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灲的布庄停留了几日,也无事发生。
这夜三更,邃喃睡不着,他确实已经好些日子都无法安眠了。
四周静悄悄的,郁闷间提壶酒上到屋顶。
刚坐下,红灲也上来了,自顾坐到邃喃身边,斟了一小盏酒,仰着脖一饮而尽。
这个时辰街上点得灯已经熄了,四周很暗,耳边只有一两声蝉鸣,透露着一丝这个时节的凉意。
“阿兄别来无恙啊。”
“自邢国一别,快要满一年了。”邃喃应。
“琅愿姐姐出嫁那日,我还在蛰洲。”
他饮下一口,辛辣的味道充斥唇间,抿了抿唇,想回味那已经渐渐远去甘甜。
“那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蛰洲才月余,明明临行前还吃了他们的喜酒,等回来时,琅愿姐姐已经嫁到楼兰了。
“那时情形复杂,琅愿为解邢国危难……设局将我迷倒……”
他只顾看着远处,口中漫不经心的。
执手相看,再醒时已成过往。
“我就知道,她必是有苦衷的。”
“我同阿兄一样,很想琅愿姐姐。”红灲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她瞧着邃喃兄长憔悴不少,眼睛里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她叹息。
“红灲,我总想起书院的事,想她的音容笑貌。”
那时红灲还是一抹神识,靠着人的贪念汲活,每日快活地来往各处,看尽人间悲观,日子有趣得很。
邃喃手中捏了一盏酒,酒杯小巧精致,金子雕的几株红梅,杯底有一轮明月的倒影,他摇了摇,杯中月儿不动,碎成裂影,酒撒出去了些。
杯中玉轮留不住,他抬头看着天上真正的月儿,往期依稀……
邢国昭阳三十年,秋日。
勒賴书院收学之日,今年学子格外多些,因不同往年,书院临时换了院长。
由三班太仆臣赵贠任,诸事革新。
太仆专擅刑律之事,又是昭阳王钦点,不由得让人觉得此举颇有深意。
朱雀山下,少年剑眉星目,眉眼间昂扬自信,他只带了一个老奴,自己又担着书箱,那是少时的邃喃。
身后的老奴忙送不迭,
“公子,让老奴担吧,这些书太沉了,累坏了您可让我怎么向宗主交代啊。”
老人在旁空手站着很不自在,急得满头大汗。
“不怕,丞叔,我力气大着呢,你不说宗主是不会知道的。”
“走吧。”
他呼。
少年数着,走了一千级石阶。方才抬头,见眼前烫金大字书着——勒賴书院的匾额,悬在两扇三丈高的朱门上落在朱雀山的山巅上,四周都是密林,掩在繁茂的枝叶里,门紧紧闭着,分外肃穆。
门口站着两名男子,一位是书生面貌,身材清瘦,另一位膀阔腰圆,双目圆睁,望过去是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丞叔与他对视了一眼,连垂下眼睛。
取下担子,少年拿出名帖上前拘礼。
“学生南甸人士,特来贵院求教。”
“褚邃喃。”白面书生看着名帖,他蓄了两撇八字胡,说话时也跟着动起来。
勒賴书院收天下有识之士,不分男女,不理尊卑,不看出处。
书生便是新上任的院长——赵贠,他打量起眼前人,眉目清秀,气宇不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这个年纪的朝气蓬勃。
正是他所欣赏的。
只是衣饰甚是简朴,照着名帖上的,按理说褚氏倒也不是这般朴素的,他疑惑,拉着声音道。
“举荐你来的刀汼,是我的故人,你与他是何关系啊?”
“是学生的启蒙老师。”邃喃恭敬地答。
“哦……”赵贠意味深长地,将名帖暂收起来。
果然今年来的人个个不凡,只怪自己输了赌约,原来觉得昭阳王给安的这个差事真不简单,他现在倒觉得有趣得很。
绕是识人万千,他知道眼前人并非凡品。
“今年立的规矩,只许自己进书院。”
他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
丞叔心里嘀咕,只许学生自己进书院,倒是开了先河,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平白人家也都有几个书童什么的照料生活,若是没了照料的人,在这深山里生存,倒是件大难事。
一时没了主意,看向邃喃。
这孩子是他领着长大的,又是个懂事的,虽平日里跟着他也不用帮忙做什么,但他好歹也是受了宗主之令跟着来的,自家的孩子,没个照料的人,怕吃不饱穿不暖的,无人心疼。
邃喃知道他犯难,慰道,
“丞叔回去吧,我无妨。”
“阿叔知道的,我能照料好自己,你回去跟宗主阿爷说,邃喃定不负所望。”
他眼神坚定,丞叔知道拗不过,细细交代一番,三步两回头地下山去了,打算先在山脚暂歇几日,看看情形再说。
“随我进去。”
“是。”
路过白面书生,见他看着自己笑吟吟的,邃喃也点了头示意。
朱门一开,门后就来了一个引路童子,带他往里面去,院中回廊极多,路大多是弯弯折折地羊肠,套着一层又一层的厢房,走了许久才到他的住所。
是一间十分安静的哑室,卧房陈设整洁,用具一应俱全,他对住所这些当面要求不高。
只看到卧面朝阳,窗外是几棵贵妃竹,长势极好。
引路童子交代,一间哑室由两个人住,兴许还会有人来,他便先安置了行李,坐在案前阅起书来。
天将日暮,想起童子交代戌时务必前往颂殿,但同住的人还没到,他决定多坐些时辰。
酉时三刻,人到了。
邃喃是个性子沉着的,同住的人叫长舟,也是个沉稳的。
通了家门,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算着还有时间,两个人坐在榻上说话。
“长舟初来乍到,往后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莫要如此客气。”邃喃摆手。
两人生辰相近,谈吐间也对这人颇有好感。
快到戌时了,来了个童子在外头,说殿选要开始了,二人急匆匆往颂殿赶。
勒賴书院乃是邢国最高学府,个中授课的都是闻名于世的大文豪,与众不同的是,今年又特设了武殿,开授阵法练兵之道。
说到军事,邢国富饶,在天下间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强国,各国贸易往来十桩有九桩都要通过邢国的,到了如今昭阳王年间,正是国力鼎盛的时候,所以平日官兵懈怠,并不勤练。
因昭阳王时值壮年,子嗣不多,又仅有一子。朝中虽无立储之争,但在昭阳王兄弟多,单封于京都府谷城的就有八位贤侯,平日官家富贵,闲来无事,有时常聚众闹事的,昭阳王对兄弟间又多有体恤,所以养得这些闲人倒对朝中大权生了觊觎之心。近日众侯就在朝堂上争起边军一事,因无战事,这在旁的人眼里看的算是一份美差,既能得了军权又能落下不少银子。
所以事情关键在于,昭阳王无人可派,刑国富庶,但正是武运衰落之时,事实上昭阳王急需一些能号令三军的将才来平定民心。
邃喃和长舟跟在童子身后,拱手立袖,进到颂殿,只见里间立了一片很大的屏风,二人到的时候,前头已经坐满了人。
天运之年,中原四分,也有许多国家都许女子入仕为官,与男子同学的,猜测屏风另一边想必就是女学子了。
邃喃和长舟不爱赶哄,坐到了最后头,先生还没来,屏风两侧寂静无声。
长舟端坐在案前,理着袖带,突然“咻”地一声,什么东西从长舟眼前闪过,一低头,案前的纸上不知何时浸了一滴血,鲜红刺目,桌上垫的是品像不好的篱纸,质地粗糙,赤色撒在上面就逐渐往周边晕染,眼睁睁的看着,又一滴,越来越多,迟疑间快速地将整张纸染没,长舟眉头处突突地跳着,环顾四周却并无异样,看不见血迹从何而来,大家都还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顿时寒毛直立,只能向旁边道:
“邃喃,你可见有什么东西!”
“没有啊。”邃喃不解,放下手中把玩的笔,再顾,一脸疑惑地答。
“啊……惨了……”他的声音颤抖,
“莫不是是碰上那个东西了!”
邃喃看着窗外,转过来见长舟神情怪异,问道。
“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
“勒賴书院有那个东西……”
邃喃一头雾水,长舟耐着性子解释。
“你听说过魅吗?”
“若不是神书上的鬼魅之类,都是无稽之谈。”邃喃不以为然,抬眼回答。
“不,是真的……”长舟捏起案上的血纸,立在他眼前。
“今日在山脚,我在一个茶水摊听说书的讲了一段,就提到朱雀山上有魅出没,据说会食人精血,摄人魂魄。”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这些了?
邃喃接过,低头细查,这才发现不妥,色殷红,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还真是血迹!
“长舟……”他正要说。
一声尖叫刺破内殿的寂静,中间立的屏风刹那间被推倒,发出闷声巨响,女子们一边尖声叫喊,一边提着裙琚四处逃窜。
大家都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无一不乱了神,坐立难安,忙着逃出去,碰了磕了,殿内一片混乱。
邃喃仍坐在位子上,顺着逃跑的人群方向看过去,挨近女子那侧的窗台上,赫然立着一个面色惨白男子。
他面目狰狞,双目空悬,嘴唇看不出一丝血色,再往下看,脖颈处有一条细细的血痕,血流尽了似的,就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整件衣裳都被鲜血浸湿,只剩一具空壳似的立在那里。
长舟哪见过这番骇人的场面,初时的沉稳全都丢了,忙跑到邃喃身后,见他镇定自若,心中十分佩服。
邃喃幼时曾练过些强身健体的招术,对刀枪剑戟也略知一二,看这伤口,应该是一剑封喉,如同杀鸡割喉般,那一剑又快又狠,因发生在刹那之间,顺着剑拔出的方向,喷涌的血就恰巧撒在了长舟案前。
邃喃侧过头,长舟面色惨白,欲哭无泪。
“是真的?”
难道那个说书先生说的并非怪力乱神,这世上真有鬼魅一物。
“是人为,长舟,快,那人还未走远,兴许还能抓到他。”邃喃一语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什么?啊……”
“我们一起去!”邃喃斩钉截铁地道。
长舟哭丧着脸,他今才亲自走了那一千多台的石阶,现下十分困乏,四肢酸痛的。
他只是来读书的啊,怎么一开始,就叫他遇见这种事来。
他正想着,被邃喃一提,就往窗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