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早上,是杜澜下厨做的元宵,也幸而习习夜间疲惫,没甚精力早早起来折腾,众人才算幸免于她做出来的元宵折磨下。她端着盛元宵的碗,眼神偷偷向暮子勋那边投去,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慧黠的笑意。三年前的那锅元宵,虽谈不上难以下咽,却也因为她煮糊了锅,吃得自己都有些小郁闷的,更遑论暮子勋与玉深云了。
她的印象深刻,乃是因为她那时想要伺机报复两人,暮子勋不经意瞟过去,正巧顶住了她还未来得及收敛的不明笑意,顿时脊背生凉,只觉一股寒气在脊柱里窜上脑门。他的记性好,根本用不着想,就已经知道了她在回味三年前的元宵。他吃惊了片刻,沉稳如常,暗叹自己料事如神,早先告知了夫人,才逃过此劫。
踩在遍地爆竹碎屑上,她分外踏实。亦是在三年前的今日,她与暮子勋、玉深云并排坐在屋顶,怅然许诺,希望有一年的正月初一,可以出来,四处蹭吃蹭喝。她盯住交握的两只手,如今,这愿望,也算实现了一半。
偶尔鞋履踩到一两颗没有爆炸的爆竹,她摇摇晃晃站在爆竹上,脚底来回滚动着,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直至爆竹被踩得空瘪,洒出了里面的硭硝硫磺粉末,她才肯放过那些可怜的爆竹,欢欢喜喜继续走路。一路行人纷纷侧目,她也不顾。
“与泽,这样不顾大家眼光,走着好惬意。”
与泽看她稍稍领先于自己,步履欢快,亦扬起一抹温柔宠溺的笑:“是,很惬意。”说这话的同时,他把自己与她之间仅有的一步距离缩到了没有,平稳地迈步,每一步却又比先前迈得开了一些,她雀跃蹦着,步子始终都没超出他迈过的距离。见她笑靥嫣然,他默默敛了那一丝不动声色的得逞。
忙着满大街观察行人的习习,浑然不觉自己的步子皆被他控制在了他所允许的范围内。陆陆续续地,许多铺子都摆了起来。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摊置开,她兴奋地左摸摸又瞧瞧,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乐得不行。一大街走下来,她却没有一样东西真正看入了眼,不禁有几分失落。
两人绕着绕着,循着嘈杂声到了主街道的巷口,便被忽然后退的人群给吓了一跳,幸亏与泽一直拉住她,才不至于一个趔趄摔到地上沦为人们脚下的软肉垫子。
“没事吧?”人太多了,他们才站在巷口,身后又涌上了一大批人。
习习站定,使劲呼了两口气,道:“没事没事,多亏你拉着我。”她的声音在人潮里,听不那么清晰。
与泽眸光一闪,忽的将她用力带入怀中,她大为不解,一时忘了反应,身子惯性往与泽身上倾斜而去,踉跄站稳,她才刚要问话,后背撞上一个人,顿时悟了与泽的心思。人潮退涌得如此之快,她猝不及防,若非与泽,她可真要被撞倒在地,避免不了人肉垫子的悲剧。
她向身旁一个女子询问道:“这人潮为何不涌反退?”
踮着脚四处艰难往人墙之内张望的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舞龙舞狮的队伍要来了,大伙儿都忙着为他们让道呢,你们也小心些,万一被人群冲散,可别摔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言谈自如,颇有谆谆善诱引导习习的意思。
习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呢,原来不过是舞龙舞狮。锣鼓声都没听到,怎么一个个就急成这样?”
那女子仍踮着脚张望,腾不出空再多看习习一眼,只飞快答道,“这仅仅是开头,后面还会有许多有钱人家借此与民同乐,他们会解囊”余下的话卡在喉中,她察觉到身后一空,回首一望,两人已经从人群包围中挤了出去,她个子本就稍微小巧了些许,晃来晃去也没再见着两人的影子,嘴一撇,接着等待舞龙队伍开锣。
只消一会儿,他二人彻彻底底挤出了人群,站在因为行人稀少而显得空旷的地方,听得远处渐渐传来时有时无的锣鼓声,习习忍不住抱怨:“都是些老掉牙的,怎么没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可以做呢?”
与泽宽慰她,“你想法不同,所以觉得无趣。但是别人皆是寻常百姓,又不似我们那时,不用上街,就把所有舞龙舞狮的节目看腻了。所谓时不我与,在这个时代,在这座城池,难道你还想见到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
她低了头,仔细一想,确实在理,妥协道:“那你说,我们该干什么去?”
他侧过身,朝着一个方向,没有行动,意思却很明显。习习亦随他的目光望去,那是她想去又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说出要去的地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也将他奉做父母。过年不应该去看看他么?再者,青索和释然,你万般内疚,仍需坦然面对,总不能,因此与他们断了来往吧。”
短短几句话,说得她有些动心。她的确胆怯,不敢对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负责,另一方面,又放心不下他。她小时候随他四海漂游,都未曾见他委屈过自己,如今舍了也理的安逸,一直住在医馆,像极了寄人篱下,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
她静静思索了一番,才小声开口,“我先逛逛再去。”
与泽没有再说什么,只领着她,真的又在街上闲逛起来。途径上次两人吃混沌面的小店,与泽与她默契对视,然后,她苦着脸愁闷不已:“我肚子不饿,吃不下。”
他似乎被她这句话噎住了,默默牵着她的手,有些失落。然而城内锣鼓声阵阵,人声鼎沸,他们异样的沉默,显得格格不入。一整个上午,他们就在这样的沉默闲散中度过,各怀心思想事,都漫不经心地走着。
“虽然唐突,不过我还是很想,去凌音家里拜访一下,见见凌音的哥哥姐姐。”
她猛然抬头,把与泽也吓了一大跳,正缓缓走来的说话的人,语气间丝毫没有玩世不恭,她的思绪忽然飞到多年以前,她才得知他是师父年纪最幼的徒弟。她看着眼前那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锦衣小公子,乖戾得紧,谁能料到,十多年后,他已经长成含笑翩翩,几分幼稚几分复杂的男子呢?
与凌音还在同他说话,脸上洋溢着愉悦,他却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习习。”与凌音闻此,亦侧过头来,立即焕然道:“与哥哥,姐姐。”
她的手一紧,直接拉了与泽一起上前去。从前她不知晓他与施泠宸是兄弟之时,便没曾觉得二人相似,后来得知二人乃是兄弟,她在施泠宸别苑门前的吃惊,绝不是装出来的。再后来,玉深云说,他二人无一星半点的血缘,她又蓦然以为,两人果真未曾有任何相似之处,可如今,她为什么透过他,仍然能想起施泠宸呢?
恍惚笑了笑,道:“你竟然没有讶然,还能一眼认出我?”
他也笑,“才隔了两年多的时间,怎么会不记得呢?倒是你,怎么成了凌音的姐姐?”
她与与泽对于他直呼凌音名字,皆以为诡异。望了望站在一处的两人,与凌音红了脸低着头不胜娇羞,风情无限,只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哥哥姐姐。
“凌音不愿说,你不用先交待一下你们两人的相识经过?”她似笑非笑,将问题推回了他的身上。与泽分明瞧见,与凌音的脸,更红了。
他笑得愈发粲然,“我二人方才邂逅于城东酒楼前,相见恨晚,是以一路谈天至此。怎么?难不成习习姑娘要昧了良心说小爷我如何靠不住?”
与凌音亦睁大了亮闪闪的双眼,期盼着她答话。出于无奈,她只好敷衍道:“哪里,你还是相当靠得住的。只是你才认识凌音,竟然就想登门,也太快了些吧。”
“先前小爷要去的意欲不够强烈,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十分想去了。”他说着,已经出奇自然地牵了与凌音的手,将她面上的羞赧视作不见,“凌音,你姐姐肯定还要四处走走,反正现在午时将至,不如我就做一回无赖,上你家去?”
见与凌音点头,甚是无耻的施泠曦大摇大摆,故意在她面前炫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习习,既是你认识的,何必担心?”三人一直说话,完全忽略了一旁的与泽。
施泠曦此时才将目光放到了他身上放肆大量,眼神渐渐深邃起来,似惊似疑,“与小将军?”
与泽淡淡一笑,道:“太师公子不在太师府呆着,来迭城过年么?”看似闲话家常,却皆以对彼此的身份了如指掌。
“与小将军应该黄土作伴,不也出现在了这里?”他懒洋洋眯起眼,往他身旁擦过,“习习,本来我以为他不似我哥那般有本事,但他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与你一起,我想,大概我知道了你选择他的原因”
她的身子在他提及他哥时,便开始僵直,一直没能放松下来。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忘记了,为什么仍然一触即发,不可收拾?连施泠曦也以为,是自己率先放手的么?她不过误了方懿一生,他却要这么多人都误会她一生,施泠宸,你好狠的心左手的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一瞅,才发现,指甲刺破了掌心处娇嫩的肌肤,险些深入进去。然而,她同样捏紧的右手奇怪地没有一丝痛意。
她忽然捂住了嘴,将那一声惊叫堵在了口唇之中,她自己没伤着,与泽的手却被抓破了皮,心中涌上阵阵惭愧,“对对不起,与泽,我”她不知所措,该如何解释,说她想到了施泠宸所以才抓伤他的么?不,怎么可能?
“傻姑娘,你的心在痛,我当然要帮你分担痛苦了。”那些柔软的话语,以及他的无微不至,甘心默默呆立,再也不是她以苍白无力的言语,能够回答得了的。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先弃我而去。她在心里默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