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要扫死我们。”苍怿终于失去了自得的笑意,迅速奔至麻衣另一煞身边,挟制住沐女,高声道,“沐清臣,这个女人你不要了么?你难道忘了,她可是你弃流连鬼门关、生死未卜的妻子于不顾,千里迢迢将她从北燕抢回来的小妹子,你唯一的亲人。”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在颤抖,而紧挨着沐清臣的萧重柔,此刻,她何尝不在颤抖?
叮。
代替沐清臣回答的是从大厅屋顶上掉落下的灯盏。
一盏又一盏。
火海。
来自地狱的火海。
如果没有那一阵阵的恶臭,一声声的哀鸣,一切是那么的明丽耀眼,磅礴盛大,如同一场盛宴开始前的狂欢。
其实,这也没什么?
美酒终须佳肴配。
这人世间,没有哪一场盛宴不是以杀戮开始。
音乐还未曾响起时,早有猪的嚎叫,牛的厮吼,鸡的哀啼,羊的悲鸣……为盛宴的开始唱起了最复情感的歌曲……它们的歌声,咀嚼着它们被千刀万剐后的尸体的人类又如何听得懂?
其实,听得懂又怎样?
此刻,沐清臣与苏斋月脚下众人的哀鸣狂嚎,他们岂会听不懂?
可是,他们是怎样的反应?
“真金不怕火炼,阿臣,亏你想得出这招数。”苏斋月赞叹道。
沐清臣皱着眉,淡淡道:“金库本不允许人进入,搬运尸体,清扫痕迹都太过麻烦。”历朝以来,金库盗窃总是屡见不鲜,发展到最后,就算官员脱了衣服进入金库,也有贪婪之徒想到通过****私运金条的龌龊点子。
苏斋月道:“是啊,待会儿你只须扫扫灰就可以了。”苏斋月淡淡道,语气就仿佛掸去书籍上蒙着的尘埃一般。
“恶。”萧重柔猛地俯身干呕,一阵又一阵,仿佛能呕出鲜血一般。
沐清臣用乌丝将苏斋月绑在天梯上,空出一手轻拍萧重柔的背,关切道:“柔儿,再忍忍。”他不该心软,应该让多琴把她带走的。
萧重柔茫然抬头看向沐清臣的手,看向沐清臣的眼睛,看向沐清臣担忧的神色。这只手,不久前还搂抱过沐女,这双眼睛,曾经那么温暖地凝视过沐女,这般担忧的神色,曾经有多少次是为了沐女……哈,再来一次,不用通过苍绝无情的声音,不需要苏斋月冷漠转述,呵,再来一次,她终于亲眼看见了沐清臣的决绝与冷漠,她亲眼看见了那个无法开口的女孩满眼的恐惧跟绝望,她一定还没想明白那个明明很关心很爱护她的人,为何说狠心时就能如此狠心,她的红裳配上耀眼的火焰是那么明媚,活生生的人变成浅浅一小堆灰,她连痛苦的嚎叫都不会……这种死法,其实很好。比之她之前经历的,好太多了,真的好太多了。
“柔儿,你怎么了?”沐清臣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搂紧萧重柔急切问道。
萧重柔茫然抬起眼,似乎看着沐清臣,又似乎看不清沐清臣,她的声音是那么飘忽无依:“沐清臣,我好冷,那火好温暖,好温暖,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在火里。”她话一说完,人便向下倒去,好在沐清臣一直搂着她,要不然,当真要掉下去灰飞烟灭了。
苍暮一零一三年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年份。
苍暮一零一三年五月六日的夜晚,娥眉月,星光不是很灿烂,就天文而言,很普通很普通的夜晚,却改变了五国天之骄子的命运。
是夜,苍绝燃起了对萧重柔的杀意,从而燃起了五百年前未完成的一段因果。
是夜,暮钦晋与楚风无与密会时被定宁王察觉,从而挑破了楚风无与在萨达建立的权权制衡关系。
是夜,楚风无与为了掩藏暮钦晋的身份,勾引了阿尔丹大皇子可足浑鹤溪。让这个素来克己复礼,德行颇受赞扬的皇子的声誉一落千丈。
是夜,康国太子陈庭旸与其太子妃苏斋月首次圆房。
苍暮一零一三年九月九日,重九日,原该是十分吉利的日子。
只是,这一日,苍暮国新任的帝王重复地不是祭祖、不是尊老,不是登高,不是插花。他重复的是北燕现任君王苍绝干过的事情——弑君杀父,屠杀手足。甚至,在很久很久,当人们翻开囤积于砺城的史书后,会发现,在史官们眼里,重九之屠远比苍绝登基前的屠杀更为残忍,因为,暮钦晋不仅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与弟弟,杀死了不肯臣服的大臣,他还活埋了数百名嫔妃,活剐了三千宫女。只有一个嫔妃活了下去,只是,她活着比死了更惨。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一身道姑装扮的慕容云屏欣赏着自己的新宠物——用岳玲珑做成的人彘。
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粪桶里。
捂着鼻子欣赏了一会儿,慕容云屏挥挥手,让侍从将人彘抬下去。
“姑姑,你有那么恨她么?”巫憬憬看着人彘岳玲珑,忍不住生起了恻隐之心。这个美丽的女子,冷漠的面容看上去如同石雕,内心却是极软的。
“憬憬,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最大的缺点也是心软。晋儿如今已经是帝王,你若想永保皇后的位子,就要学会将心肠有反应。”慕容云屏冷冷道。
皇后么?
巫憬憬凄然一笑。
皇后又如何?
她嫁给暮钦晋从来不是因为他是太子,或者是未来的皇帝。她嫁的是那个买下她阁楼对面民居,为她挖出十亩荷塘的男子;她嫁的是那个每日用小鱼诱骗她的猫儿,让它稍带情书的男子;她嫁的是那个在万众瞩目下只为她一人弹琴的男子;她嫁的是那个带她挣脱重重礼教,纵容她如同一个野丫头般探索外面世界的男子……
她的梦早已经在新婚当晚,被他进入她身体时呢喃的那一声深情到让人心碎的“伊伊”打碎,碎落一地,一片片折射出他的谎言,她的奢望……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离她的身体,搜罗起全部的勇气质问他,得到的却是最残忍的回答:他从不喜欢她,他看重的不过是她有一个叫巫世南的爹爹,看重的不过是她身后的巫家——他谋求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柔情相依的妻子,而是一个实力强大的亲家。
“姑姑。”巫憬憬轻轻开口,“出家是否真的能让人的心获得平静?”五年了,她封存住自己所有的喜悲,做一个安静的太子妃,为暮钦晋维系着与巫家的关系。如今,他已经得到了南燕,她也可以解脱了吧。
她的梦,那荷塘里芬芳的荷花,那书柬上甜蜜的话语,那人潮中清越的琴音,那一片麦田里他搂着她转圈时爽朗的笑声……那一声声的“阿弥陀佛”可能将之全部驱走,剩下的人生,如果她虔诚的跪拜神灵,能否有哪个心慈的菩萨垂怜,让她能够,能够……
慕容云屏眼睛闪过一丝厉色,一巴掌扇过去,将巫憬憬扇在地上:“没用的东西。巫家的女儿从不会选择逃避!”
巫憬憬半坐在地上:“可是姑姑你……”
慕容云屏截住巫憬憬的话,淡哼道:“我入道教不过是为了寻求更高深的巫术,事实上,我确实成功了——巫家的巫术不过只能够控制死人,我却能够控制活人,你看,我的那些死士是不是很可爱。我入道并不是为了出世,而是为了更好的入世。憬憬,你记住,巫家的女儿,没有退路。”
巫憬憬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慕容云屏。没有退路么,那么前路,前路又在哪里?
慕容云屏指着自己黑紫色、粗糙的如同磨盘的皮肤,又伸出自己如老鼠爪子一般尖细布满黑色毛发的手,冷冷道:“这宫廷的斗争本就残忍,一时的心软,你就可能成为我这个样子,或者岳玲珑那个贱婢的样子,憬憬,你想变成那样子么?”
巫憬憬颤声道:“姑姑,你现在这样子,是被岳玲珑害的?”
慕容云屏的脸色浮现出暴戾的神色:“哼,若是平时,她又如何害得到我!虽然我处处提防她,可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竟然在我生产时出手害我。哼,岳玲珑也算是一个厉害的女人。”
巫憬憬心疼道:“岳玲珑这一招确实一箭双雕,不仅害惨了姑姑你,还让今上因此一直记恨太子殿下……”她一时间尚还不能改口,依旧叫今上为今上,暮钦晋为太子。
对于她的称呼,慕容云屏倒也不在意,她冷冷道:“暮胤容厌恶晋儿倒不是因为他的出生害死了我的关系。”
巫憬憬道:“那是为何?”
此时,暮钦晋从外间走入,看见巫憬憬倒在地上,他剑眉微蹙,上前扶起巫憬憬,戒备地看着慕容云屏道:“怎么回事?”
慕容云屏冷冷道:“你就这么跟自己的母亲说话?”
暮钦晋冷笑一声道:“我以为,我的母亲在我出生时便死了。”
慕容云屏皱眉道:“你怨我?”
暮钦晋不屑道:“谈不上。”
慕容云屏傲然道:“今日若不是我,你又岂能登上这皇帝的位子!我不仅给了你生命,我还给了你至高无上的权利,你竟然还敢怨我!”
暮钦晋皱眉道:“你让我成了杀父弑君,残杀亲弟的罪人,难道我还要谢谢你么?”他握紧了巫憬憬的手,神色有些癫狂,“是,父皇他是不喜欢我,甚至想杀我,可是他是我的父皇,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走的第一步路是他扶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教的,我生病的时候陪着我的人是他,哄着我的人也是他……就算他后来不喜欢我了,甚至想杀我,可是,我的生命是他给的,我的童年因为有他才有了父亲的关怀。你呢,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的母亲在哪里!”
慕容云屏的腰板挺得更直:“哼,暮胤容自己明明就是个伪君子,却把你教的这般迂腐懦弱。怎么,杀父弑君,残杀亲弟的罪名,你背不起,不敢背?”
“够了!”巫憬憬忽然喝道,素来无绪无波的眼睛里闪动着倔强的光芒,“今日你们都累了,我带他先回去。”她言罢,转身温柔看着暮钦晋,这般的神色在他们成亲后便很少出现,“你累了,跟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会儿可好。”
她的声音里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让暮钦晋慢慢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地跟着巫憬憬迈开了步伐。
“等等。”慕容云屏叹了口气,淡淡道,“晋儿,是娘亲错了,娘亲不该如此苛待你。你虽然是暮胤容那条毒蛇养大的,心却跟你爹爹一般柔软。那般的罪名你背不起,不背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