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的患得患失、惶惶不安与期待喜悦交错的等待之后,七王爷终于风尘仆仆回来了。我喜出望外,然而,他与我对视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沧桑,复杂无比。顿时心下一沉,哽咽着喉咙,嚅动嘴唇,最终没能将那句话问出口。但他不是别人,他是颀国的七王爷,我听见他沉稳的嗓音淡淡响起,飘入我的耳朵。
“我去问了那名女子,她说,陆惺惜已经死了,她只是借用了陆惺惜的名字而已。我只信三分,若你也与我有一样的猜测,那便去证实吧。”
我不想相信啊,一点都不敢相信啊。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却又让我仅存的幻想破灭?怎么可能?我都未死,她怎么会死了呢?
我一直自欺欺人,劝说自己她不可能死的。但是事实却是,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是一具焦尸了。我会出现在颀国境内,是因为我那时尚有一口气悬着未落,可她不同,她那时,早已了无声息。我怎么还敢奢望,自己错过的,能够再重新回到身边呢?
七王爷告诉我,那个女子,便是他此次奔赴也理的主角,羽仙嫡蓝羽新收的徒儿嫡蓝习习。她亲口承认,陆惺惜死在了迭城的一座医馆内,她本来以为,认识陆惺惜的人不多,又因在勾栏行事不便,就用了陆惺惜的名字,以免招来祸事。
我苦笑不止,能怎么样?嫡蓝羽的徒儿,岂是我有那个资格去质问的?
颓废了一阵,我决定去迭城证实一下,即使她死了,我仍然想,在她的坟前,亲口告诉她,我不似表面那样毫不在意她,反之,我十分在意她,却偏偏在她离开之时,适才意识到。
去迭城时,已是初秋,寒意渐浓,但那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我将要去证实的事情令我心寒。那种寒冷,自心底散发,经由所有的血液蔓延在我的血液里,它在我的身体里,随着与迭城的靠近,一步一步渐渐沸腾、翻滚、叫嚣。
那是一方精致而又古朴的城池,有着很悠久的历史,即使没有听过传言的我,瞻仰城门,亦能明晰地得出这个结论。犹如仙人捧在掌上的一方宝玺,玲珑而坚韧。
那座医馆极为好寻,不久,我便找到了。只是,医馆的主人形容枯槁,俨然一个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之人。初见我着实惊心,但他身上自由一种从容不迫隐含威严的气势。他对我淡淡笑着,问清了缘由。虽然面容可怖,但我能感到他是笑着的。
也是到那时,我才知,迭城内原来还有一个规矩,人死不能葬在他处,必须葬在城东的断魂山脚下。据说,人死大都怀揣怨气,只有面向太阳初升之处,方能驱散那些阴暗的怨气。并且,人死不能立碑,若是有亲人葬在断魂山脚下,只能依靠自己的记性,记住周遭的景物,目测好坟茔的位置,方便他日祭拜。
我站在他为我指定的坟茔前,心头百般滋味,不知如何诉说。明明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层,而今,却悉数哽咽在喉,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话:“陆惺惜,原来感情,也讲究轮回的。”
先前是我不愿受你纠缠,现在,竟是我苦苦追寻你,却难觅芳踪。是不是,上天对于不怜惜眼前人的惩罚,就是永世不得再见?
我为她守灵,打算守满七七四十九天。每日辰时,起身前去断魂山脚,日落便返。下雨天,撑一把纸伞,幽幽往返于断魂山与医馆之间。我想,这便是孤独。伞下不会有一个女子,笑靥明媚,明亮的眼眸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喜悦。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随风消逝了,她曾那么想听我的一句肺腑之言,在我最真心想要说出那句话时,她已不在我的身旁。
万千寻的生命一日一日衰败,也正因为此,我在断魂山脚的原野里,遇见了那个知道她的离去的女子嫡蓝习习。伴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容貌细致妖冶的男人,以及万千寻的徒儿青索。
黛眉若远山,美目如明珠,肌肤如细腻的白玉。她躲在那个男人的身后,我只瞧了一眼,不由被她的美貌摄住了。我强行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想要上前细问,又恐心会碎得彻彻底底。
一时的踯躅,错失了此次机会。
直到那日,万千寻生命衰竭至了最后,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明晰。我也只认为是似乎,因为他虽是大夫,但没能治好自己的病。
他们匆匆赶来,万千寻正由青索扶着,要上断魂山。我随他们一起,去了断魂山。那个男人与我对视过,只淡淡一眼,便挪开了视线。我却知道了,他与我的相同之处,在一定程度上的霸道。我们的霸道,皆是掩盖着的。
目睹了万千寻与她口中的蓝姨之死,在冷冽蓝焰中,身着喜服的二人,连灰烬都不剩。我心中除了诧异,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不止是她,我也感觉到了,那蓝色的怪异火焰,是冷的。
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奇异的存在,是否意味着陆惺惜她,或许魂魄会如时下的小说里所写的那样,附在了别人身上?
我不由重新审视起嫡蓝习习,她的眼中虽有悲恸,巧妙隐藏着在悲恸之下的,是喜悦。人死,为何不止悲恸,还有喜悦呢?
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她。怀疑她欺骗了我,怀疑她其实知道更多关于陆惺惜的事。但与此同时,我更害怕,她与那个名为施泠宸的人在一起,眼里容不下其他人。若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把最坏的方面想了出来。若是,其实,她就是陆惺惜呢?我又当如何?
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力突然袭至我遍身。预想过各种会出现的场面,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她,她却已芳心另许,再也无意于我。
没担忧多久,我收到了七王爷的信,他要成婚了。守完最后几日,我赶回梁夷。婚礼当天,大殿之上,意料之中,我见到了她。坐在一堆命妇与千金小姐中间,她四处张望,不经意转向我时,我没有错开她的眼神,而是直视,微微一笑。
很快她就移开了目光,偷偷出了殿堂。我侧过头,正与施泠宸的眼神相撞而后交汇,依旧微微一笑,我在他冷冽的目光下,镇静跟随着她出去了。
施泠宸竟是墨国太师的长子,他定是不敢随意离席的。而我,离开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谴责。
月高悬,辉淡淡,它还没有圆满,恰如我与陆惺惜。借着烛光与月辉,我紧紧跟随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一定得距离。而她,似乎迷了路。
“嫡蓝小姐可是迷了路?”
看她窘迫转身,紧绷的防备,我三言两语令她松懈了下来。送她回殿,许是有意,又许是无意,挑起了她与施泠宸之间的矛盾。
一幅画,顺理成章的接近她的机会,熟料,却牵扯出了我一直以来,最想得知的秘密。
那日的山色太好,朦胧了我的眼,朦胧了我的心。她与施泠宸的隔阂,我不清楚,但我惟一清楚的是,她大抵再也找不着机会与他重修旧好了,从她向我坦言她是陆惺惜的那一刻开始。
不是没有过猜忌怀疑,不是没有过妄自揣测,但当事实真正抖落在我面前,我却犹豫了。我仅仅欲借此,试探她是否依旧对我残余了些许心思,即便不是些许,只要有那么丝毫,我仍会感到欣慰,觉得自己吃过的苦没有白受。
感情的的确确是自私的,不然我先前那般牵念的人儿,如今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为何还要逼出她的真话?
幸好,她为的是嫡蓝羽,而非施泠宸。我允许她的利用,唯独不允许她为了施泠宸而利用我。在这一点上,许多人约摸皆是霸道之极的。断了吧,断了吧,他不过是你的浮光掠影的一抹过去,而我与泽,才是能在先前得你之心,将后许你余生的人哪!
而她的这段伤痛,似乎恢复得尤其迅速。她一心扑在扳倒连如挽之事上,心无旁骛。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怅惘她的薄情。她再也不是那个心心念念、绞尽脑汁想要我回头怜惜她的女子了。恰如我再也不是,能够冷眼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男人了。
有个借口与她共处一室的感觉,十分奇妙。她尚是陆惺惜之时,我从不曾主动了解过她,而如今,我不得不被她的偶尔古灵精怪掩盖住的聪慧深深折服。我将连如挽的计划告诉了她,她竟然做出那般铤而走险的决定,不惜以透露自己的身份为契机,逼连如挽提前动手!
我和七王爷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在连如挽身上,却都没敢似她这样胆大妄为,但是,对七王爷来说,这又如何不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呢?他断然不舍得大好机会白白流失,我们亦提前,部署好了一切,只等连如挽入瓮。
连如挽并非愚笨之人,我们算到了,却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