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镖师说,没有人能料到自己会是一个怎样的命。命好命坏,人们也没法料到会好成什么样,坏成什么样。混日子过的人,混过一天就赚了一天,不愿意分好分坏,倒是把日子拼命往好上过的人,结果可能会更糟。
“我癞瓜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我自己也不愿意往好坏上分。我只觉着我在生活中,就是海中的一块小舢板,遇到什么风浪,就经历什么风浪。反正风浪不由自己来定,撒开了心,信马由缰,反倒觉着活的有模有样——人模鬼样。”
说着,癞瓜咧开刀片嘴又来了一下坏笑:“我在学校上学时,同学们都爱谈人生,还都一知半解地拿着西洋人的人生标准,来衡量我们的人生标准,弄得颠三倒四,鸡鸭都不像,做出一锅锅的夹生饭。
“我是非常讨厌参与这类活动的,因为我不认为人生有什么标准。人生是谁的人生?你的人生么!既然是你的人生,你人生的标准就该在你自己的心里,关别人什么事。我漂亮的朋友,你认为我的这一认为,是不是还能说得过去?”
吴营来笑笑没答话。
他答不出来,亦或他不想让自己答得出来。茫茫人世,在他的眼里只是浮影,人世在飘,他也在飘,至于飘了多少世,也说不清了,亦或有意模糊。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离开心师前也没有姓名,直到离开心师后,才被唤做无影来客。
无影来客不是姓名,只能算是代号——让一些人胆寒的代号。从记事起,他只有被指令的人生——如果算得上人生的话——没有自己的人生。人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没有认真过过的,品味不出其中真正的滋味,所以他不会接口这样的话题。
现在,虽然他已经被叫做吴营来,但他真该被这样叫吗?这样叫与他有怎样的实质性渊源?无影被消掉了,留下一个谐音,暗示这一世可以现身执行,但并没有说明这一世,可以现身来过人生。
癞瓜的一对儿鹰眼,从吴营来的脸上挪开。癞瓜深知,他读不出这位漂亮的朋友脸上的内容。他也不该去读,没人给他读出来的权力。
癞瓜又用手爱抚会儿大毛瑟,接着讲大镖师:
大镖师在说到他二姐和娘的死时,是想抬起酒瓶灌一口的。但酒瓶刚抬起,就又放回去。我看到掐着酒瓶铁板一样硬的那双大手上,暴突的青筋,也看出用力后的微抖。
我明白,这双大手正在坦露着他此刻的心。这个行迹江湖二十多载,喋血春秋干湿活儿的老刺客,心没有硬成一块黑铁,仍然禁不住凄惨往事的触碰。
大镖师又望了眼远处的山峦,说:干爹从我眼里看出了什么,当时心里混乱的我,还说不上来。但是,坐着马车上了回程后,我清楚了干爹从我眼中看出了什么。那是:我不回来了。
经过几天奔波,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村子,使我家家破人亡的村子。村子外的荒野里,埋着我娘和我二姐。
马车到了村口时,十五岁的我感到的是心里滚着一个大火团,把心都要给烧焦了,但却没有一点要哭的感觉。
我这辈子,就是从那天马车到了村口时起,不再有想哭的时候,也不再会哭。但是,在返回的途中,想着死去的娘和二姐,我偷偷哭过好些次。
我二姐的死,是我二姐认准的非死不可的死,谁都不能给拦住。那年我二姐十七岁,再有几个月就十八了,到了嫁人的好年龄。
其实,在我二姐十六岁那年,就有外乡的媒婆来提前提亲。我二姐身体健康,身材也好,个头也高,长相没有花那么美,但是很受看。村里人也说,我二姐过了十八会越来越好看。
家里出事后,远近村子的人都知道我爹瘫在了炕上,恨我家人都死光的大地主,又不好招惹,提亲的人也就不再上门。
这时,我爹需要照顾,家里剩下的几亩糊口的薄田,还得耕种,我二姐每天家里家外地忙活体力活儿,哪里还有出嫁的心情。
村里以前有两个农民,年年农忙时都来我家帮工,我爹瘫了后,也不敢再来帮工。再说那块良田实际上已经被大地主占去,家里剩下的几亩地,我娘和我二姐多吃些苦,也能侍弄过来。
那是地里的高粱长有二尺高的一天,因为感到晚上会下雨,我二姐就急着要下地,赶时间把地边的水沟好好清理下。
往日我娘不让我二姐一人去地里,都是娘俩一起去。我娘总感到我二姐一人去地里,会有危险。但这天我爹拉肚子,连带着腰骨疼,疼得喘不上气,离不开人。我娘就对我二姐说,那就快去快回,别耽搁。
当时已经过了中午,我娘想周围的地里也会有别人家的人在干活儿,我二姐只这一次单独去地里,也不会出什么事。
可是,不幸就在这一次发生了。
我二姐正在地里干活时,午饭时喝得醉醺醺的大地主满肚子坏水又色胆包天的二儿子,和奸诈阴坏的账房先生,来到田间闲逛,见我二姐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儿,便起了歹心。
两个该杀的坏东西摇晃着走向我二姐时,不远处的地里还有几个村里人在干活儿,这两个坏东西根本就没把这几个人当回事,大地主的二儿子,从后面把正在干活儿没有留意旁边的我二姐抱住,撂倒在高粱地里。
几个正在干活儿的村里人,看得清楚。但是,自从这二儿子跟县里的警察搭顾上后,尤其带着背枪的警察和拿大片刀的民团二流子们,占了我家的地打瘫我爹后,这二儿子已经成了村里的活阎王,村里人都怕的要死,所以没人敢过来解救我二姐。
我二姐拼命喊,拼命反抗。如果没有账房先生出手帮忙,那个活阎王单凭自己的手段,不会在身体强壮的我二姐身上得手。
不只是谁,从我家后窗隔着窗户对正给我爹喂药的我娘小声喊,你家二闺女在地里出事了,快去看看吧。
放下药碗的我娘,发了疯地往地里跑。跑到地里后,看着光着下半身、已经被糟蹋的我二姐,我娘惨叫了一声,瘫坐在地上。
我娘的惨叫,使昏沉沉的我二姐清醒过来。我二姐不声不响地起来,把衣裤收拾好,拍掉上面的泥土,便搀起我娘往家走。
到了家,我二姐把还痴呆呆的我娘,搀到西屋放到炕上躺好,然后到了东屋看看躺在炕上的我爹,对欲问又止的我爹说:爹,我没事,你好好养病。
太阳偏西时,我娘才从痴呆呆中缓过神来,见我二姐没在身旁,一声叫喊从炕上翻身下地,到东屋看也没有,就发疯地冲向仓房。果然,我二姐吊死在仓房的房梁上,身体已经凉透。
我娘的哭喊声,惊动了村里人。村里人不感到意外,因为在我们那里的乡下,遭到这样的糟蹋的闺女,不寻短见的很少。
村里几户实在看不下去的人家,指使家里的老婆子,帮着我娘把我二姐草草埋了。
把我二姐埋了后,我娘就开始发寒病,一天不停地打冷战,吃东西就吐。每天勉强给我爹对付口饭后,就背着我爹哭。
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大地主家还放出风,说是我二姐在庄稼地里勾引他家二儿子,死皮赖脸要给他家二儿子做小的,因为没成丢了大脸,见不得人了,才把自己吊死。奸诈阴坏的账房先生,还出头给作证。
大地主的二老婆,也就是这个二儿子的亲娘,还跑到我家门口骂。骂我二姐是最不要脸的骚货,她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真是便宜了她,她要不这样一死百了,非得把她买到窑子里去,她可真是块当窑姐儿的好料。
我娘死前这半个月是怎么过的,我没敢细想过。但是我知道,要不是惦挂着瘫在炕上的我爹,我娘半个月都活不上。
我娘死时,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村里人私下里说,一个能干活儿会持家的壮妇,竟能有这样的死法,这天下哪里还找得到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