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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吴中地区历朝历代都是中华传统文化集粹的地方,北宋时期的杭州更是达到了空前的鼎盛繁荣。每一年这里的上元灯节都把歌舞升平推向新的极致高潮。西湖长堤和断桥上赏灯的男女老少拥挤得只能随着人潮缓缓移动,转身欲退都不可能。西湖里的船只灯火交相辉映,船与船经常因为躲避不及撞到了一起,船夫们的吆喝声淹没在急管繁弦和人们喧嚣的欢歌笑语中。

天上地下一片烟火与花灯交织。喜庆热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刻的目光所及处处令人感到意外和惊喜,偶遇亲朋顾旧更是喜上加喜。杭州通判姜佐城的楼船和京东转运使段筠生的楼船因为躲避不及撞在了一起。两船上的人都在摇晃中望向对方的船只。彼此的船夫们都迅速调整方向。不想两船船主都立在船头,彼此互相拱手作揖以表歉意,才发现竟是同榜进士兼县学好友。两人大喜过望,赶紧命船家立刻将两船靠拢,隔着船姜佐城邀请段筠生到他的船上来饮酒小叙。段筠生道:“仓促中难以尽情,待明日到府上畅饮。””如此更好。“两人再次拱手作别。

姜佐城宅院里的琉璃灯,纱灯,羊角灯,各式花灯在府中各放异彩,一派喜庆祥合交相辉映。翌日段筠生果不食言,掌灯不久,车马便停在了姜佐城的宅邸前。管家急忙进去通报,姜佐城出门相迎,两人寒暄过后共同进入厅堂落座。姜佐城命人赶紧奉茶,目光落在了段筠生身后的一个孩子身上。段筠生把孩子拉到面前笑道:“这是犬子段灵南。”男孩机警聪慧,赶紧躬身施礼。姜佐城上前扶起,赞道:“果然麒麟之子,不同寻常。”段筠生笑道:“犬子与贤弟令郎年纪相仿,将来若如你我二人同时及第,岂不更是美谈。”“段兄所言及是。”说罢命仆人赶紧去后面叫儿子出来见礼。

正在说话间传来一个小女孩尖锐的哭声,姜佐城微皱了一下眉,儿子姜渚芳刚一进来还未站住,姜佐城便问:“又是你妹妹在哭闹不成?”“回父亲大人,奶娘给她缠足,她死命挣扎不肯……”“非得在节日下闹,快去命她哄好。”身边一个贴身仆人赶紧领命进去了。段筠生怕姜佐城脸面上不好看,赶紧岔开话题:“这就是令郎吧?”姜渚芳赶紧上前躬身施礼,“晚辈姜渚芳见过段伯伯。”段筠生从座位上伸出手拉过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好相貌,将来必定栋梁之材,前途不可限量。”姜佐城方从刚才的尴尬中挽回一点颜面,“段兄谬赞了,就怕他不成器。该多和令郎相伴才能有所长进。”段筠生命段灵南上前与姜渚芳见礼。两人施礼之后一见如故,言谈甚是投契。

姜佐城见段筠生饮了几口茶,便闲谈了几句漕运方面的事宜。刚想起身邀他去花厅入席,没想到小女儿赤着脚跑了出来,一下扑倒在他腿上。姜佐城赶紧抱起,见她满脸啼痕。眼睛水汪汪蓄泪,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不忍斥责。只得对段筠生歉意地笑笑。段筠生见状忍不住站起身来道:“令爱生得粉雕玉琢,未及总角之年缠足岂不让人心疼死。”姜佐城讪讪道:“此乃庶出之女,只因嫡母怕她将来嫁得不好,未免心急了些。”段筠生摇头叹道:“姻缘乃是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强为。”话音刚落,这时站在一旁观看的段灵南怯生生的看着姜佐城,上前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姜叔叔,妹妹无需缠足,若是因天足嫁不得豪门公子,叔叔若不嫌弃灵南愚钝,我愿三书六礼,娶她为妻。”姜佐城望着段灵南大吃一惊,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令郎一番豪情,甚是可贵。不禁让人想起汉武帝年幼时对长公主所说的‘金屋藏娇’了!”段筠生笑道:“犬子最是心善,素来不忍看任何苦楚,何况令爱这般娇美柔弱,怎能不生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你我二人的性情向来投契,若是能结为连理更是难得的美事。只是遵从俗礼,若是令爱与我儿八字无碍,那自是天作之合。我此番前来倒是不需此行了!”姜佐城大喜过望,“若因小女一番啼泣成就一段良缘,真乃天意了!”段筠生又看了看他怀中女儿又红又肿的小脚,劝道:“三寸金莲源于南唐后主李煜,此种怪异审美想不到竟在我大宋有风靡之势。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也未见得不缠足就嫁不得如意郎君,我的长女倾媛就是天足,如今已与京都汴梁开国公霍家的后人霍清远定了亲,不日就将进京完婚。所以贤弟别再难为孩子,不可助长前朝的不正之风。”姜佐城闻听,连忙作了一揖,“段兄所言甚是,小女何尝不是我的掌上明珠,若不为她将来有个好归宿,哪能如此。如今闻得兄台得了显赫高门的贵婿,可喜可贺,小弟在此向段兄由衷道喜了。酒菜都已齐备,今晚不醉不归,方能一抒襟怀。”说完拉着段筠生前往花厅入席。

席间俩人推杯换盏,珍馐美酒,谈到朝中政事更加兴起,两人就新法旧法利弊各抒己见,一直到三更天才意识到夜已阑珊。临别之时,姜佐城命人备好了一份厚礼送到了段筠生的车上。说是为段家长女备的一份新婚贺礼。段筠生回到府中,打开锦盒一看,是一块唐朝李廷珪古墨,自知价值不菲。深知其意,遂择了一个良辰吉日派媒人前去行问名之礼。

姜佐城心里还有些忧虑,不知两个孩子的八字能否相合。妻子吴氏在一旁埋怨,“如今大户人家的女孩哪有一个不是三寸金莲,只听一个黄口小儿的就不缠足了,万一这门婚事结不成,一双大脚将来让她去配小厮吗?”姜佐城只得安抚,“先别急,等媒人回了消息再定。况且段家的女儿也是不缠足的,还许配给了京城开国公霍家的二公子。这全在儿女自己的姻缘造化,不是为人父母操心就能成全的。”吴氏冷笑了一声,“皇上不急太监急,我这是多操哪门子心,只怕将来被别人笑话说我这个嫡母不尽责。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是天足!”“玄黎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况且此时正是开蒙的年纪,若是缠足必然受到影响。”“别因为我的一片好心,耽误了姜家的一个女秀才。如今段家攀上了霍家的高枝,将来怕是要进京做官的,哪里还能和我们结亲家。只不过碍于颜面不好直接回绝罢了。”“段兄不是那样的人,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事生非。”吴氏气得一甩袖子,“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过了两日,媒人上门道喜,并且送了一枝金钗,“真是天作之合,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极合,将来伉俪情深,子嗣显贵,这金钗是作为定亲的信物。段大人说了,姜大人上次的礼太过贵重,权作令爱的结亲信物收下,否则不敢收取。”姜佐城忙命人接过信物,赏了媒人两匹绢帛作为谢礼。待媒人去了,回到后院,一见到吴氏便说:“你看究竟是你想多了。玄黎就是有这样的福份。”吴氏含酸讥讽,“要说还是我这陪嫁的丫鬟有福,生了一个女儿竟像下了个金蛋。”“惠雯自从生下这孩子就一直病在床上,哪有什么福气可言。只是有一件,老爷子要亲自教导玄黎开蒙呢!我这就把女儿定婚的事告诉她去,她定欢喜得不得了。”说完转身要走。吴氏道:“她嫁了你就是福气。”姜佐城又转回身笑看向她,“娘子唯有此言极是。”吴氏气得一跺脚。

姜佐城绕过侧廊尽头的月亮门进入一个跨院,在窗边听见里面正在说话,声音很熟悉,原来是附近鹤来庵的一个女尼正在里面讲佛教故事。姜玄黎的母亲赫氏自从生下她,便一直抱恙在床,因未生孩子之前经常陪夫人吴氏去庵中烧香拜佛,与庵中的这个女尼很是投缘,如今唯有请这个女尼上门给她讲解佛教故事以遣愁闷。

姜佐城轻咳了一声抬脚进入堂屋中,女尼知是男主人到来,急忙起身出了寝室在堂屋中与姜佐城施礼之后告辞。姜佐城来到床前坐下,赫氏挣扎着坐起来,见姜佐城满脸喜色,不知何事,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姜佐城。姜佐城未言先握住了她的手,“近来可说是双喜临门,玄黎的亲事定了,许给段家嫡出的公子段灵南,此其一,还有一桩喜事,以后玄黎跟随父亲大人启蒙受教,你再也不用担心她受委屈了。”赫氏听完喜得眼泛泪光,“如是这样,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以后不要说这种不吉之言,你的心病从此解除,定会一日好过一日。”赫氏用清瘦的手握住姜佐城的手,“妾身原指望给姜家再生一位公子,想不到事与愿违,妾身无能,又平添了许多愁病。玄黎能有这样的造化,全赖城郎不弃,妾身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完要在床上行礼。姜佐城急忙拦住道:“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都是我的骨肉,岂有亲疏之别。”“妾身无福,怕是今后无法再侍奉你左右了,若是先走一步,玄黎就全靠你了。”姜佐城一皱眉,“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看来是那女尼整日讲经说法,反倒移了你的心性。今后再不能让她进门。赫氏闻听赶紧哀求道:“人各有命,城郎断不可诽谤三宝,阿弥托佛,妾身今后不说便是,唯愿早日养好了身子,报达相公。”“这样才对。”说完看了一眼放在桌边已空的茶碗,起身倒了一杯茶,侍候赫氏的小丫鬟此时不知跑哪儿去了。“若是下人侍候的不周全,你便跟我直说,不必顾虑夫人。”“自从我随夫人来到姜家,原想着多年服侍夫人左右,不曾想与城郎还有这样的缘份,每想到此都心怀感恩,哪里还有别的可挑剔。”姜佐城满意的点点头。

夜深人静,段府里的下人也都睡着了。段灵南的长姐段倾媛轻轻来到段灵南的书房前。段倾媛回头对贴身小丫鬟拾香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略坐一坐就出来。”说完接过拾香手中的食盒,推开门款款走进屋中。段灵南听着丝绸的窸窣声知是姐姐来了,从书中抬起头,也许是新婚将至,人逢喜事精神爽,姐姐看起来越发端庄秀丽,步履轻盈仪态万方,大家闺秀的意韵神态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段灵南站了起来,“姐姐,这么晚还未歇息?”段倾媛把食盒放到书案上,揭开盖子,把一碗燕窝粥和一块点心放在段灵南面前。“弟弟还说我呢?哪一夜你不是熬到三更多才睡,虽是全家人都盼望你早日蟾宫折桂,光耀门楣,也不要太苦了自己。”段灵南接过燕窝粥,轻轻尝了一口,“倒是姐姐成亲在即,要注意早点休息,否则舟船劳顿,大喜之日要美中不足了。”

段倾媛含羞浅笑了一下,“想不到弟弟小小年纪竟是一颗多情种子。只可惜我成婚之前见不到弟妹一面深感遗憾。”段灵南闻听雪白的脸上刷地一红,“姐姐取笑了。我见那娃娃哭得可怜,一时动情想要救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段倾媛到旁边一个绣墩上坐下,“今日父亲从我的陪嫁中要了一支金钗拿去作定情信物。和姜家的那块唐朝古墨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可见父亲心里怕是不太满意这门亲事。”段灵南放下了粥碗,“金钗作为信物由来已久,并无失礼之处,本是门当户对,父亲觉得差强人意的真正根源不在嫡庶,而是姜家与段家不分伯仲,若是京城中王侯贵戚的庶出女子父亲恐怕毫不介意。”段倾媛点点头,“你知道就好,父亲是希望将来给你红袖添香之人亦能给段家锦上添花。”段灵南默然低下头,似有愧意。段倾媛见状,赶紧安慰道:“罢了,一切皆是缘份,弟弟切莫自责,娃娃亲保不准将来就有变化了呢。”“她是因为我放弃缠足的。我若负了她,万一因此嫁得不好,我岂不从救她变成了害她!”“姐姐也未缠足,夫婿也未比别人的差。”“姐夫是武官,朝廷重文轻武,一直得不到重用。他想娶汴梁城中豪门显贵的女子为妻,怕是不易。高不成低不就,这门亲事说到底也是霍家与段家各取所需。”段倾媛被抢白得站起身,“弟弟是有意取笑姐姐吗?”段灵南赶紧站起身来赔罪,“弟弟言语唐突,还请姐姐息怒。”“我身为女子不能参与仕途经济,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段家,只是希望你也能如此。”说完转身愤然离去。

段灵南望着姐姐的背影,心里感慨着姐姐的脾气,就是因为小时候性格太过暴烈,没有缠足,及至将来嫁入霍家,不知能否改一改,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丝担忧。

五年后的清明节,杭州的男女老少都出门扫墓踏青。姜家为避免路上拥挤,一大早便出了城,很少能出门的姜玄黎只能借此机会自由地观看外面新鲜广阔的天地。可是每当来到母亲的坟前,她又无论如何也没有了踏青的愉悦心致。五年了,这座坟的周围又添了一些新坟。姜家的祖坟在这里占了不小的一块面积。她每次来到这,拜祭完了先祖之墓,就来到母亲的坟前锄锄草,摆上些果品酒食自己祭拜。而父亲碍于嫡母管束的缘故,每次都难得闲暇到坟前来祭奠。

这次不同以往,她发现母亲的坟旁长了些荠菜,她用锄草的小锄头开始挖野菜。她曾见过母亲喜欢吃这种野菜。难道这是母亲在天之灵的馈赠?她欣喜地埋头挖着,浑然不觉身后不远处有人正看着她。“妹妹,你可是挖到山参了?”姜玄黎抬头一看,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姜渚芳立在身后,旁边还站了一个与兄长年纪相仿的公子。姜玄黎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知道自己此时灰头土脸,一定很狼狈,对着那个陌生公子福了一礼,“山参不曾挖到,乡间野味倒是得了,不知哥哥们有什么收获?”姜渚芳笑着摇摇头,“你不认识他了?”姜玄黎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素服的人发愣,那男子也害羞了起来,拱手施手道:“适才路上偶遇兄长,惊扰了姑娘,在下告辞。”说完转身便走,姜渚芳忙追了过去,喊道:“灵南!”

姜玄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别人口中常提到的段灵南,从她记事起就未曾见过的未来夫婿,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形下匆忙见了一面。她又羞又恼,心里既怪哥哥不该带他前来,又恼自己这副模样示人。他一定厌恶自己了吧,想到此心里不禁忐忑起来。自从母亲去世后,她的生活非常无助,唯有寄希望于这个人人称颂的未来夫君能给她带来生活的改变。她呆呆地望着段灵南的白色身影隐在一片竹林之中。她跑了几步藏在一棵树后,希望还能再看几眼,只见他和哥哥两人立在竹林下停住了。一时间她把五年来的思绪都倾注在了双眼中,可是终究还是太远看不清面目了。单单只是刚才的一个照面,一场流年,她觉得此刻竹林中立了一只静好的鸾凤,等着她的栖息。

姜佐城也为这次郊外偶遇倍感意外,命人备了酒菜邀段筠生和他的几位男性亲族们在溪边石上小酌,尽情体味乡野间的景致。段家和姜家的女眷们在一个亭子里用膳。段灵南的母亲第一次见到姜玄黎,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姜玄黎本着敏感的天性,回答得巧妙得体。让段母和嫡母都挑不出什么,段母最后低头看了看她的脚,微微皱了皱眉。这历来是姜玄黎的短处,她向后退了两步,鞋尖露出了裙底一截。她的嫡母赶紧打圆场,“这孩子整天由我公公教导,论诗文现在能考个女秀才了。”“饱读诗书固然重要,女红也不能落下,这才是女人的本份。”“那是自然。我岂能疏忽了这点。”段母点了点头,“灵南今年考完解试,还要埋头苦读去考进士。男人嘛,要封妻荫子,总要自己先成就了功名。你说是不是?”姜玄黎看了看嫡母,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已失的笑容,勉强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来圣贤的意思要并行不悖为好。”姜玄黎又看向段灵南的母亲,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现出一抹牵强的笑。

姜玄黎听着心里越来越黯淡,想着本是儿时的一句戏言,纵是订了亲,怕也经不起时事变迁。正在这时,一个段家的仆人从溪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半根山参,来到亭子外面,先向两位夫人施了一礼,道:“少主人命老奴把这块山参送给姜姑娘,问能否以此换一些她的荠菜尝尝鲜。”姜玄黎心中一喜,忙命奶娘接过山参,把自己挖的一篮荠菜交由那个老仆拿去。她接过山参,见是不完整的半根,心中一惊,再仔细看断处,上面竟刻着字,她仔细辨认,方识出刻的原来是“齐”字。她心中大喜。这是心有灵犀吗?刚说过的话,竟在此印证了。她把参交给嫡母过目,嫡母啧啧赞道:“这孩子哪来的山参啊!”在姜玄黎的暗示下,她看了截面上的字,“真是有心了,你瞧瞧!”说完递给段灵南的母亲过目,段母看过立时脸色难看,把参还给了姜玄黎,“好生收着吧,吃惯了山参想荠菜,孩子的心性哪说得准呢!”话虽如此,姜玄黎看着这山参上的“齐”字还是安心了不少。

回到家,姜玄黎唯恐山参保存不当风干变形,失了这上面的刻字。于是连夜用山参蘸了朱砂,像绣花描花样子一般印到一方白色蚕丝帕子上。用红色绣线将这个“齐”字仔细地绣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叠好,和金钗放在一个紫檀木小盒子里,她的心事从此又多了一重保障。谁知际遇难料,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等不及她成年,便将她无情抛掷到人世边缘。

因宋徽宗亲政,朝廷再次启用新法,拥立蔡京为相,受到元祐党人的牵连,父亲被罢官流放岭南,嫡母和哥哥被编入奴籍。祖父眼见着家中变故,急火攻心,很快撒手人寰。她因刚满十岁未及金钗之年得以幸免获罪。奶娘因常陪着姜玄黎的母亲去鹤来庵进香,所以把她安顿到庵里相熟的那个尼姑的住处。用平日积攒的琐碎银俩许了些香油钱,明知是权宜之计,遂硬着头皮对庵里的住持道:“姜姑娘原是与京东转运使段家公子定了亲的,只是现在家里突遭变故,总不好提前去催婚。暂且先让姑娘在这里有个安身之处,待到及笄之年才好完婚。老身与姜家主仆一场,主人素来对下人不薄,她娘生前常来庵中进香,可见与这里有缘。如今树倒猢狲散,住持师傅看在佛菩萨的份上,舍她一口饭吃,老身我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给庵里添点香油钱。求师傅发发慈悲,老身在这儿给您磕头了。”住持赶紧上前搀住了她,“阿弥陀佛,施主免礼,佛救自救之人,庵里并不宽裕,她可帮着做一些杂活权做是修行,如此两相成全岂不更好。”奶娘看了一眼姜玄黎,问道:“师傅让你带发修行,你可愿意?”姜玄黎自家中遭了变故,性情比原来更谨慎谦卑了,“承蒙师傅不弃,玄黎愿侍奉师傅左右。”住持再念了一声佛,“小施主芳灵慧性,能入我门下必是佛缘深厚,此乃一大幸事。”

待奶娘走后,住持命一个尼姑给她拿来一身尼姑的僧衣。并对她道:“小施主虽是待发修行,入乡随俗,亦不可坏了出家人的规矩。这个你可懂得?”姜玄黎赶紧道:“师傅放心,母亲在世时一心向佛,礼敬三宝,我耳濡目染,深知其中的利害和道理。”住持欣喜地端详起姜玄黎的眉目,“善哉善哉!果然佛缘甚深,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穿过佛堂来到后面小院,青砖铺路,虽然简素但是很整洁。门口还蹲着一只黄色的花猫。见有人来懒洋洋地叫了两声,算是打招呼。进到屋里,住持先念了一声佛号,意在通知里面的人。住持挑起门帘领着姜玄黎进入里间卧房,只见一个年迈的女人半卧在床上,见住持领人进来,忙起身堆出笑脸:“师傅,今日得空来坐坐?”“慧通,我给你带了一个俗家弟子来,今后在你跟前侍奉,她有缘待发修行,暂住在这里,你们做伴学佛也是修来的缘分。”说完回头看了看姜玄黎,姜玄黎也迎上了卧榻上女人探询的目光,“如是这般甚好,不必过多牵累师傅们。”女人伸手欲拉过姜玄黎上前,姜玄黎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反倒向后退了一步,闺阁之中独处久了,她还不习惯很快和陌生人接触太近。住持见状忙解释道:“这孩子原是段通判家的千金,因父亲贬官流放,无处安身,遂来此地与我们结缘,不过她已有婚约在先,或许几年之后完婚也未可知。”几句话使床上的女人顿时释然了刚才姜玄黎的躲闪。“老身福份不浅,暮年能与这位官家小姐相识做伴。”姜玄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礼,学着住持的样子,走上前单手施了一礼,“阿弥陀佛,弟子今后愿闻慧通师傅教诲。”

住持笑道:“姜姑娘既入鹤来庵,说明甚有佛缘,今后法名就叫来安,取随遇而安的随缘之意。”“多谢师傅赐法名”,姜玄黎赶紧深施一礼。慧通亦对姜玄黎赞叹一番,“来安,这个法名很好。”待住持走后,私下里又问道,“敢问姑娘俗家的闺名叫什么?”“玄黎,玄学的玄,黎明的黎。”姜玄黎不假思索地答道。“玄黎。”慧通的脸上露出揣摩深思的神情,仿佛这个名字有可探究之处。

“你在家时可读什么经书?”“《道德经》,《诗经》。”慧通师傅点了点头,指着香案上一本经书道:“这里有本《金刚经》,你先拿去抄写吧。我并不随着其他女尼们打坐修行,平日里抄经就是我的功课了,”说完用手一指自己的床下面,“这底下装的都是我历年来抄写的经书。”姜玄黎俯下身看了看,只见床底下并排列着三个大书箱,不禁叹道:“慧通师傅果然虔诚。”慧通慢慢下了床,“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以前十天半月便能抄完一本,现在磨完了墨却没力气写了。”“今后我来为师傅研墨。”慧通拉过姜玄黎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真是个美人坯子。想必你母亲也很好看。她把你丢在这里一定是万不得已吧?”“母亲已经过逝五年了。”慧通愣了一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出身官宦人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败落,日子更是难挨。这里的布衣素食,粗茶淡饭,你初来肯定不习惯,就是我也很长时间才适应。”“一切都是暂时的。”“倒也是,听住持说你已有婚约,怎么不去投靠夫家,可是路途遥远?”姜玄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相告,“就是本地的,他父亲是京东转运使。”“哦。”慧通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沉默了,姜玄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下文,但慧通却丝毫未露端倪。慧通赶紧接过刚才的话题,“《道德经》和《诗经》是道家和儒家的经典,一个深沉凝练,一个风流妩媚,若是能集二者之大成于一身就是一流的人物了。”说完看了姜玄黎一眼,拿起书桌上的《金刚经》递到姜玄黎面前,“也许你现在不能完全看懂,但抄写经文也是修福报,有百利无一害的。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妙处,道家,儒家,释家,何以为家?”姜玄黎接过经书,懵懂地看着慧通,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很不一般。慧通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在鹤来庵中的日子单调枯燥。偶与庵中其他女尼相遇,女尼皆沉默回避,不愿与姜玄黎亲近。姜玄黎以为她们本就是化外之人,不愿与她这个红尘中的不速之客来往亦是情有可原。她便专心与慧通呆在一处,吃斋礼佛抄经。她照料慧通的日常起居,端茶倒水之时不免念及自己往昔在祖父跟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时常黯然神伤,感叹造化弄人。

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取出自己的包袱,拿出里面的那方帕子和金钗,唯有这时她才获得一些蔚籍。一日她的这个举动被慧通发觉了,慧通披衣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走到她的床前,她慌忙收拾起来,脸上满是羞容。“怕什么?纵然我是个外人,也不至于防我像防盗贼一样。”姜玄黎沉默地紧握着她还未系好的包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慧通把油灯放到窗户旁边的香案上,走过来坐在床边,“我都这把年纪了,会不懂你这女儿家的心思吗?‘“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即便是武媚娘在赶夜寺中,何尝不像你一样相思难眠。跟我说说和你定亲的那个人,你见过他吗?”姜玄黎抬起头,打量着慧通的眼睛,“他怜香惜玉,不忍心看我缠足……”

推心置腹的一夜长谈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姜玄黎对段灵南的情意像一片阴影投在慧通的心上。世事洞明的她不免有些心疼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让她把梦做久一点吧,哪个女孩儿不是豆蔻年华里的一个过客。

当姜玄黎得知慧通是在丈夫死后,被正妻赶出来的妾室,面对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生母,心里上自然多出了一分同情,两人的相处比以前更多了温情和默契。这里亦有慧通对姜玄黎未来不可知命运的怜惜。她甚至不忍心去想像她未来可能因失望而承受的巨大伤痛。

可现实总是从容不迫的来到眼前,来不及招架却刻不容缓。

一日侍候慧通用过斋饭后,慧通命姜玄黎自去抄经,她自己要小睡一会儿。姜玄黎便回到自己的厢房中,研好了墨还未写一行字,却听见外面住持和一个陌生妇人的声音。住持无事不到她们这个后院来的,姜玄黎赶紧起身走到门前张望,只见一个姿色娇好中年妇人,穿着淡紫色的褙子,深青色的襦裙,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在住持的引领下寒暄了几句便走进慧通的屋里,她想着来人了要不要进去倒茶侍候,便走出来也要进去。结果迎面碰上刚从里面出来的住持,住持拦住她道:“来安你不必进去了,那是慧通的妹妹来看她,两人说些体己话,你在旁边反而不便。”姜玄黎便停住了脚,向里望了望,只闻到一阵香风是刚才走过时留下的。姜玄黎不禁暗自私忖,有这样的妹妹何必住到庵中来带发修行,颇感诧异。不觉放慢了脚步,只听得里面一句:“姐姐这次你可要帮我,那金风绵欺人太甚!”姜玄黎见住持还在看着她,她赶紧回到自己房中继续抄经。可是心里总难平静,她一直以为慧通师傅世上再无亲人才像她一样来到庵中苟活。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索性放下笔,倚到门前等着来人离去时,她好再次打量一番,或许不是至亲的姐妹,刚才乍一看面貌上亦毫不相像。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她眼见着自己案上的一柱香烧完了,来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慧通一直送到后院的入口,“姐姐保重身子,我下次再给你拿些燕窝来补补,不用送了,就到这儿吧。”“下次再穿得简素些,”慧通叮嘱了一句。“再简素就成村妇了,姐姐可饶了我吧。我这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要锦衣夜行不成?”慧通还想再说什么,扭头看见姜玄黎正在门前看着她们,便没有再言语,转身快步回房了。

姜玄黎也随着走了进去,倒上一盏茶端给慧通,“刚才住持师傅没让我进来侍候。”只见慧通脸色有些难看,“不要紧的,那妇人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偶尔来看看我。”说完接过茶盏,低头看了一眼,继续道:“平日我们喝的茶,也是她送的。”姜玄黎目光落到那妇人送来的锦盒上,“哦。看她出手大方,许是夫家境况好吧?”慧通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姜玄黎自知可能言语有失,想岔开话,“师傅,您的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没什么。她是寡妇。”姜玄黎感到有些难为情,慧通亦拿起一串念珠,开始低声念经。姜玄黎见慧通眉头紧皱,拿念珠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关节发白。姜玄黎便赶紧退了出来。她安慰着自己,何必在乎太多俗事呢。只要段灵南不负她,那么这里的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

一连几日,慧通师傅都三更天还未睡,她每次前去劝她早点休息,都看见她在打坐。“年纪大了,睡不了多久就会醒。哪像你们年轻人,不用管我,快去睡吧。”虽然姜玄黎明显看出慧通是有心事,她隐约感觉这和前几日来拜访的那个远房亲戚有关。她骨子里有种不愿多管闲事的清高,遂不愿再多想。

过了几天有个女尼悄悄找到姜玄黎,对她说:“来安,庵门外有人想见你。”姜玄黎心想许是她的奶娘来看她了,为了省点钱不愿进到里面添香火钱。于是赶紧跟着女尼出来,女尼走得行色匆匆,让姜玄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她。到了门口,小心叮嘱道:“住持并不知道这件事,你说几句话就快点进来,免得被人看见。”姜玄黎越来越觉得蹊跷,只好答应着出了庵门。

只见门外空空如也,并无一人,她正发愣,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拴着一匹白马,从那边正向她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白色长衫,这身影她千想万盼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心里叫道“段灵南!”她喜出望外,来人却渐渐放慢了脚步,怔忡地望着她。姜玄黎一时忘了自己是一身尼姑的装束,及至走到近前看清了他的表情才意识到,尴尬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僧鞋。“玄黎,我一直不知道你家中遭了变故。昨日才偶然听到下人谈起,我不知道你竟在这里受苦!你怎么不写信差人告诉我!”“灵南,那婚约还作数吗?我怕你会后悔。”段灵南望着眼前这个灵秀的小尼姑,虽然穿着出家人的装束,却眉目如画,神采飞扬,再忆起清明时匆匆一别时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怎么可能!我马上就要参加解试了,等我考完,我马上来接你回家。”“你父母还会同意我们的婚约吗?”“当然,有金钗为证。”姜玄黎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跑回庵中,气喘吁吁冲进自己房中取出包袱,翻出里面的金钗和帕子,揣进怀中急急又跑了出来。那个白衣少年依然立在柳树下,她跑过去掏出帕子和金钗,“帕子你收好,上面是我绣的字。”段灵南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是我刻的那个‘齐’字!”,他惊喜的样子,使本就俊逸的面容更加增添了光彩,姜玄黎满目含情看着面前这个她千想万盼的人,一时心醉神迷。段灵南小心的收好帕子放进袖中,见姜玄黎一言不发的定定看着自己,反倒有些局促了,“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接你来家里住。”姜玄黎有些怀疑的问道:“你还会娶我为妻吗?如果不会,住在哪里都一样。”“我回去便和父母商量完婚之事,你等着我。”姜玄黎仿佛做梦一般,拿出那支金钗,“你帮我把它戴上吧,我还从来没有戴过,说完她摘下尼姑的帽子,露出高绾的发髻。”段灵南伸手接过金钗,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使姜玄黎一时想到玉人这个词形容面前这个俊美的人再合适不过了。等他仔细地找好位置,小心翼翼地把金钗插进她的发髻里。“好看吗?”“当然好看。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那个可爱的娇娃娃。”姜玄黎满意地笑了,“我等着你。”她看着段灵南骑马离去的背影,心里满是甜蜜,脸上却不知不觉流满了泪水。

姜玄黎快乐的像只小鸟飞回庵中,拿起扫帚把后院打扫了一遍,又打了一桶水,来到慧通房间,把窗棂格子和桌子一一仔细擦过。慧通看在眼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里的念珠拨得更快了。

可是姜玄黎没有等到段灵南,当段母出现在鹤来庵时,她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住持在段母面前满脸陪笑。经堂里檀香缭绕,段灵南的母亲在逆光中看着缓缓走进来一身尼姑打扮的姜玄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冲住持使了个眼色,住持把手中的帕子交给姜玄黎,姜玄黎接过帕子已然明白一切。她躬身施了一礼,便转身要走。段母见状有些不甘心,“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进了佛门眼里只有菩萨了!你且听我说完。”姜玄黎站住,转过身眼睛看着地面,为了避开段母那张骄横的脸。段母不以为然,“不要以为我背信弃义,段家只有灵南这一个嫡子,此一时彼一时,你要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不要让他为了儿女私情分心。只要你安分守己在这里等着,待他功成名就之时,我命他回来纳你为妾。你若不肯,那就自作打算吧。”姜玄黎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滚落到脸上,住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来安,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一步亦是海阔天空。”姜玄黎向住持单手施了一个佛礼,又面向段母,“多谢段伯母美意,来安岂敢误了段公子的前程。即便是为妾,怕也有所挂碍,来安愿与佛结缘,终生侍奉菩萨。”段母一时血气上涌,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不识抬举!你当段家的大门那么好进吗?”说完拂袖要走。住持忙在一旁劝道:“阿弥陀佛,施主息怒。来安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待贫尼好好规劝她再做决断不迟。”“不必了,菩萨也伦不到她侍奉,就让她在这儿侍奉那个老妓女吧!”段母的话让姜玄黎大吃一惊,住持脸上立时现出难堪的神色,只好再次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请施主勿口出妄言。”段母用鼻子哼了一声,懒于再和住持多言,盛气凌人瞥了一眼姜玄黎,由贴身侍女陪着走了。

经堂里有风穿过,姜玄黎抬眼看着住持,“住持师傅,这是怎么回事?”住持不得不向姜玄黎透露了原委。“慧通原来是西湖衔月楼上的花魁,后来好不容易有人出重金为她赎身,纳她为妾……”

听完住持讲述慧通的身世,姜玄黎沉默了片刻,“师傅,我要落发为尼,请您为我剃度吧!”住持打量了姜玄黎一番,“佛门并非避世之所,一时冲动就要削发为尼,厌倦了再想着还俗,岂不成了儿戏,一切要看机缘。”“我不会还俗的,师傅求您收我为徒!”说完抓住住持的衣袖跪在地上。住持单手施礼,“阿弥陀佛,你还是个孩子,待两年之后心性圆熟再做定论。”说完一甩袖子挣开了姜玄黎的手。姜玄黎一个人跪在经堂里看着高高在上供奉的菩萨,她的眼泪再也抑止不住汹涌而下,喃喃念道:“菩萨,来安愿长伴青灯黄卷,求你渡我吧……”

姜玄黎从此开始密切观察慧通的言行举止,想不到面前这个面容沧桑憔悴的女人竟然是曾经的花魁。姜玄黎试图想像慧通年轻时的风姿容貌,而她探究又略带怯意的眼神被慧通看在眼里,心中早已知晓她的想法。正是这眼神使慧通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

两年时间的耳濡目染,足以潜移默化改变一个孩子的心性,慧通经常若无其事提到外面的繁华与多年前的活泼记忆和风雅趣事。比如告诉她用荷叶装酒,再用簪子刺通叶茎与叶心,把叶茎弯曲绕成弧状,就可以拿着叶茎吸酒了,这有个名字叫“碧筒劝。”

端午之时慧通的远房妹妹送来几只粽子,慧通叫来姜玄黎一起吃。感慨年轻时喜欢积攒兰花在端午之日烧水沐浴,只因执着喜欢《楚辞·离骚》中的那一句“浴兰汤兮沐芳华。”这些小事总能听得姜玄黎心驰神往,奈何庵中哪有这些器物可寻,久而久之让姜玄黎逐渐怅然若失。

庵中的日月像佛前的香火寂然无声,每月的初一十五,她看着值事的尼姑把一炉炉的香灰清扫倒掉,随风而散,她的心事却越积越重,剃度的决心也日渐动摇了。

夏至的晚上,慧通点了一柱檀香,将香炉拿至院中的石桌上,把姜玄黎唤到身边。姜玄黎莫名其妙,慧通指着织女星旁的一颗小星星,说:“这颗星叫始影,女人在夏至晚上祭拜它,会得到上好的容颜。你想拜一拜吗?”姜玄黎抬头望了望那颗小星星,微皱了一下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况自古红颜薄命,难道师傅还嫌我的命不够薄吗?”慧通闻听笑道,“你我师徒一场,我愿将自己平生所知倾囊相授于你。人为一口气,佛为一柱香。我只愿你好上加好。难道为了一个段灵南委屈一生不成?”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一阵隐痛,嘴上不说,心里却没有一刻忘记。“与其为妾,何尝不是委屈一辈子?”“希望这世上会有一个男子让你甘心愿意为妾。”姜玄黎困惑不解地看进慧通的眼睛,“师傅何出此言?徒儿不解。”而慧通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泪光。又有所不忍,便道:“‘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修行并不一定非要在佛门里。”姜玄黎讪笑了一下,“武则天笃信佛法,却杀人无数。世间修行的佛法与佛门里的佛法是背道而驰的吗?”“魔亦可修成佛,所以不如说是佛法摄持了她的心识,否则恐怕我们看不到大唐中兴。无论在哪里,佛都渡你。”她看姜玄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下去。

慧通早就看出姜玄黎禀赋极高,遂将诗词书画的一身技艺悉数传授于她。慧通情不自禁想借由姜玄黎的出色获得精神的满足。及至将笄之年的姜玄黎,已能和慧通切磋技艺,互通有无了。

那个白衣胜雪,衣袂翩然的段灵南逐渐成为姜玄黎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片清冷月光。那棵庵门不远处的柳树也成了姜玄黎不忍多看一眼的地方。一日,慧通交给姜玄黎一把空白折扇,让她在上面作画题诗。姜玄黎心有所感,便画了一株垂柳,在旁边题了一首唐代韩翃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慧通的远房妹妹再来时,慧通有意把折扇拿出来,引来她好一番赞叹,姜玄黎羞红了脸赶紧跑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时,在门口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她不知道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别人推动的。

“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对自己的身世一直耿耿于怀,极在意的,”慧通望向姜玄黎的屋子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对症下药。”慧通点点头,“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姐姐的花魁之名岂是浪得虚名,只怕是青出于蓝呢!有了她,好戏就要登场了。”

事后慧通问姜玄黎,“你那折扇上的诗和画极有意境,我妹妹实在喜欢,我便给了她。你不介意吧?”姜玄黎对慧通这个妹妹的出处已经心照不宣,笑道:“这些物件她见的多了,能稀罕的怕是不多,能看上我的拙作反倒是我受宠若惊呢。”慧通笑逐颜开,”来安,你真是我的忘年之交。你若是在家时,就要行及笄礼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姜玄黎的目光黯淡下来,“岭南瘴气之地,父亲身体羸弱,此一去怕是难再见了。在家从父,如今哪还有人为我做主。”慧通轻叹一声,“也不知哪家公子能拾到这颗沧海遗珠。”一句话说得姜玄黎心痛如捣,眼圈泛红。

大概半个月之后,住持找到她,说有位公子想见她。姜玄黎心里立刻想到了段灵南。奈何见面后大失所望,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中年男子,她一见便觉俗不可奈,来人反复强调甚是喜欢她那把折扇上画的垂柳,所以再三追问之下才到得此地。希望求得姑娘墨宝一幅。姜玄黎勉强寒暄了几句,便来到后院写了一幅字拿去打发了来人。谁知过了两日,竟接二连三有人来索求字画。住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的话极重,“佛门清净地,现在因你寄居在此,芳名远播,纨绔子弟流连之所,如今与秦楼楚馆何异!”

住持的话让姜玄黎寝食难安。慧通看在眼里,劝道:“你与我有师徒一场的缘分,我岂能看你走投无路。你若是不嫌弃,就随我那个妹妹一起住。她必待你如我一般亲厚。她那里来往的皆是达官显贵,让她帮你物色一个匹配夫君,总好过在这里寄人篱下,还要被一些凡夫俗子觊觎纠缠。”“自古都是劝人从良为善,我若依你之言到那烟花之地苟且偷生,岂不污我一世清白。”“你错了!衔月楼里的女子不在妓籍,皆是清倌人。”“既是寻欢之所,哪里有清?”“我只怕姑娘的清名已经被这些慕名而来的人给毁了!”此言一出,姜玄黎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却也为时已晚,顿时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慧通见状趁热打铁,“衔月楼是苏杭一带久负盛名的欢场,以姑娘的聪颖姿质,花魁非你莫属。你在这里明珠暗投,终是不合时宜。”一番话说得姜玄黎恼羞成怒,却又有口难辩,“我……我何曾想过会如此……!”慧通见她的话起了效验,笑道:“姑娘休要恼我,衔月楼是姑娘今后的唯一希望!”姜玄黎目瞪口呆,“你这盘棋下得够稳又够狠,我若是不肯呢?”“大家好聚好散,谁也不想看到住持下逐客令。况且你离了这里就能得安生吗?”慧通意味深长的看了姜玄黎一眼。姜玄黎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她已经开始方寸大乱。“站的高才能望的远,衔月楼会是你登天的梯。远的不说,前朝的红拂女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焉知你今后不能飞黄腾达?到那时恐怕还要谢我呢!”

姜玄黎拜别住持,住持似早有准备。慧通的妹妹亲自领了一顶轿子来接,在轿中握住她的一只手,对她百般殷勤奉承,而她的耳边总响起住持最后送她的一句话,“与繁华为伍,始终置身事外。”她不清楚,这是对她的劝诫还是给她的命中批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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