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再进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一天的晴朗成就了一轮厚厚的夕阳,像无数人曾经歌颂过的那样,充满诗意的把人们的影子一点点的拉长,还在紫金城里的时候,他也喜欢注视着那一轮暖色的光晕,却还不会用‘迷人’这样的词汇,偶尔脑袋里会闪过一些辞藻或者诗句,想说给谁听,却又觉得黏糊糊酸唧唧的,踌躇之际黄昏会收走所有的暧昧,少年人的思绪全部被风干在暮色之中,然后脑袋里什么也不剩的被武老头叫回去吃晚饭。
这大概就是女孩儿说的‘把脑子排出体外的功夫’?谁又说得准呢。
宝树在司令部附近的一件酒铺里找到了王庚午,原本在这种地方找到他宝树也没指望他是清醒的,总算没到留着口水搂着人叫兄弟的程度,这在山寨是常有的事情,老土匪脸上一片绯红,眼睛迷离却还不呆滞,面前摆着一盘猪头肉,一盘炸的刚刚好的花生米,还在自顾自的往嘴里灌酒。
宝树走过去,拍了拍老土匪的肩膀,老土匪没抬眼,膀子上的肉轻轻颤了颤,宝树一愣,坐到了王庚午的对面。
“发生什么了?”
“好酒,来你尝尝,上好的高粱烧,男娃不会哈酒像啥样子嘛”王庚午说着把酒壶往宝树的嘴边凑,不愧是练家子,壶嘴儿稳准狠的戳进了宝树的嘴里。
“呜噜呜...”反抗慢了半拍,小半盅的高粱烧酒不讲道理的冲进了他的喉咙,早在前朝,蒸馏酒的技术就已经全面的得到了提升,如果倒退几百年,武二爷上山之前连灌十八碗这种酒,放在山上老虎都没处下嘴,味儿实在太大,宝树就觉得一块烧红的烙铁承包了他食道的疏通工作,除此之外没有尝出任何味道,他马上就明白了,侠客为什么都爱喝酒,喝的越多,对自己越狠,尤其是当着对头豪饮之辈,就是告诉那些看自己不顺眼的家伙,我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宝树拍开酒壶,倒是不想咳嗽,装模作样的挤了挤眼睛,朝王庚午竖起大拇指:好酒!
王庚午臊眉耷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娃娃学大人说话可不是啥好四情。”说完撤回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谁也不提回寨子的事情。
。宝树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在嘴里,还是没法掩去辛辣,就像辛辣也没法掩去他对被莫冉抓小鸡子一样带走之后李司令又对老土匪说了什么的好奇。
“那个司令和你说了什么?”
“嗝...你木听见嘛?”
“你发现我了?”宝树一惊,那代表李司令也很有可能发现他了,现在两脚不离地的时候想想,在屋檐上移动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
“木有”王庚午摇了摇头:”你身上有木有钱嘛,上咧街啥都不能买,要是额也会想跳过来听听滴。”
“啊...”
“你都听见撒咧?”
宝树把听到的,李司令如何不想全力抗战,如何想在鄂阳构建自己的脉象武装,独立王国之类的全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没咧?”王庚午听着一直蔫儿坏的笑着,见宝树突然不说了,纳闷儿起来:“那之后你干啥去咧”
宝树沉吟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小破庙里女孩儿那坚定的眼神。
“干啥去咧么”都说喝了酒的人会感觉时间流动的速度加快,王庚午这就等不及了,白吐沫都溅到了宝树的脸上:“总不能是让狐仙儿叼去咧...”
宝树扶额,学着王庚午的语气:“你是土匪么?你可以去算命咧!”
被和自己一边儿大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究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尽量挑些无关紧要的和好听的说,把莫冉如何从内六族逃出来,想入伙山寨的事着重说了,至于自己被女孩儿的眼神盯的浑身酥麻还被起了外号则跳过不提。
王庚午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鼻子出气,发出‘嗯嗯’的声响。
“你不会同意她加入山寨的,对吧?”所有事情都说完了,宝树小心翼翼的看着王庚午的鼻梁骨。
“不四你惦记着人家滴时候咧?为撒嘛?”
宝树又支吾起来,刚咽下去的花生米和肚子里的酒好像起了什么化学作用,影响到了脑子的思考,理由肯定是有的,而且显而易见,粘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额知道嘛,你四怕这女娃摸不清底细,和我们在一起会出岔子。”
“对对对!”宝树点头如捣蒜。
王庚午打了个哈哈:“这些年,额是咋过来滴,额个寨子里撒人木有?一个女娃娃摸不清底细算撒嘛?”
“她不一样,她有脉象!”宝树扶住自己的头,点头点的脖子都疼了。
“木有脉象饿为撒要留她嘛,你来滴第一天额就说咧,额有婆姨咧嘛...”
宝树脱口而出:“她利用我,就为了让他在内六族比武的时候说上话!她...她利用我!”
都说年轻人容易心碎,老年人容易嘴碎,王庚午也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像宝树这样说话了,总之好久了,小时候他想吃村子庙里供台上的棒子面饽饽,就直接在村里清明祭祀典礼的时候同着众人说了,结果被老爹抓住双脚吊起来打屁股,一直到长大还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村里同辈的耻笑,从那开始想要什么都要掩藏在一大堆的废话里,让入耳的人听的舒服些,嘴没有生来就碎的,每一个满嘴跑独轮车的大爷都曾经是把想要的挂在嘴边上却求而不得,且吃过苦头的少年。
王庚午砸吧砸吧嘴,不知为什么人喝了酒之后没必要的小动作特别多,神色也暧昧起来:“有人利用是个好四情”
“被人利用还是好事情?”少年人不能理解。
夕阳还剩了一个尾巴,酒铺貌似最近生意颇好,已经把油灯点了起来,在旁边的桌子上,两种层次的黄色交汇在王庚午的脸上,和那些沟壑般的皱纹融合在一起,王庚午把眼皮抬了抬,不再看宝树,又灌了一大口酒,自顾自的开嗓唱起来:
“谁羡那万岁天子,万里江山不自由。
谁羡那公子王孙,伴君如伴虎狼兽
谁羡那商贾富户,铜钱化作铁手铐
谁羡那站殿将军,不取人命不做休
谁羡那手艺工匠,汗水流干不果腹
谁羡那农民渔夫,一场雨来白辛苦
谁羡那马匪强盗,烧杀抢劫坏阴德
谁羡那飞禽走兽,烹作猎户盘中物
踏遍八荒走,问遍西天佛
佛说免开口,众生皆同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他的声音沙哑又用力,听起来像是破了的锣,唱腔也是含含糊糊的,说不上是歌谣还是戏文,除了悲凉苍劲听不到任何东西,好在酒铺里没有其他人,老板在旁边拨弄着算盘,没听见似的,大概是习惯了。。
终于,他的眼神从迷离变得呆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一点也不遮遮掩掩的,就像宝树第一次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直说是因为宝树身上有海量的气,以后能有大用,说起来这还不是宝树第一次被人想利用,只是那次懵的更厉害,根本来不及细想,还有就是两个人还几乎都当时就挑明了,也是怪事。
宝树突然被一阵车喇叭声吓了一跳,他这才看见街角停了一辆汽车,前窗户上插了一杆华夏民国的小旗,司令也知道他们再回去要赶夜路,专门指派了司机送他们回去,在寨子里住一晚上明早回来,总比马车安全些,王庚午是知道以司令的身份,想拉拢自己必然是要殷勤些,这才敢以吃晚饭的名义喝的和王八蛋一样。这时候算上等宝树的时间已经溜溜从下午等到了晚上,司机不耐烦的把灯打的一闪一闪的。
宝树招手结账,把剩下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倒在一起,又加了两个肉龙拿油纸包好了,把王庚午扛到车上,司机原本脸都绿了,看见吃的才没再说什么。车缓缓开出了鄂阳城。
车开出一段路谁都没说话,直到四周越来越黑,打着车灯才能勉强看见车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司机终于选择放下自己的高傲,撇头问宝树:“你知道路的吧...”
“知道...吧..”
王庚午原本倚坐在车窗旁,突然剧烈的扭动了一下,头‘duang’的一声撞了一下车窗,眼睛还是在一片绯红的脸颊上紧闭着,嘴巴却大声的说:“你知道个屁!”
于是司机的脸又绿了起来。
宝树把头撇到远离老土匪的一边,躲着他身上的酒味和狐臭,努力说服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一排排灌木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汽车里看窗外的风景,但可能是这两天交代掉了的第一次是在太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把王庚午的头从车窗上弹了过来,他现在完全就是烂泥一块,直接扑到了宝树的身上,这一撞好像把他撞爽了,嘿嘿嘿的笑了三声,宝树刚想说要吐开窗户,老土匪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个嗝行云流水的打在宝树的脸上。
自从从寨子里醒过来,宝树的五感比之前敏感了不少,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上天给他最大的考验,高度敏感的嗅觉被迫营业,他感觉酒糟的味道沁入了自己每一个毛孔里...他挣扎着一只手把老土匪重新按会到车窗上,另一只手猛拍前座,司机也察觉到了这徘徊在车里的高粱灵魂,赶紧打开了窗户。
“老东西....恶心死了”
没想到王庚午在释放完高粱的灵魂之后仿佛清醒了一点,听见宝树骂自己主动贴了上来。
“喂喂喂...你干嘛,喝多了就老实点嘛”宝树手足无措。
王庚午伸出手拍了拍宝树的脸:
“还骂额,你个瓜后生,你个白眼狼,额平时白对你这么好咧你为撒骂额。”
宝树闲着也是闲着,老土匪清醒的时候两个人也经常这样斗嘴找乐子
“你怎么对我好了,喝成这样你说得上来吗?”
王庚午突然直起身子来,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宝树,声音不要钱似的嗷嗷作响:
“额要给你娶媳妇儿咧!”
“啥?!”
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