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舟走过去侧室,见院子里的椒桔花开了,还有一处虞美人,花培育得极好,他摘了几枝,上面还带了露珠,用衣袖包着,进到阿娘的房中,他唤了一句,
“阿娘……”
阿娘在里间回他,看她的情绪已经好得差多了,将花插在案上,陪着坐了一会,见阿爹也来了,他知道现下只有阿爹能宽慰她,就又悄悄地走了。
走到院中,一处假山上有泉水流下来,叮叮咚咚地,甚是好听,就坐在那里出神。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把他从幻境中拉了出来,是琅愿。
“兄长……”她轻轻唤了句,
“节哀顺变。”
不知怎的,长舟更想哭了。
“父君叫我来宽慰兄长几句,琅愿却不知从何开口。”她眼中流露出揪心与同情,长舟知道她也难过于祖父的去世,反倒是宽慰她,
“斯人已去,但愿长久安宁。”
丧仪道场做了十几日,琅愿一直宿在厢王府,直到棺椁被抬去公园,长舟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他似乎在那短短几日,突然就成长了,想起还关在地牢里的觅晨与邃喃,还有朝堂上孤立无援的太子,和祖父离去那日的殷切,他突然变得强大无比。
他决定去一趟地牢,忍了许久,还是想去看看她们。
也许地牢都是这般昏暗,琅愿陪着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奄奄一息的觅晨与昏迷不醒的邃喃,
“阿姐!”
“世子殿下。”
觅晨卧在地上,只有眼睛还睁得开,长舟看她全身无力,心疼道,
“发生了何事?”
觅晨听闻,眼中流下一滴泪水,从目眦落到地上的草堆中。
“你先救救邃喃,自从兄长被带走后,牢中的狱卒总是苛待,每日只许一碗清粥,邃喃瞒着将东西都给了我,昨日夜里,他突然唤不醒了,如今我也是动弹不得,还请世子殿下救救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腐臭气息,就像苍蝇似的,前赴后继地朝他们扑过来。
长舟提了锁头,将狱卒给的钥匙拿出来,开了门,走到邃喃面前。
他面色晄白,气息萎缩,整个人无力地躺在地上,长舟将他扶起来,卧在自己的膝上,发觉他轻了许多,回头看了看觅晨。
“我不妨事,先救他。”
琅愿提了一个食屉,忙跑朝前头,将屉打开,从一个瓷白的小瓶子里倒出几粒赤色的药丸来,将其中一粒交给长舟,
“这是阿兄特意叫我带来的,是为修雪丹,能醒神开窍,快快给他服了。“
长舟捏住邃喃的下颌,将药喂入他的口中,琅愿则走到觅晨身边,将剩下的一颗也放入她的口中,边解释道,
”特朝后地牢被单独封禁,哥哥的人进不来,也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这次怕出事,让我带了这个来。”
她扶住觅晨的肩头,见她神识大好,
“成了。”
长舟欣喜,用指甲掐了邃喃的人中沟,慢慢加大力道,直到邃喃的手足有挣扎迹象,他才转醒了,只是口唇发干渴得紧,琅愿拿了屉中的一壶清茶,灌入邃喃的喉中,他急切地吞咽了几口,有如久旱逢甘霖般,一股清流涌上全身,他觉身上又恢复了气力,眼前人虽然模模糊糊地,他也认得出来,用沙哑的声音唤,
“长舟……”
“是我,邃喃兄。”
“我来看兄长了,这几日兄长受苦了。”
多的话邃喃答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长舟转过去同已然恢复的觅晨道。
“长舟还要托阿姐照看。”
“自然,本是因为我家中事由才叫他受些无妄之灾。”
觅晨叹息。
“兹事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长舟知道你们都是被冤枉的,现在牢房已换了人手,今后不会有人再苛待你们,不过还要劳烦阿姐在牢中多待几日,待冤屈洗净了再离开。”
觅晨才觉得,长舟变了,身上多了分担当与稳重,回他,
“自然。”
交代好邃喃他们在牢中的事,长舟心下茫茫,去了太子府。
“个中缘由,肮脏之事我本不想同你和琅愿多讲的。”
泗泯呷了口春茶,坐在廊前的藤椅上,有些气定神闲。
“从前以为他们不过想要权利,没想过荣华富贵堵不住他们的心,偏要将一切都揽尽才肯罢休。”
长舟侍在身侧,看太子哥哥的样子,明白他也是从他现如今这样难以接受的状态过来的。
“舅父有些事,叫我来通报了兄长。”
“且说。”他亲手沏了一盏茶,放在长舟面前,好让他坐下说话。
“舅父说,边关一行,思虑还不周全,六侯爷势大,行事可缓不可急。”
“太傅之言,甚有道理。”
“是。”
“过了仲日,南甸的使团要来。”
长舟不解,太子笑着给他解释。
“每年这个时候,南甸的王就会亲自来邢国,到时候正是两国洽谈贸易之时,双方都不愿有嫌隙之事发生,到时候,救你那个同窗就易如反掌了。”
“原来如此。”长舟羞愧,自己只看着眼前,对将来之事半点谋划也没有。
“过几日,我就上书,请求赦免褚氏,到时候还要太傅推波助澜。”
“诺。”
长舟又陪着吃了几盏茶,才发觉半日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
出了太子府,他牵着自己的马打算走一截,要到庆云街的地界,一个小侍女拦住了她,看面相有些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侍女道,
“可是世子殿下?”
“正是。”小侍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怯怯得福了福。
“我家主人有请,说是世子殿下看见这个就会同我过去。”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用布包裹住的东西,长舟接过,解开来看,是一段残箭,箭头刻着一个聂字,顿时明白来者何人,将马放在一边,唤侍女道,
“前头带路。”
“是。”
走过一段青石阶,旁边的屋舍越来越少,长舟才发觉庆云街还有如此落败的地方。
前头的屋舍,看起来完全住不了人,檐上瓦片寥寥,残垣断壁,似乎是失了火后废弃的民房,中间又裂开的柱子又搭了一处地方,用破草盖了,素娘就在里头。
小侍女见人带到了,转身走了,长舟不明所以,素娘掀开草帘子,解释道,
“她是我为妓时的侍女,念着往日的情分,时不时接济我一下,我这破落地方,世子殿下见笑了。”
她卸去了那夜明艳的妆容,只留一张素白的小脸,长舟尊她年长,道,
“不敢。”
“今日请殿下前来,是想请殿下听一个故事。”
长舟抬头,见她一脸认真,
“愿闻其详。”
素娘在残垣中收拾出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请长舟坐下,
“世子今年多大?”
“到了十月,就满十五岁了。”
素娘轻轻点了点头,赞,
“大好年华,我十五岁那年将将出来露面,也是这般愁绪万千的时候。”
长舟浅酌了一口,听她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花楼里的妈妈悄悄同我说,第一夜接的男人,会是这辈子最深刻的人,叫我怎么也要留下一样东西留作念想。”
“于是,那一夜我留下了那人的一缕鬓发,用绣线编成同心结,日日放在怀中。”
她把胸口配着的玉取下,果然是同心结打的络子,其间隐隐有一根发丝。
“那人当时只是一名少将,在营中寂寂无名,后来他也时常来找我,跟我诉说心事,说要娶我,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父母双亡,来与我告别。”
“说要游历天下,望我珍重,一去就是两年,可回来时,听闻他娶了聂老将军的掌上明珠,一年又一年,做了中领军,她的妹妹,也做了中郎将。”
“可是,领军肖觅兑?”
素娘点点头,眼中空虚。
“那坊间传言,姐姐与他后来相逢,都是假的了?”
“我在花楼日日期盼,为他留了身子,想着他或许只是无奈之举,后来听往来的恩客谈起,说领军夫妻感情深厚,我当时就想,便该一刀两断了,重新做起花楼的头牌来,什么活都愿意去接。”
“那日去郊外一个宅子,回来时遇见山贼,我想着此生已无牵挂,不如死在乱刀之下,可是谁知,又是他救了我。”
素娘眼角落下泪来,夜光下,她单薄的身子,裹着麻布衣衫,清瘦得很,继续喃喃。
“我见他时,他的模样长了许多,还续了胡子,皮肤也越发粗糙,想来他一定受了许多苦罢,那夜我本想离去,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曾经送给他的帕子拿出来,说很想我,我便再一次信了他的话。”
“他说,娶聂夫人只是无奈之举,是父母临终时的嘱托,如今家业繁茂,该将我娶进门,我便满心欢喜,把这些年攒的钱财都拿出来,跟妈妈拿回了卖身契,住在他给我买的这座小宅里。”
她环顾被烧得漆黑的柱缘,想来当时两人的小宅就是这里。
“我等啊等,等他回家与曹夫人商议,娶我入门,等来的却是一场大火,那夜里我睡得轻,侥幸逃了出来,后来身无分文只好去找他,初时他十分诧异,哭着跟我说,夫人善妒,差人烧了我的房子,他遍寻我不见。”
“我当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你说,我是不是很傻?若他想娶我,可是很早之前就娶了,又怎么会这么多年,只留给我一句空话。”
长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静静听她说话。
“后来我有孕了,我再也不肯屈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让我的孩儿今生也同我一样无名无姓地活着,所以将与他在郊外相识的事情散播出去,让人人都知道这些事,女为名节,这样,夫人就没办法再将我留在外面,这样整个领军府都没有脸面。”
“婚礼前一日,我去他的府衙,听见他与夫人柔声细语,说道与她会白头偕老,丝毫没有提及我的意思。我心下想,旧人又算什么呢?我的孩儿又怎么办?”
“思来想去,那一日我故意将礼队敲得全城都知道,临门而立,他又反悔不娶,曹夫人也因我而离去。他把这些事都怪在我身上。”
听到这里,长舟心口有些憋闷,道。
“姐姐太过痴情。”
“不为痴情,只有一个傻字。”
她自嘲地笑笑,摸摸虚无的小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