意为难她的那一段,他们的初遇,倒真算得上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了。
谷苗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渐渐偏西的日头,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福兴茶馆走去。
茶馆内,她师父见她迟迟未归,竟亲自动手将茶馆内的卫生都打扫干净了,谷苗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又觉得她的师父今天真的是殷勤得过分,肯定是她最近为了生计太辛苦,连她师父都看不下去了。
“对了师父,你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我们可能要换个地方赚银子了。”谷苗一边收拾说书的道具,一边扭头朝她师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