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崖上,她站在负手而立的次渊身后,仰望着那棵巨树。冷风拂过她的面颊,一张脸几近透明,毫无血色。苍白的唇,微微蠕动了下,“师父,你一定很高兴吧。”她轻而渺的声音很快便随风消散了。
次渊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除却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与簌簌作响衣衫,他就是一尊白玉雕塑。没膝的青草,更是衬得他清冷无比。
习习的瞳孔猛然一收紧,树身上陡然射出了几根藤蔓,似利箭破空而来,尖锐的嘶鸣声像空气被狠狠撕裂成了两半一样。“师”
还有一个字来不及叫出,她生生止住了。那些宛若利器的藤蔓,在近了次渊的身时,一一柔软下来,竟似修炼成精的妖物一般,恰如一条条灵蛇,弯曲了身子,在他面前绕来绕去,次渊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些扭动的藤蔓,须臾,藤蔓渐渐萎缩,化作一团青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他转过身来,手中已经多了一颗珠子。那是他的内丹,初见时幽蓝的色泽,现在变成了透彻的浅浅的蓝色,珠子中心,一团浅蓝的小火簇,微微跃着。是她夺命的诱惑。她的心瞬间被揪进了,即使,她早已知道,这一天好近好近了,可这一刻,她内心的惶恐,前所未有。她挪不动步子,明明那么想逃,双腿犹如灌铅,抬不起。
次渊的眼清冷而又深邃,像极了她第一次闯入流渊殿,见到的那幅画中的模样。他徐徐托起那颗锁魂珠,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虚无空洞,逃什么呢?还有值得她逃走的人么?死人妖有妻有子,与泽有白芜相伴,死木头有妻有女,连凌音,亦有了施泠曦的目光,只有她与师父,始终孤身一人,而她,只要服了锁魂珠,师父便不会再形单影只了。牺牲她一人,成全的,是所有,她曾牵念过的人啊
不要犹豫,犹豫什么呢?与其孤身于世,不如归去。她的眼泪簌簌地流,除了师父,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需要她,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啊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视野中只有那一颗透明的锁魂珠。如木偶一般僵硬着四肢,朝它靠近,一步,两步,三步她颤动着双手,捧起那颗微微发亮的珠子,蓦然蹿出一股温暖的气流,经由她的手掌流遍全身。似乎,它天生便是她的一部分,只是被人剥夺了一样,如今,想要与她合二为一。
痴痴地将锁魂珠,贴着面颊来回摩挲,像是要将它融入自己的体内那样,空洞的眼神中,忽然生出丝丝痴狂,她攥住锁魂珠,狠狠后退了几步,与次渊拉出了些距离。
次渊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苦苦等待了一千多年,寻寻觅觅,想要追求的,就要实现了,他竟然不舍了。但他,仍然一直注视着她,看她将锁魂珠喂入口中,那双眼缓缓闭上,缭乱的紫色发丝,他恍然间错以为,流细站在了他的面前。
而她,星眸含笑:“次渊。”是的,是她啊,她从来不肯叫他哥哥,自她学会说话,便一直唤他的名字,“次渊,次渊”
他的喉结上下浮动,堪堪吐出两个字:“细细。”是细细,不是习习,她蓦然睁开双眼,哈哈大笑,一时间,笑声被风传远。而她却,越来越悲凉,她的一生,从他赋予自己这个名字开始,便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笑话。
“次渊,你从不会在我面前自称为师,会不会,有那么多时候,你也把我当做了流细的替身?只是你一边清醒一边沉沦,不断挣扎。”她忽然想起辗转回到宰相府时,她的眼眶尽裂,昏迷多日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的唤的那一声,分明是细细。她以为的师徒深情,不过是独自一人的误会。
“你不是要我的命么?好啊,我给你就是。”她决绝的话音一落,火苗自裙摆上蔓延,火苗是冷的,她感受不到灼伤的疼痛。她只觉得,她的身体在一寸一寸被狠狠撕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忽然从撕裂的创口,慢慢溢出。那些东西,好像是属于她的,又好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意识亦一丝一丝地从脑中抽离,她仿佛看见了满天繁花拥簇,她初次邂逅那个风采无双的翩翩公子,还有追随她而来的那个,她曾以死铭记的人。她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一颗珠子落在草地里滚了一遭,次渊踱步过去,噬魂崖上,只剩他一人,惟有一处冷气愣是萦绕不散,证实了,一刻钟之前,那儿还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实。
他俯身自草丛中弯腰拾起已经完全透明的内丹,中心的那簇火,已经在珠壁喷燎。他垂下眼睑,紧紧握住,身影渐渐模糊了,待到那一阵风听停,噬魂崖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不过须臾,那棵巨树,开始抖动,不,是整座山崖开始抖动,崖底猛然冒出白光万丈,那棵树,竟然瞬间萎缩,不消半刻,崖顶除了青草,别无他物。
两道蓝光划过,噬魂崖上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才消失不久的次渊,另一个,乃是一名女子,紫发飘飘,蓝衣翻飞,翩跹绝世。星眸灿然,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天地失色。
“你不应该这样剥夺她的生命。”她道。
“蔓铃与人的后代,本就活不过多少年。她心愿已了,自愿成全我们。”他回。
她笑着摇摇头,“你把神力全用来救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幸,你我携手相伴;不幸,你却又将留我孤单一个。”
他只微笑着,不再回话了。无论她怎样想,他不欲理会,只要,她待自己的心,仍如从前一般坚定,他便,仍然爱她。他亦会努力,不让她真正孤单。神母已归尘,再无谁能阻挡他们,命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