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营来的脑际间,出现了典型大汉顶着毛毛雨,走向旅馆大门的形象。然而,没有感受到毛毛雨的湿气。这与他此时身处的环境有关:
油灯照亮的山洞里,合着油灯的光热和人体的温热,轻轻环浮的气息,微暖而干爽。闭上眼睛感觉,不会感觉得出身在永世见不到阳光的山洞里。
但这毕竟不是戈壁秃山上的山洞,而是湿气的南国山洞。洞外的山上郁郁葱葱,山溪潺潺;洞里静下来后,也能听到洞壁里面的滴水声。那么,该有的阴湿,去哪儿了呢?难道是被火器的暴声和浓烈的硝烟,驱赶到了洞外?
讲得行云流水、句句通畅的癞瓜,一对儿鹰眼时不时闪下灵光,给人以智慧与狡黠参半的印象。
吴营来一句不漏地听,英俊的面孔在平和中,适时流露出不可言传的心领神会。
癞瓜对吴营来专注的神态颇为满意,讲的兴致自然也就颇高。
这是这一世,吴营来第一次听一个活人,给讲人间景象,烟火浮世。自从离开心师的多少世来,就没有一个活人,当面给他讲这么多的话,他也不被允许,当面听一个活人讲这么多话。
“那次送完镖师后,接连几天我都想着他。他身上那股我说不出来的劲头,对我的吸引很强。我还觉着,他很神秘,他有趣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很多秘密,他也一定是个有着非常多的故事的人,所以很想再见到他。”癞瓜说。
“我还觉着,我俩的外形上的差别,也容易彼此产生好感。如果把他说成是一匹高头大马,那我就是一只瘦猴。”癞瓜裂开刀片嘴笑笑。
吴营来认为癞瓜说的有道理:这就是一种互补吧。
癞瓜接着讲:
那是送镖师一个礼拜后的一天半夜。在舞厅里玩得乏味的我,单独离开了舞厅,开上车准备去找窑姐儿打发下时间。
可车到半道,又上来了一阵的乏味,也就决定不去了,可还能去哪儿呢?这时我想到了那家夜店,并感觉镖师正在那里喝着酒。我转头去了那家夜店。
我的感觉是对的,一进夜店,我就看到他还坐在那张小桌前,自斟自饮。桌面上仍摆着一瓶老白干。
见我进来,他冲我轻轻一笑,并打了个请来入座的手势。我高兴地走过去坐下。
“小花花公子,今夜怎么跑了单帮,因何没引一群百灵鸟前后围着?”
“感觉有些乏味,心里也烦,不想听百灵鸟们叽叽喳喳。”
“那你这没良心的,可是把百灵鸟们冷落了。”
“她们不会冷落,上海滩能给她们添热的男人,层出不穷,夜夜满堂。”
我俩都笑了。我笑的非常开心,觉着全身都在与他的对话中痛快地敞开。
他说本想请你喝一杯,可你滴酒不沾,这我就没法表示我的盛情了。
我说虽然我滴酒不沾,但我照样可以陪你。其实我是吃喝玩乐都占全的,不过我的喝是喝橘子水。
他说你滴酒不沾也好,你这早被烟花女子掏空的小身板,禁不住酒的侵浸,酒会把你丢了阳气的骨头,啄成木头渣,你再想人那样站着就难了。
我笑的直想鼓掌。这孔武雄壮的典型大汉,总能把话说得风趣有乐儿,让你不由地从心里往外笑。
有趣的寒暄过后,我对他说,今夜是我们的首次聚会,我请客。说完,我打着响指招来女招待,吩咐上店里最好的菜、最好的酒。他插话说酒不用上,他就喝桌上的老白干。
女招待离开后,他问,你这小花花公子,每天得挥霍你那大富翁的父亲多少银两?我答我不会算账,不知道每天要挥霍多少,反正满足为止。
“你父亲不心疼吗?”
“我要是不挥霍的话,我父亲会心疼。”
他呵呵呵地笑出了声。大手拍了下我窄瘦的肩膀。他这又大又厚的大手,硬得像块铁板。
不用问,他知道了我是谁的儿子。这也容易,在上海滩的吃喝场、风流场打听我癞瓜的身世,比划根儿火柴还要省劲。
我问他怎么这么爱喝老白干,店里好像没有这种酒。他答:男人就得喝老白干,老白干能喝出豪气,喝出血胆,喝出钢筋铁骨,喝得鬼不敢靠身;男人要喝五颜六色的洋马尿,会葬了阳气,变得不阴不阳,很快就会败落成正气不足、邪气有余的软骨头。
“我这是足劲老白干,喝一口就跟喝一口火一样。一条火线窜下肚,烧红肝胆与心肠。这种店里没有这种酒,是我自己带来的。”
“店里许可吗?”
“这是血汗钱买来的,又不是偷来的,凭什么不许可。”
也是,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典型大汉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谁敢不许可呢。那大手掌抬起来,稍稍用点劲,就能把面前的桌子,拍得七零八落。即使全夜店里的男人一轰而上出拳动脚,也别想占到一点便宜,反得被他一巴掌一个地全部给拍翻在地。
这一餐,吃到东方发白。大镖师的他,喝完了那一大瓶的老白干;小瘦猴的我,喝了一肚子的橘子水。
席间,我不给自己留面子地跟他说了,我俩间的差别。就是你若是匹高头大马,我就是只小瘦猴。他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那你要是骑到我的背上,咱俩就可以开场子演马戏了。
接着又说,不妥不妥,那我就成了被你驾驭的傻大个儿,有失颜面呀。
“大和小可以留着,以后你就叫我大镖师,我还叫你小花花公子。我俩年龄得差一轮,大小之分上不会有难账算。”
正是从这夜开始,我俩间的称呼固定了下来:他为大镖师,我为小花花公子。
送他回住处时,他让我把车往上次相反的方向开。原来他换了旅馆。
换旅馆住也是正常的事。但是,这正常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我不怎么就感到不正常。我找了一个话口后,问他,你是真押镖押到上海的吗?或者是做哪桩买卖做来的吧?
他又那天那样回答:小花花公子,不是什么都可以开口问,不是什么都能够用嘴打听。人最好别有太大的好奇心。
不管他怎么回答,我的感觉都告诉我,他不是镖师,也不是买卖人,更不是在上海一走一过的过客。他是长居上海的人,他身上有着很强的上海当地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