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舟拿起手上的骨瓷杯,这是素娘如今最值钱的东西了,据说这种杯子是用南甸的孔雀骨雕成的,质地轻便,用来盛楼兰的霜华酒时,酒色如血,饮一杯便醉。
今日饮得是小酿,酒味不浓,别有一番清香。
长舟给素娘倒了一杯,酒徐徐倾泻进瓷盏中,却慢慢变成赤色,长舟惊奇,素娘低头,也见这一奇观,不以为意。
“人道世间痴傻人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今日请世子前来,是为解一夙愿。闺中多怨,不知殿下可还愿意听素娘多说几句?”
长舟踟蹰,饮下一杯,
“姐姐请说。”
“上前说道我出嫁那日,被他断然拒绝,当夜我心如死灰,想投了江陵去,走到江水边,水凉得很,我的孩儿虽未满三月,那时我却明明确确感受到他同我心意相通,我明白不管自己,还有孩儿在腹中,不可这么自私。”
“夜里妈妈请我再最后为了花楼舞上一曲,我答应了。”
“后来的事,世子也知道了。”
庆云街当街被杀。
“我虽然大难不死,醒来时却失去了孩子,我恨聂夫人,恨她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听闻他因我下了大牢,去牢中看了一眼,心下还想着,要去敲鸣冤鼓,忍过大棍,洗清他的冤屈。”
“去东玄门的路上,聂夫人的母亲找到了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同我说了,我这才看清他的面目。”
素娘已流不出眼泪了,只是怔怔望着手上的同心结,突然用力撕扯,线断成两截,里面包着的头发也掉了出来,她捡起来,接着说。
“原来聂夫人年少时就倾慕于他,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早早下嫁到肖家,不久发觉自己被他传了花柳病,以至三年无所出,个中苦楚,只有我们女子才能懂。”
“直到她知道了我的存在,肖觅兑骗她说,是从我身上而来,他如此贬低于我,我怎么也不醒悟。”
素娘语声哀伤,如同一只小兽般悲鸣。
“所以,曹夫人恨我入骨,当街射杀于我,曹老妇人此番来是求我救她的孩子,想用钱财收买我,我听闻这些事,心下没有了主意,怕作证以后不能尚存,但心中知道一个秘密,涉及国本,俗话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天下平定,不可再起纷争。”
她饮下骨瓷中的血酒,从怀中拿出一封血帛,交到长舟手中。
“该为曹夫人辩解的话我写在其中,我知道府上赵贠大人在查证这些事情,想必可做个佐证,还有一事,世子附耳过来。”
长舟不疑,听她在耳边细细诉说了一个秘密,心下被惊得四肢百骸都凉透了,他呆在一旁,见素娘神色有异,神情突然间狰狞起来,四肢抽搐,牙关咬得越来越紧,身子直直得往后倒去,一瞬间又像解脱了般,全身筋骨松软,如同棉花一样倒在地上,长舟探了探素娘的鼻息。
死了。
夜色下她十分安详,口角残存着干涸的血渍,长舟过去将她的双目合上,用银针试了试酒,果然有毒,又打开素娘留下的血书,读了一遍。
只觉一句:“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他连夜带着血书,吹了哨子,白日驾的马飞驰而来,载着他去往府尹府衙。
一路上都是疾驰,夹紧马腹,长舟几乎只用了三刻便跑到了东门边的府衙,他翻身下马,拿起门口的鼓锤,用尽他此时所有的力气,敲击鸣冤鼓,他敲着敲着,眼前似乎浮现几日前的一天,一个身子虚弱极了的女子,在府衙前双目怔怔,也曾下定这样的决心,心有不甘要把鼓敲得震天响。
因为他的力量大极,只敲到第四下,高保就边穿着官服边出来,想必正在休息中,看见是世子,忙走过来行礼。
“不知世子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他还在系着官服最后一个盘口,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跪在地上。
“世子殿下有何事敲击鸣冤鼓,小事情只要殿下说一声,下官立刻就给您办妥了。”
言下之意有些埋怨的意思。
“世祖曾下的规矩,有冤情就可上府衙来敲鸣冤鼓,何况我今日是替一个女子前来。”
高保有些呆滞,马上转换神情,迎道,
“世子殿下里面说话……”
自然是备了好酒好茶,要把长舟迎到厅里去。
“不可,今日谈及案情,还是去大堂里为好。”
高保脸上堆着笑,心想那日当着郡主和世子的面抓人,果然犯了世子的忌讳。
“是……是……”
到了大堂上,高保犯了难,自己品阶不高,自然不敢让世子给自己下跪,更不敢打那鸣冤的三十大棍了,可是若以畏畏缩缩的姿态问话,势必让世子将自己看低,将来升官发财可全仰仗这些贵胄了。
“世子请坐。”
杂役端来一张凳子,安在大堂中央,也算是有个审问的态度了。
“不知世子为何人鸣何冤情?”
“为花楼妓女素娘临死之托。”
嘶……高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事情可怎么没个完,这几日桩桩件件都与这素娘和肖家有关,他前面刚得罪了六侯爷,好不容易遮掩住了地牢暗室一事,如今世子又来了。
他头疼不已,还是面不改色:
“世子请说。”
“有素娘血书一封,书上言明,自己愿以身死,替下聂氏夫人。”
闻言,差役们都觉得诧异,大家都还记得那日将执弓披甲的聂夫人提到堂前时,她尚且还在破口大骂,骂被她射杀的素娘,怎么被害之人,反倒是要为凶手担保了。
高保把血书拿在手上看了一遍,心下不解,又再看了一遍,这才抬起头,
“世子容禀,我朝律例确实有这种说法,若是被害者能出具谅解之书,也是能释放凶手的,不过闻及帛书之言,这素娘已然决议赴死,还请世子指点,现在这名女子的尸首在何处?”
“就在庆云街上,我叫我的马儿带你们去。”
“是,倒是多谢世子了。”
长舟的千里马还是舅父在他十岁那年生辰送的,这马与他极其投缘,又很有灵性,不仅识途,还只听长舟一个人的,带人这种小事,也是一斑。
差了几个差役和仵作跟着马儿前去,高保继续套长舟的话。
“那日委屈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下人斟来一壶上好的龙井,长舟接过,高保这才放心地笑了笑。
其实暗室一事二人各自心有所想,只是案情还未明了,心中都还兜着说话。
长舟也不接话,呷了一口茶水,顾左右而言他。
“高大人这府衙上方的牌匾字倒是写得不错,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高保抬头,他座位的正上方确实有一块匾额,上面书着“清风峻节”四字,说实话他自上任以来确实没注意到这块东西,只能打着哈哈道。
“想必是前任府尹随手写的,不足您挂齿。”
平日也不见差役用心保养,所以他觉得这匾额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呵呵……”长舟笑出声来。
“这牌匾我小时候看见过。”
“不知……”高保试探着问。
“可是世子殿下知道由来?”
“你可记得我舅父也曾担过府谷的府尹?”
“自然记得。”他忙送不迭。
“这匾是当时王叔赠予他的上任礼物,清风峻节四字,希望他高风亮节,为民申冤,他为官十载,后来确实守住了这个嘱托。”
“啊……”高保额头冒汗,惊呼,
“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下官僭越,该死该死。”
“死倒谈不上,府尹大人将其一直悬在堂前,想必也是有这个宏愿了。”
长舟拉长了声调,看他窘迫的样子,十分解气。
“赵贠大人年少有为,下官确实处处与他做榜样。”
府尹大人今年是本命之年,年前去算命,寺里的主持曾告诫过,他本宫犯太岁,势必处处不顺,今年有一次官运的起伏,要想顺利度过,还要选对贵人才是。
他现如今满头大汗,想起主持的话,不禁埋怨,这秃驴也不曾说好他的官运到底是起是伏,以后的事情尚且不说,现在可得把这小祖宗伺候好了。
自从那日殿前与世子嘴上起了冲突,猜想他此番为难就是把他归在了六侯爷一方,只是他深谙为官不可偏立才是正道,跟错了人就满盘皆输,自己小家小本的,不能蹚这番赌局。
“叫世子见笑了……”
他拱拱手,将身子移到长舟面前。
“下官以前是郡主府上的幕僚,在府上演奏口技有了些名头,下官知道一日为主终生为主的道理,现如今若是世子无聊了,下官当场为世子演一盘别西山。”
他身子发福凑到长舟面前,如同一盘猪肉抬到眼前一样,长舟别过头,难以接受官场上的这番做派。
“不必了,我不爱听口技,还是喜欢雕栏里的戏曲。”
“那……”这样也不对世子的胃口,莫不是,世子是想那个了。
“臣下这就去花楼里把头牌都未名姑娘请过来,单独为您唱一曲。”
长舟忙摆手,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大人莫要自作主张。”
随口一说,竟还当真了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