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了几日,来月三斜的客人已经少得可怜。玉深云也说,再等一两天,便可做年关歇业了。习习听到这话,嘴巴张大,硬是好久没合上。玉深云耐心给她解释后她才明白,她之前呆的那地,唤作迭城。迭城创城早,据说,三国还未分裂时,它便建在那儿了。迭城的先人流传下来一种说法,迭城的气候受了噬魂崖的影响,四季的来临总会比外面迟上一月出头。随着迭城屹立的时间愈加久远,与外界的气候差异愈大,它的八月,俨然与寻常地方的十月无异。
所以,当玉深云告诉她,现在是腊月二十一,她简直如坠云雾。了解了缘由,她也不再那么惊讶,心中却有淡淡的怅然与失落。
就要过年了呢。她轻声感叹。
月三斜将进入旧年末新年初的歇业,姑娘小倌们难得的不用苦练技艺,也不用百转心思,屈意讨好客人。楼中规矩在这时已然形如虚设。大堂里姑娘们扎着堆,几个几个挤在一处,絮絮叨叨倒这一年的苦水,定下来年的盼头,不免有几分聒噪。各楼管事,对此情此境,一笑置之,不予理会。习习在大堂里,踌躇不前,姑娘们一拨一拨的,习习没与谁交情特别好。她大都不过能与她们说上两句话。
二楼的一个姑娘眼尖,瞧见她,便拾掇着一群姐姐妹妹打趣习习。
“陆姑娘,你为何成日戴着面纱?赶今儿,露个脸给姐妹们瞧瞧罢。”
习习尴尬笑道:“姑娘们,我这个是进来之前便与何二娘说好的。你们想看,我可不给。否则,枉费我一番苦心。”
“陆姑娘难道在怕自己呆在月三斜的事被什么人知道了去?放心,今日又无客人,大伙儿就是看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就是嘛,既然不想被人认出,又何必进楼里来?月三斜本就人多口杂。”
她因为玉深云几句话进了月三斜,年纪轻轻成了管事,与她们这些倚门卖笑、卖身的女子,可谓云泥之别。又因她先前对着姑娘们没什么脾气,好言好语的,表面看着,就是好欺负的样。她们心中不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奚落她的机会。
习习幽幽叹了口气,何二娘此时不在场,除了自己,没人能帮她。
她凝神扫过她们光鲜亮丽的外表,妆容掩盖下的心却是那样丑陋。
她努力维持笑容:“无论我是美还是丑,都不会与你们争抢什么的。何必要看呢?”
她打算息事宁人,有人偏不放过。一个红衣女子站起身,嘲讽她:“谁不知道,月三斜的名声响彻三国,多少王公贵族流连忘返,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都踏不进这个门槛儿。你耍手段进了来,无非是想攀权附贵。哼,我虽是风尘女子,却也不屑与你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习习被她说得眼泪都积在眼眶里,她拳头握得紧紧的,把泪止在了里面。众人见她不说话反驳,皆以为她默认了。那女子又道:“大家看吧,她说不出话,就是默认了!”
“住口”习习大声喝住她。
众人先是沉寂了一会儿,便又开始窃窃私语。
习习吐字清晰,提高了声音,冷声道:“你们所说不过是嫉妒我。你们自诩比我貌美,比我有手段。可惜,你们没见过我的模样,面上自傲,心中却在担心我或许比你们更美,更有心计,不然何以轻而易举进来。然,风尘女就是风尘女,请了再多礼仪师傅来教,你学到的只是皮毛,永远学不到精髓。仅仅凭你们今日这些话,我不难知道,就算你们留住恩客,也留不长久。我看轻的不是风尘之人,我看不起的,是那些明明自己都没反省过,反倒不停嫉妒诋毁别人的人。你们的意思无非是,我也沾染了风尘,却自视甚高。你们的心气居然对我撒了出来。心气?心气最不该拿出来使的,便是风尘之中。除非你能顺利脱籍,而且在所有人面前摆脱你曾是风尘中人的过去。那时,你才能真正昂头挺胸走路。否则,你就永远上不了台面。”一番话,掷地有声。那女子不甘至极,竟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作势便要扯习习的面纱。习习从不是好欺负的,她可以装傻将她们的不屑装作不知,亦可以面对她们的咄咄逼人示弱装可怜,只要她们不侮辱她,不伤她。但是现在,习习是不会忍的了。
眼看那女子接近习习,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她站的那里,人已没了。
“你们真当我好欺负么?”愉悦的声音从二楼传出。
众人抬头仰望,二楼栏杆旁,不是习习还有谁?
楼下那红衣女子惊道:“你居然会武功!”
习习只笑不答。
“或许有一点,你们猜得很对。确实有人给我撑腰,既然你们这么对我,那我也不必替你们着想。我向来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倍还’的原则,今日你们惹了我,算你们倒霉。腊月都快过完了,你们偏偏闲得没事做。那我还是让你们过年也忙上一忙吧。”习习在上面俯视她们,轻松自若说出这番威胁人的话,看她们满脸慌乱,忽然觉得很好玩。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扬眉吐气的快乐。她得意一笑,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剩下一群忐忑不安的姑娘们,面面相觑。对她造成的混乱局面丝毫不加理会。
姑娘们的霉运来得很快。
各楼管事将当时在场所有的姑娘清点出来,一起起哄的,腊月二十九之前不许出门,过年的例钱减半。出声挑事的,整个歇业期间不许外出,例钱分文不剩。至于那个胆子最大的红衣女子,她的处罚很重。她名唤红绡,身段妖娆,舞姿确实醉人,许多客人都曾点名看过她的舞。本是卖艺,而且,再熬上半年多,她便能借花会离开月三斜了。只因闹出了这样的事,与何二娘曾说过的安诗一样,卖身契被当众烧毁,她的住所从二楼迁至一楼。从众人捧到真正沦落风尘。众人噤了声。惹上不该惹的人,后果就是这样。
习习听云三回来告诉她楼里的处置时,头没抬,眼皮却轻轻跳了一下。
玉深云笑着问:“怎么?觉得我处罚太重?”
习习摇摇头:“不是。你若不严惩,她以后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即便你不这样做,我也不会让她有机会伤害我。”
玉深云眼神带上了赞许,“你懂得保护自己了。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楼里怕是很难呆下去了。我另外替你找些事做吧。”
“不用。”习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这几日,孕吐反应虽没那么强烈了,以后慢慢还有你受的。左右呆不下去,我也不放心你,我就在这陪着你好了。”
她拿过云儿手上的披风,替玉深云系上,扶她起身。边走边道:“我明天还打算去,等正式关门,我就不去了。”
玉深云“嗯”了一声,由她带着自己在雪中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