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刻,突然感到我已经是个大人,身上也顿时有了从没有过的负重感,心里的仇恨也被瞬间铸造了成锋利的钢刀。
躺在炕上的我爹已经脱相,只能算是残存口气的人。幸亏有我大姐娘家族人的照顾,否则我爹也早就饿死在炕上了。
我拿出些钱感谢了大姐婆家的族人,让他回去给我大姐捎个口信,说我回来照顾我爹不走了;保定的干爹给带了些钱和草药,地里的活儿我也能拿起来,我和爹的生活不会出现麻烦,尽可放心。
大姐的娘家是外县乡下的小富人家,这家人对我家的遭遇充满着义愤,但却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只能出人出力帮助照顾瘫在炕上的我爹,尽尽亲家的心意。
我回到家后,我爹就没怎么跟我说过话。躺在炕上的我爹,整日睁着眼睛发呆。我只是把干爹嘱咐我的话说给了他,他听了只是苦笑下,什么都没说。
至于在干爹家生活的很好,学徒学得顺利,去西南采购长了不少见识的话,我都没有向他细说,我怕他催我回去,更怕他认为他拖累了我。
我理解我爹整日的发呆和不说话。不发呆还能做什么呢?他现在这样瘫在炕上,能做的只有发呆。不说话是因为,说什么都没用了。
看着爹的这个样子,我就会去想以前爹给我讲的恩人老货郎。爹是接受了老货郎的认命说法,认了我们家的遭遇都是命里的安排。——命里怎么安排,就怎么来,谁都变不了。
老货郎一辈子逆来顺受惯了,遇事后都要告诉自己:不怨天,不怨地,摊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我不反对老货郎的说法,也不反对我爹的认可。但是,我不能不向我爹表明,作为男人,我誓死也要报仇。
虽然当时我还拿不准报仇的时间,但报仇的决心比泰山还要坚定,天神也移动不了。还有,报仇的方法和到哪里去得到这种方法,我也选定好了。
我爹对我表明的态度,没做出反应,他似乎对我的态度失去了兴趣。
那是我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六岁的一天,我爹说他现在已经没有时日之分了,记忆力也差到了底,嘱咐我不要忘了自己的生日。
我回答我忘不了,到那天我会去我娘坟上看看我娘,告诉我娘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娘的苦日,让我娘看看已经十六岁、又长高长壮的我,我娘会高兴的。
听完我的回答,我爹看了我很久。这是我爹第一次这么久看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后来我才明白,我爹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看过我后,我爹说,是他害了我二姐和我娘。如果他早下决心把房子和地卖点糊口钱,让我二姐和我娘抬着他远走他乡,两个死去的人的命是能保住的。说完这些,我爹不再吱声,又开始发呆。
两天后,我去镇里药铺给我爹抓药,中午前回村时,村头一位把我候回来的老爷爷,抓着我的手说,孩子快回家去,你爹在你出村后,自己爬到河边投河死了。村里的孩子们发现的,我们把他捞了上来,抬回家了。
我急忙跑回家里,看着躺在门板上死去的爹,我既没哭,也没叫,表现出的镇静,不仅屋里的几位村里老人感到不对劲,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我哪来的这么强的定力?我还不满十六岁呀!
一位老人过来对我说,他们查看过了,我爹是从屋门爬到的后院,接着爬过后院墙摔到田地里,再由田地爬进了河里。
我明白,我爹是为避开村里人的眼睛,才没从院大门往外爬,而爬过后院墙就是田地,不易被人看见。他是决心一死的,所以不想被人劝阻。
可是,瘫在炕上连身都翻不了的我爹,哪来的力气爬下炕,爬到后院,再爬过后墙呢?后墙是不高,大人一滚身就能翻过去,可我爹是断了腰椎骨的人啊!我想不出这得借哪股力量,才能做到。
想想我爹前天看我很久的眼神、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醒悟了过来:认命的我爹不想干扰我,也不想做累赘,他这样一死,我就无牵无挂了,再做什么都不用瞻前顾后。这也算是我爹给出的态度。
几位老人问我后事怎么办。我答一切从简,我大姐那边也不通知了,附近也没有我家的亲属,不存在扯不清的什么,后天下葬没什么不合适的,所以后天就下葬。
我转身又去了镇里,给我爹置办了口好棺材,棺材在第二天傍晚时送到。
后天一到,在几位老者的帮助下,我将我爹葬在了我娘的坟边上。当时,由于时间紧迫,没考虑合葬的事,等以后再说。
我重谢了雇来的马车的车老板儿和帮忙下葬的几位老者,就请他们回了。我说我再给我娘的坟淸除下荒草,过后就回村。
他们离开后,我跪在爹娘的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后,起身快速跑向坟西边的野树林。
我爹的投河自尽,引起大地主的警觉,我也就一夜之间成为了对他们,具有巨大威胁的对象。我爹活着时,他们对我用不着过分担心,他们觉着有我爹这个累赘挂着,即便我是一只猛虎,也发不出威。况且,我还没满十六岁,仇杀的能力还很弱,稍加防范就能破解。
现在,我爹这么投河一死,关我的笼子也就破裂,我身上的束缚和牵挂,也都化为了乌有。再弱的出了笼子甩掉羁绊的老虎,发起狠来也能致人于死命,所以,他们要想维护好自己,必须得马上着手斩草除根。
这也是一箭双雕的毒计:一可不花一分一厘,独占我家的田地和房子;二可一劳永逸地消除我这个复仇者。
前天傍晚,我去镇里给我爹订完棺材,回到村里时,就发现大地主家的爪牙,对我盯梢。我知道,他们的毒计开始暗中进行了,我得尽快从村里脱身,晚了就会被他们缠住,再用一种隐秘的看起来是意外的方法,把我弄死,然后编造谎言为自己开脱。
这是他们的拿手戏,他们总相信不会演砸。
但是,他们认为我爹没下葬前,我的心思只能用在我爹的后事上,不会有别的举动,所以他们动手得在我爹下葬后。
昨天夜里,我把家里剩余的大洋和能卖些钱的首饰,包在一个布包里,观察下盯梢的人盯得不很紧,便趁着黑夜,翻过后墙,潜入到坟西边的野树林里,将布包埋好。
现在,我已经把挖出来的布包背在身上,接着要往野树林的深处走。可能过不多久大地主就会发现我不见了,但他们休想在野树林里追上我。
等走出了野树林,我再转向东,一直朝大海的方向走,走到大海边,去找洪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