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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姜玄黎听着陈染秋刺绣的针尖穿透绣布引导绣线来回穿梭的声音,从容不迫,她感慨道:“幸而有姐姐在身边陪伴。”陈染秋抬头看了看她,姜玄黎的脸在阳光下有光影流动,是窗外的竹叶随着微风晃动。她每次看她的脸,都有刹那惊艳之喜,所以她难以理解姜玄黎的苦楚,她认为这样美的人连女人都为之动容,霍初贤待她岂会凉薄。

正纳罕着,霍初贤走进了盛水斋。看见两人相对而坐,笑道:“来京城这么久,我都没带你四处走走,你戴上幕离,我们出去看看京都汴梁的景致。”说完又看了一眼陈染秋,“我会派人寻个产婆在府里候着,比起要生时再出去现找人方便稳妥。”陈染秋感激地站起来,要行礼,霍初贤摆摆手,“罢了,你身子重不必多礼。”

姜玄黎戴上幕离,和霍初贤出了霍府。内心激动雀跃,望着身旁这个穿着便装的中年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他像世间真正的夫妻一样。她忍不住拉住他的手,霍初贤低头看了看,“你怕走丢吗?”姜玄黎报之以羞赧一笑。

姜玄黎没有想到霍初贤竟然带她来到一间茶楼品茶。她有些扫兴,但透过幕离看到这间茶楼非常精美,客人也都并非市井之人,茶客皆锦袍冠带,品相不俗。她随霍初贤落座于一雅间,马上有一年轻女子前来奉茶。她看着女子点茶娴熟的技巧,从茶饼上用茶针取下一小块龙凤团茶,用茶碾磨碎后放入茶罗细细筛完,将茶末抄入一只黑色茶碗中,从碗边缓缓注入少许热水调至均匀,继续提汤瓶注入热水,碗中开始有浮沫生起,她看着女子搅动茶筅,忍不住问霍初贤,“你经常来这里喝茶吗?”霍初贤只是点点头。姜玄黎只得继续看向那曼妙婀娜的女子,女子笑道:“贤郎最喜欢我们这儿的龙凤团茶,每次来必点这道茶。”姜玄黎听她这样称呼霍初贤感到很诧异,转头看霍初贤却是一脸安之如怡的神情。姜玄黎大为不悦,压住怒火问道:“姑娘是经常为客人点茶认识的贤郎吗?”面前女子淡然一笑,“你不也是女人吗!”姜玄黎闻听此言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怒不可遏,看着她将已点好的茶放在霍初贤面前,姜玄黎霍然站起,对霍初贤说了一句:“失陪。”快步走出茶室。霍初贤冲着点茶女子笑道:“再好的茶也不必吃了,醋味太浓了。这茶局布的很好。”说完放下二两银子,站起身快步追了出来。

他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没有我你不怕在汴梁走丢吗?”姜玄黎在幕离下瞪了他一眼,“来这里点茶就是想让我知道你外面有花有草,红颜知己何止我一人?”霍初贤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反而特别开心,“你想多了,茶没有喝一口就先吃上醋了。”姜玄黎更加羞恼,“我才没有,关我何事!”说完甩开他的手出了茶楼。

霍初贤含笑跟在身后,“你看我都过天命之年的人了,在街上追着你跑不合适。你再这样以后不带你出来了。”姜玄黎这才放慢脚步,撩起幕离,“我不想戴这个东西,遮遮掩掩,看东西都看不清。”霍初贤正色道:“摘下它那还了得,整条街上的人都得回头看你,被人嫉妒可不是件好事。”“嫉妒我?”霍初贤得意地道:“当然是嫉妒你能伴得这么好的郎君!”姜玄黎看他油嘴滑舌,气得一下摘掉幕离,“那就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霍初贤赶紧抓过幕离又重新给她戴上,“好了别闹了。我送你一件礼物,保准你能喜欢。”姜玄黎道:“你能知道我喜欢什么吗?”霍初贤道:“当然知道。”说完嘴角上扬,“上次见你用那只九龙环盏玉杯喝酒,我就知道你喜欢玉。”

当霍初贤把一只精美的羊脂玉镯戴在姜玄黎手腕上的时候,姜玄黎的怒气消散了大半,她抚摸着这只晶莹润白的玉镯,感受到他的心意,娇嗔道:“瑕不掩玉,你就是瑕,看在这玉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霍初贤看着她娇憨可爱的模样欣喜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傍晚掌灯时分,陈染秋帮姜玄黎研墨,姜玄黎饮了一杯酒之后开始临米芾的字。姜玄黎解释道:“米芾的草书我甚是喜欢,可是平日性格拘谨惯了,若是不饮一杯酒,便无法洒脱运笔。”陈染秋笑道:“他的每个字都有韵律,仿佛一个人在跳舞,那酣畅淋漓纵情挥洒的一撇一竖竟像是舞者飘逸的大袖和长裙。”“你说的太形像了!看来姐姐翰墨上的功夫也绝非等闲。”陈染秋婉尔一笑,“哪有那么厉害,我也就是打个比方罢了。待你练成了,给我的画题跋,我们倒能相得益彰。”“如此甚美,只不过一朝一夕是练不出来的。”两人的默契无形中加深了许多。廖云婵闲来无事,也过来瞧瞧。一进门便香风扑鼻,姜玄黎抬起头,看见廖云婵梳着京城时下最流行的云尖巧额发式,她之所以知道是从段倾媛那里听说的,全身一色的春红,桃瓣花钿贴额,水红银丝锦镶边的半臂粉锦褙子,桃红缠枝纹绮衫,浅红软罗抹胸,樱红百褶罗裙。款款作细步,如一枝明艳桃花,摇曳而至面前。“妹妹穿的这样美,决心是要把我们比下去吗?”姜玄黎故意揶揄她。廖云婵笑道:“姐姐看我还能再美多久呢,过不了几个月就得大着肚子像陈姐一样了。”

陈染秋一边继续研墨,抬眼看了看,“那你也是京城身怀六甲的妇人中最美的。”“这话我爱听。”廖云婵得意地坐在姜玄黎身旁的檀木绣墩上,一眼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赞道:“姐姐的镯子一看就是上品,是姐夫送你的吗?”姜玄黎看了看玉镯,“今天和他一道出去转了转,他有心便送了这个。”廖云婵盯着玉镯的眼睛放光,忽然说道:“姐姐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汴梁这么大,整天呆在屋子里你不闷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天如何?”姜玄黎道:“我对汴梁也不熟悉,人地生疏怕不合适吧?”陈染秋放下墨块,“街上有鞍马雇赁店,可以租用车轿,还可以一同雇用车夫。一天一百陌铜钱。”廖云婵一听大喜,“太好了,有车马代步,还怕什么。我的银子都叮当作响,恨无用武之地。”姜玄黎和陈染秋相视一笑,“既是这样,那我们明天出去看看,但还是戴上幕离出门比较方便吧。”“戴那个东西多讨厌。不如我们晚上悄悄出去,这样不会引人注目。我想逛逛京城里的瓦子夜市,还要去州桥夜市尝尝当街水饭和玉楼前的獾儿野狐肉。”陈染秋道:“这些都是听你夫君说的吗?怎么不让他带你去?”廖云婵撅起嘴,“我是听点翠说的,清远说大户人家的女眷没有去那种地方的。”陈染秋道:“我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若不是身子不便,一定会去看看你说的那些地方。”说完有些羡慕地看向廖云婵。姜玄黎停下写字的手,“长这么大,都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市井生活,听着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实际上却是世人所鄙夷的角色。”“现在不同了,我们也算熬出头了。”廖云婵扬了一下眉说道。姜玄黎搁下毛笔,“希望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明晚出去看看吧。”

第二天越来越嗜睡的廖云婵起得很晚,待用过早膳已经日上三竿了。自从她有孕在身之后,霍清远晚上便回段倾媛那里了。她心里的落寞像尘埃一样起先是飘浮在周围,慢慢积成灰。要强的她还是光鲜亮丽,打起精神应对外面的一切。她由点翠陪着去园中散步,不想看见霍清远正在一块空地上耍枪,旁边的段倾媛和拾香正聚精会神看得津津有味。廖云婵心里一酸,忙走上前对段倾媛赞道:“竟不知晓他有这样的本事。一杆长枪舞得风生水起。”段倾媛微微一笑,“他从小就喜欢这些,如今补了将军之职,终于名副其实了。”霍清远停下手中的枪,笑着走过来,“是在说我吗?”廖云婵迎上去,“夫君这般威武,妾今日才得一见。”“我就是想像杨家将一样,在沙场上为国尽忠。”廖云婵去接那杆枪,不想却很沉,她不能单手持起来,不禁感慨道:“好一杆枪,竟这么沉。想那虞姬定是有很好的腕力,否则如何舞得动佩剑。”大家都被她有感而发的话逗笑了。这时拾香看见不远处的两只梅花鹿,心血来潮地走过去想要骑到鹿的背上,口中还叫着,“少爷,你看!我不会骑马但我可以骑鹿。”不想她刚挨上鹿的后背顺势要坐上去,那鹿一闪身,让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痛得唉哟叫了一声。众人看见又笑作一团,霍清远道:“你想学骑马我教你,何苦去作践那小鹿?”段倾媛笑得身子直抖合不拢嘴,“她这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霍清远大笑,“过来!我今天便教你学骑马!”拾香闻听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兴高采烈奔到霍清远身边依偎过去,那亲热的样子让廖云婵终于意识到拾香和霍清远之间已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她心里一紧,鼻子一酸,看了看注视着两人的段倾媛,段倾媛笑过之后志得意满的神情让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水到渠成,一举两得。廖云婵勉强支撑着自己,艳阳下看着霍清远笑得一脸灿烂,那笑容她一度以为只有自己可以让他绽放,原来只是错觉。这时前院来了一个杨氏身边的小丫鬟,告诉段倾媛阎氏和她的女儿来了。段倾媛站起身,对拾香道:“你学骑马可小心不要摔着。”霍清远道:“有我在,怕什么。”段倾媛满意地点点头,对廖云婵道:“你还没见过我弟妹吧?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廖云婵按下心内翻腾的情绪,笑道:“我只怕她不待见我们这样的人呢!”“说哪里话,她的性格和涵养难得的好。”

段倾媛和廖云婵刚一进到杨氏房中,米颜宁赶紧走过来施礼,“姐姐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段倾媛拉过她的手热情地打量起来,“比上次见你时胖了些,想必我弟弟待你极好。”米颜宁脸一红,“姐姐一见面就打趣人家,和他竟一个样!”说完屋里众女眷都掩口笑了。说话间阎氏见到段倾媛身后的廖云婵,指着问道:“这是清远的妾?”段倾媛点头笑道:“正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清远是两全其美了。”阎氏点头赞道。段倾媛婉尔一笑,对米颜宁道:“今后常来姐姐家坐坐,这里女人多,聚在一起说笑,打打叶子牌多热闹。”米颜宁看了看廖云婵,也赞道:“姐姐每天有天仙一样的美人陪着,岂会不热闹。”廖云婵闻听赶紧道一个万福,“妾见过段少奶奶。”米颜宁赶紧扶起她,“听说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杨氏见状,吩咐道:“你们年轻人不用在这儿陪我,出去玩吧。”阎氏也道:“我在这儿陪霍夫人说说话,你们出去自便。”三人一听便一起退出来,段倾媛道:“这秋老虎也挺晒人,我们到湖边的相逸亭里坐着纳凉吧。”段倾媛边走边说:“霍家自先祖起几代人修了这个宜园。不过和江南的园林比起来,总觉得韵致上还缺点什么,可能是我思乡心切吧。”米颜宁道:“家父对园林倒没有什么兴趣,只醉心于翰墨和奇石。”“令尊是当代出名的书画大家,就只爱洁成癖,拜石为兄这两件事,以后恐怕要名垂青史了。”米颜宁稍微叹了口气,“家父因母亲是宋神宗乳母的缘故未经科举入仕,这反倒成了他的心病,官场上对他这样的人是另眼相看的。”段倾媛也感到了米颜宁的沉重,“红尘浊世,太过阳春白雪总是很累的,好在天家有相同的嗜好,喜欢他的字。”廖云婵在旁边忍不住说道:“我见过姜玄黎临令尊的法贴,我虽不太懂书道,但看运笔上极潇洒俊逸,竟不知令尊大人还有烦恼。”米颜宁一笑,“这姜玄黎是什么人?”段倾媛忙道:“她是霍家大少爷新纳的妾。比云婵晚来几个月,都是杭州人。以后你常来就能见到她。”米颜宁点点头。

说话间来到园中,段倾媛忽然有些口渴,转身命廖云婵身后的点翠,“你去备些瓜果茶点拿到亭中。”点翠赶紧领命去了。三人在亭中坐下后,向外不经意一望,见纤阿湖上船工撑着一只客船,米颜宁忍不住问道:“泛舟湖上的是何人?”段倾媛手中徐徐扇着的长圆形宫扇,“最擅风情之人。”米颜宁目光落在扇子上,“这扇子做的好精致。”段倾媛遂将扇子递给米颜宁,“江南的手艺自然与众不同。父亲任京东转运使。宫里娘娘们的吃穿用度,要考究上程的哪离得开苏作。就这把扇子,不是三品以上的婕妤都享用不上。”米颜宁仔细端详起这把扇子,“竟是缂丝扇面,果然精工细作。”段倾媛笑道:“妹妹喜欢就拿去。我这里还有很多江南细作,一会儿妹妹看看想要什么一并带回去。”米颜宁把玩着宫扇,“托姐姐的福我也享受了宫里娘娘的用度。”段倾媛笑道:“这值什么。”“我听母亲讲,宫里哪位娘娘受宠,她的吃穿都会在宫外的皇亲贵戚间流行起来,导致市井哄抬价格。”段倾媛不屑地一笑,“水涨船高,不过我们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汴梁是京城,有天子脚下的繁华和威仪,但是江南自古以来无与伦比的灵秀脱俗是哪里也比不上的。”廖云婵在一旁深表赞同,“姐姐说的极是。单是那茶山,梯田,竹林,就是中原所没有的自然造化。”米颜宁点点头,“去尘应该也是这么想的。都说故土难离,他在京为官多少有些身不由己吧。”段倾媛闻听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和你说想家了?”米颜宁一笑,“那倒没有,只是偶尔见他眼底有些隐忧。纵然有此一想,但这话在我面前他也不好轻易说出口吧。”段倾媛听了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担忧的正是这点。

因为今天是旬休日,霍初贤命人从萧睿珍那里取了一坛桂花酒拿到船上,和姜玄黎在湖中泛舟。饮酒之后的霍初贤更显得率真,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簪,上面镶了一颗红豆。鲜红与翠玉的搭配显得格外抢眼,他要给姜玄黎戴上,姜玄黎笑道:“这簪子虽好看,但是太醒目了。我在府中戴着不合适。”“怎么不合适?”“无论是夫人还是老太太看见了,都会觉得我太招摇了。”“你想太多了,那廖云婵整天光彩照人,谁又说她什么了?”“说了你也听不见,府中的丫鬟婆子有哪个是真心愿意伺候她的?不咒她便是好的了。我有幸能与夫君结缘,本应布衣荆钗惜缘才是,岂能在这外物上面折了福。”霍初贤听了大喜,“其实是我有福,早闻你文采焕然之盛名,如今能有你相伴,余生了无遗憾。”说完又饮了一杯酒,执意将玉簪插入她的发髻,“好看就要戴上。”姜玄黎忽然问道:“孔夫子门下的文人士大夫都像你这般贪恋美色吗?”霍初贤爽朗一笑,“我信道教,相比儒家礼学还是老庄学说让人神往。”“你也信道教?”“怎么,你还知道谁信道教?”姜玄黎自知语失,赶紧解释,“当今天子崇信道教,你为人臣子就随君王所好了吧?”霍初贤淡淡一笑,“何止是我这世俗中人,连佛门里的寺僧,见寺里香火不旺,索性改头换面做了道士,去投奔兴旺的道观如今屡见不鲜。”“这样的僧人毕竟是少数,家父获罪时,妾曾在尼姑庵中寄居了几年,并未见佛门中有人这样躁动的。”霍初贤见她提及家父,便问她家父是谁,缘何获罪。姜玄黎简明扼要的答了,末了说了一句,“也不知家父是否还在人世。”霍初贤道:“我可以让人帮你查一下。”姜玄黎苦笑了一下,“不必费心了,在与不在都是名存实亡。”霍初贤定睛看了看她,姜玄黎索性饮了一杯酒,“自妾五岁时亲娘去世,我在他的心里就没有什么位置了。甚至连清明节扫墓,父亲碍于主母的情绪,不祭拜娘的坟墓,因为她是妾室。”霍初贤敛了目光,沉吟了一下,“我不会负你的,至死都不会。”姜玄黎看着他,“之前你有多少人我不计较,以后可不可以只专情于我一人?”霍初贤点点头。姜玄黎笑道:“即便是假的,我也愿意相信。就像赌徒一样相信自己的运气。”“伊帝弥帝,弥揭罗帝。”“你说的是什么咒语?”霍初贤一笑,“赌骰子时可以默念这一句,就能掷出你想要的点数。”姜玄黎大喜,“真的?你还知道什么咒语,都教给我。”“学那么多咒语干什么,当巫婆啊!”说完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揽进怀中,“有我在,你什么咒语都不用学,一切都会好的。”姜玄黎对霍初贤的盲目自信感到担忧,毕竟世事无常才是常理,可是她又不便说出来。

姜玄黎知道霍初贤和萧睿珍已经离心离德。只是她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从那些下人的话语中她已得知自己在来汴梁的船上被暗算。但又能怎样呢?她除了装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船经行一片荷花,她目光流连碧波一样的荷叶,把胳膊伸出舷窗外折了一片她最看中的荷叶,霍初贤笑她道:“为什么不摘荷花反摘荷叶?”姜玄黎笑道:“在我们江南有一样风物叫碧筒劝,就是用荷叶饮酒。待我做给你看。”说完她拔下头上那枝翠玉红豆簪子,用簪子尖端一点点疏通了寸许长的叶梗,然后倒了一些桂花酒在荷叶中心上,示范从荷叶折断的梗端饮酒。霍初贤看她仰头吸酒的样子抚掌大笑,“太有趣了,让我试试。”姜玄黎又往荷叶中重新添了一些桂花酒,把荷叶递到他手中,霍初贤照她的样子也吸起酒来。姜玄黎看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来。霍初贤饮罢,仔细地看了看荷叶,“的确风雅,在江南你常与人以此作戏?”姜玄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以前只是听人说过此物,这是我第一次尝试。”霍初贤半信半疑没有再言语。姜玄黎佯装有些醉意,说要下船回去休息。霍初贤命船工撑船靠岸。霍初贤看着她弃舟登岸,自己仍坐在舱中拿着荷叶,目光一瞥看见她遗落在桌上的那支翠玉红豆簪。他拿起簪子把尖端从荷叶中心插进梗中,想到荷叶风干后倒也是一个赏玩之物,便着意小心留下了。

姜玄黎远远望见相逸亭中有几个人纳凉,她没有理会,径直回到住处,按事先约定好的换上了陈染秋的衣服等着廖云婵过来找她。待到用晚膳的时候廖云婵找了个借口辞别了段倾媛。同时许了点翠一些碎银让她帮忙,换上了点翠的衣服来到盛水斋,“姐姐,我都打点好了,快走吧。”两人在点翠的引领下从角门顺利地出了霍府。廖云婵道:“我打听好了,有个梁家鞍马店离这儿不远,我们先去那租车雇人,然后去大相国寺,听说寺外有家旋炙猪肉,非常好吃。吃完我们再去别处逛。”姜玄黎笑道:“我看你名字里的婵字应改成馋猫的馋才恰当。以后我就叫你馋儿。”廖云婵哈哈大笑,“姐姐你真会说笑。”

两人坐上雇的马车,廖云婵拿出一个鎏金银香球,姜玄黎问道:“你带它出来干什么?”“我怕在车里闻到马粪味,把鼻子熏臭了吃什么都不香了。”姜玄黎掩嘴嗤笑,“你想得很周到。”

两人来到大相国寺外买了两块烤好的旋炙猪肉,回到马车的车厢里吃起来,两人互相笑对方吃得满嘴流油。廖云婵向车夫打听李师师的所在,车夫隔着门帘道:“现在的荷花棚里再也见不到李师师了。人家现在是天子的人,金枝玉叶。”廖云婵道:“那我们去看女子相扑,麻烦把我们送到那里的勾栏瓦肆。”车夫答应一声,甩了一下马鞭,马车调转了方向。

下了车后,只见戏棚里人头攒动,原来今天恰逢旬休日,看热闹的观众比往日更多。两人在摩肩接踵的台下好不容易看到了台上的相扑女子,只见两个女相扑士穿着短袖无领的相扑装束,袒露着大片胸脯。京城百戏中有名的女子相扑果然不同凡响,台上摔打纠缠,台下观众纷纷喝彩,直至表演结束,台下响起更加热烈的叫好声。两人挤出戏棚,廖云婵又拉着姜玄黎看了其他几处戏棚的表演,有舞旋表演,悬丝傀儡表演,散乐演唱,皮影戏等等。两人目不暇接,意犹未尽。廖云婵感慨道:“我只恨自己不是三头六臂。看不过来,吃不过来。”走出勾栏来到街上,夜晚的东京灯火辉煌,道路两旁的茶馆酒店里一派忙碌景像,大的酒店门前有许多浓妆艳抹的妓女聚集在主廊靠墙的两侧,排列成行,等待酒客呼唤。姜玄黎不禁想到霍初贤,也许他经常来此种地方吧。不禁叹了口气,“红颜薄命,这些人真是可怜啊。”廖云婵会意,“我的夫君竟然饥不择食,连拾香他也要了。”姜玄黎看着廖云婵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内心大为震动,“我的夫君何尝不是如此,外面不知有多少人。”两人互视了一眼,繁华的灯影下顿觉无趣。两人在街上看到行人熙来攘往,廖云婵按了一下荷包道:“不能让银子白陪我出来一趟,只有去最好的地方见识一下才算开了眼界。”打听到附近最好的一家酒店叫乳酪张家酒店,两人慕名而来,挑了一间临窗的雅间,点了几道流行的饮食,从窗户向外张望,街上卖药的,打卦的,卖各种小食的商贩来往穿梭不断。廖云婵道:“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了呢?”说完看向姜玄黎,姜玄黎故意道:“你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吗?虽然你有孕不能饮酒,但让这炸蟹等久了岂不怠慢了,快吃吧。”廖云婵拿起一只蟹腿,“我很像店家屋檐上挂的红灯笼,风雨飘摇。”“怀了孕的人都爱胡思乱想吗?你该和陈染秋多聊聊,或者她能开解你。这顿饭钱我们平分吧,虽然我的月钱不多,但是姐姐不想让你破费。你的这二百两银子,还是要仔细着花。也许除了用这点钱的自由,我们什么也没有。”话音刚落,夜空燃起了烟花,姜玄黎和廖云婵一惊。楼下的店小二进了雅间拱手一揖,“两位姑娘此地不便久留,酒菜钱已经结了,外面有车候着你们回家。”

烟花还在燃放,两人见是车前的白纸灯笼上写着霍字,心照不宣上了车,廖云婵自嘲地一笑:“这就是母凭子贵?”姜玄黎道:“这种贵来者不善,先想好回去怎么应对吧。”廖云婵心内黯然,一时沉默不语。她撩起车窗帘,目光流连于鳞次栉比的商铺中妇人和小孩身上。

静香堂中沉香缭绕,一尊半米高的镀金佛像高高在上俯视着跪在香案前的姜玄黎和廖云婵。杨氏得知她们俩人私自出府,极为震怒,因事先无人告知她们府中的规矩,加之众人求情,便轻罚她们在念佛堂中跪一个时辰。但是对身娇体弱的两人而言,这已经是极重的惩罚。不到半个时辰,廖云婵已经直冒虚汗,索性跪坐在蒲团上,“我已经眼冒金星了,又饿又困。”说完她看到香案上供着的果品,伸出手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姜玄黎见状笑道:“果然是馋儿。小心别被人看见了。”廖云馋继续大口吃着,“老太太慈悲,把她的孙子恶坏了怎么办?”姜玄黎掩口嗤笑。廖云婵吃完了苹果顺势把苹果核埋进了香案上的香炉里。然后拍拍手,“佛祖保佑我生个大胖儿子吧,否则霍家哪有我的立足之地。”“你对佛祖这般不敬,你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两人吓了一跳。门被推开,一个披着鹤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廖云婵高兴得想要站起身,腿却不听使唤,“清远……”话音未落已泪眼婆娑。霍清远赶紧上前横着抱起她,“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别再私自出府了。”廖云婵在他怀中委屈道:“难道我是行走的五千两银子,怕我丢了不成?”“什么话,你怀着霍家的骨肉,若不是大哥派人盯着你们,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你可担待不起。”廖云婵噘着嘴,“你大哥为什么派人盯着我们?拿妾当贼吗?”“这是什么话!回去再和你说。”说完抱着廖云婵往门外走,回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姜玄黎。“云婵有孕有在身,我向母亲求了情。”说完略显歉意地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出了门。

静香堂中只剩下姜玄黎一个人,她也开始难以支撑,她多希望霍初贤也能为她求情,可是今天在船上他的问话已让她心有余悸,没想到他竟然派人盯着自己,此举让姜玄黎深感恼恨。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门外响起环佩之声,“幸得你求情,老太太很少对晚辈客气,是真给你面子。”说完走进门来,姜玄黎回头一看,是管家的二少奶奶段倾媛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段倾媛走上前来扶起姜玄黎,“你要多谢段少奶奶,她在老太太跟前为你求情了。”姜玄黎忍着膝盖的疼痛刚要施礼道谢。米颜宁拦住她,“跪了半个多时辰,快回去歇着吧。”段倾媛道:“她和你住的青芳菀在一处,我们一起回去。”拾香在前面提灯引着路,姜玄黎脚步虚浮地勉强行走,刚走了没几步,迎面碰上陈染秋,挺着大肚子急忽忽赶过来,“老太太知道了你们私自出去,我担心的不得了。也顾不得规矩去求了二少奶奶。”姜玄黎感激地看向段倾媛,“多谢二少奶奶前来相救。”段倾媛忙道:“私下里叫我姐姐就行。有缘遇到家乡人,今后在府中有个照应。”米颜宁笑道:“没想到你今天留我宿在府中,还派上了用场。”众人闻听皆忍俊不禁。

姜玄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刚梳洗完,米颜宁便过来看姜玄黎,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我看青芳菀中种有很多香草,便采了合欢和萱草。合欢平息怒气,萱草忘忧,摆在屋子里很合适。”姜玄黎有些尴尬地勉强笑了笑,段少奶奶您真是菩萨心肠。素不相识便为我向老太太求情,妾位卑言轻,承此恩情深感不安,不知该如何回报。”米颜宁把花篮放在桌子上,“我听段姐姐说你喜欢临习家父的字,无形中多了份亲切,听说你受罚所以于心不忍。想不到你竟比我还小呢,你就像称呼段姐姐一样叫我姐姐吧。”在米颜宁眼中,姜玄黎美得超乎她的想像,端详着这个曾经闺中都听闻的江南有名的官妓,她心中一时感慨造化弄人。因段倾媛向她简略述及了姜玄黎的身世,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子让她一见之下心生怜惜。姜玄黎怔忡地望着面前这个温婉贤淑的端秀美人,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你是米南宫的千金,妾失敬了,请受妾一拜。”说完敛衽为礼。米颜宁笑道:“妹妹无需多礼。且让我看看你习的字。”姜玄黎领她到书案前拿出数页练习过的字。米颜宁边看边点头,“你临家父的字多久了?”“才不过数月而已。”米颜宁大为赞赏,“如此短的时间已神形兼具,足见你颇有天赋。”

两人正说话间,陈染秋痛苦地手抚着肚子走进门,“玄黎,我怕是要生了,帮我把府中的产婆找来。”姜玄黎一听赶紧走出门去找产婆,留下米颜宁照料腹痛难忍的陈染秋。

陈染秋的阵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一盆一盆的热水的端进屋,陈染秋疼痛的叫喊声也一声比一声刺耳。等在门外的姜玄黎和廖云婵紧张得来回踱步。姜玄黎劝道:“妹妹你还是回霄音阁养胎,在这里帮不上忙,再动了胎气就不好了。”廖云婵绞扭着手帕,手心里全是汗,“她这一声声惨叫,让我如何能放心?想必到时我和她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姜玄黎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子的。”这时屋里的产婆出来谨慎地对姜玄黎道:“孩子是逆位,产妇有血崩之兆。你们要有所准备,以我的经验,大人和孩子难以两全。”两人一听大惊失色,此时屋中再次传来一声惨叫,三人一起进屋发现陈染秋已晕过去了。产婆赶紧上前掐人中,可产妇依然无法醒转。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让我来看看。”原来是萧睿珍不知何时进了盛水斋。她命贴身丫鬟拿出早已备好的一片人参,让产婆撬开陈染秋的嘴,把人参含了进去。然后又施针于产妇的腹部,陈染秋渐渐睁开了眼睛,看见是萧睿珍在为自己针炙,大为惊骇。萧睿珍笑道:“怎么,怕我害了你?放心吧,家父是太医院院判,我自幼随父学医。别怕,我会保你母子平安。”众人听了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说也奇怪,针炙之后,陈染秋几经挣扎,在产婆的耐心引导下终于让胎儿娩出。听到男婴嘹亮的啼哭之声,陈染秋含泪感激地冲萧睿珍点头致谢。姜玄黎和廖云婵,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米颜宁也在一旁欣喜地念了一句多亏了大少奶奶。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段倾媛那里。段倾媛品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拾香在一旁道:“她这是想以此举洗刷自己阴毒的罪名?”段倾媛道:“何止,还拉拢了人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只是姜玄黎那边你要多加留意,以后恐怕难以太平了。”拾香不解道:“东院的事,我们何必多管闲事。”段倾媛不满地看了拾香一眼,“清官难断家务事,等火烧眉毛了再管那便是我的不是。”拾香赶紧俯首称是。段倾媛继续说道:“何况姜玄黎因我来到霍家,我不想眼睁睁看她遭遇不测。再者管理之权旁落,萧睿珍岂能善罢干休,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姜玄黎悉心照料着产后的陈染秋,陈染秋大为感动。禁不住感慨道:“老天还是公平的,我虽然成了寡妇,但让我遇到了值得一生珍惜的好姐妹。待我出了月子,你若不嫌弃我出身寒微,我们结拜金兰如何?”姜玄黎笑道:“说什么嫌弃的话,我早有此意。在这若大的京城,能得遇故人相伴,我求之不得。”“这一个月,就有劳你了。姐姐日后定当倾心竭力侍候你。”“姐姐别说这么见外的话,我来衔月楼前曾在一个尼姑庵中寄宿。在那里伺候一个老尼,深知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我又比你能强到哪去呢?同命相怜,相互扶持难道不应该吗?”陈染秋点点头,“上善若水,人唯有处于低洼处,才能看清水流的态势。”“姐姐言之有理,管家的二少奶奶对我们很不错的。”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走了进了。姜玄黎回头一看,是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萱儿,姜玄黎赶紧站起身。萱儿笑道:“大少奶奶命我来看看陈姐姐的情况,若是有什么不舒服,需要求汤沃药只管跟我们奶奶说一声。另外,大奶奶看这孩子长得招人喜欢,特意赐名给他叫怀恩。”陈染秋听了勉强支起身子,道“替我谢谢大少奶奶赐名。这名字很有深意。霍家对我的恩情一世都无法偿还。如今昨日又蒙大少奶奶及时出手相救,这恩情需时时记在心上,让我儿将来也知感恩图报。”萱儿满意地笑道:“陈姐是个明白人。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奶奶虽然不管家,但还是东院的女主人。近水楼台,有什么需要不必舍近求远。”陈染秋点点头,“这个自然。”

萱儿的话每一句都如一根针刺在姜玄黎的心上。她感到自己的尴尬无处遁形,恰好这时段倾媛和拾香走了进来,段倾媛一看是萱儿在这,就全明白了来者何意。段倾媛视若无睹,来到陈染秋床边,“染秋,这盛水斋近来怕是要热闹了。你要是想躲个清静,可以到我那里去坐月子。”陈染秋赶紧支撑起上半身,“二少奶奶日理万积,我岂能再去添乱。这里有玄黎在就很好了。”段倾媛笑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没少为我出谋划策,我正缺个帮手,你好好养着,眼看着就要中秋了,我这光是送礼这一块就够忙上一阵子。暂时怕是要顾不上你,只好拿些燕窝来给你补补身子。”姜玄黎接过拾香手中的燕窝,“知道产妇虚弱,还是姐姐想得周到。”萱儿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一努嘴,“我们奶奶说了,产妇需要排恶露,不宜马上进补,所以才没有吩咐我带补品过来。”陈染秋道:“你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多亏你提醒。那就先放些日子再吃。”拾香怒道:“我们奶奶在这儿说话,哪有你插嘴的道理,我看得用家法让你记得规矩。”萱儿忙道:“二少奶奶恕罪,小人这是为陈姐着想才多了一句嘴。”段倾媛道:“是非黑白我分得清。有恶主才有刁奴,你一片好心我岂能乱用家法。只是产妇虚弱,要多休息。无事少来打扰为好,我们走吧。”说完站起身往外走。姜玄黎把燕窝放在桌上,送段倾媛出盛水斋。“妹妹待客不周,姐姐连杯茶也没喝上。”段倾媛道:“哪有功夫喝茶,我这就要去上房讨老太太的主意今年中秋给宫里的娘娘送什么礼好。”萱儿跟在她们身后听得很是不屑,在往年这些都是由萧睿珍打理,段倾媛的话更加深了她心里的失落。

伺候月子本就是很累的事,姜玄黎再面对霍初贤时难免力不从心。霍初贤对此非常不满,“她是来我们家还债的下人,你精心伺候她,反倒忽略了主人,本末倒置。”姜玄黎只得赔着小心道:“坐月子是女人最重要的时候,若是让别人来侍候她,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一辈子都好不了。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加倍补偿夫君。”霍初贤用手抬起她的下颚笑道:“你拿什么补偿?”姜玄黎很讨厌他的这个动作,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没想到霍初贤用力扭过她的下巴亲她的嘴。姜玄黎迎合着他的吻,她能感受到他的渴求。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她,同时审视着她,“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私自出府?”姜玄黎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早有准备地撒娇道:“我想试试你教我的那句掷骰子的咒语是否灵验,想找个赌场验证一下。结果也未成行。”“一个女子岂可好赌。这倒成了我的过失了。”姜玄黎不以为然,“名满京城的李清照就好赌,而且逢赌必赢。”“你听谁说的?”“米南宫的女儿,她们曾常在一处玩叶子牌。”霍初贤道:“李清照随夫君赵明诚回山东青州了。不然你倒是有机会见到她。”姜玄黎有些失望,“我若是写词能步她的后尘,夫君你是不是也和赵明诚一样骄傲呢?”“有了你我已经很骄傲了。”姜玄黎娇羞地偎进他的怀里,“我以后还可以再出府吗?东京的夜市太好玩了。”“女眷出府需禀明管家娘子,经得她同意方可出府,还要带上随从和幕离。”“这是你们的家规?”霍初贤不无得意地道:“当然,不过呢我就是家规的主人,我还要再多给你加上几条。”姜玄黎娇嗔道:“夫君你好坏,名不符实,成人冠而字之,你的表字是什么?”“琢堂,琢玉的琢。”“字的寓意倒很好。只是哪里有玉?”姜玄黎故意揶揄地笑他。霍初贤见状咬了一下她的鼻尖,调笑道:“我正在啄玉。”姜玄黎见他心中已无那日的块垒,自己才终于松了口气。

转眼间中秋节到了。陈染秋也出了月子,廖云婵小腹微凸,让她自己羞惭不好见人,已不大来盛水斋走动霍清远耐不住寂寞,如今和通房丫头拾香如胶似漆。廖云婵一想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独自落泪。。倒是姜玄黎偶尔去霄音阁看看她。每次都见她面色苍白,少不得劝她莫胡思乱想。

中秋的晚上,段倾媛安排了一桌非盛的酒席邀女眷们在相逸亭中赏月。廖云婵因孕吐得厉害,并且前来。姜玄黎陪着霍初贤在家中船上赏月,席上杨氏望着两个儿媳,笑道:“只有天地是最无私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共赏的,也只有日月了。”说完目光又眺望了远处湖中的那艘家里养的船上,叹道:“宠妾如此,把老娘都抛在一边。”萧睿珍心里不是滋味,勉强笑道:“有美人在侧顾不了那许多了。”段倾媛笑道:“东晋王献之有个宠妾叫桃叶,每次她坐船回娘家都要经过一段水流很急的一个渡口,船会颠簸摇晃,王献之为免她害怕每次都送她接她。久而久之,这个渡口被称为‘桃叶渡’,给后人留下无限的美好幻想。”萧睿珍淡淡一笑,“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纵然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妇,还不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杨氏赶紧打圆场道:“你这一说我想起当今天家,冷落后宫佳丽,迷上了京城唱小曲的名妓李师师。难道我朝的御嫔们姿色不敌前朝?”萧睿珍冷笑道:“我们进宫朝拜那些娘娘妃子们,个个都是名门闺秀,端庄有余,妩媚不足,哪敌得过狐媚惑主。”段倾媛接口道:“长相还在其次,身为女子贤良淑德才是重中之重。”杨氏听着两个儿媳明枪暗箭地斗嘴,把目光望向天上的满月,不再言语。她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口气,而此时正是有的放矢的时候。

船上的霍初贤和姜玄黎一边饮酒,一边下棋。说好了在对方落子的空档可以抬头赏月,姜玄黎本就不擅棋艺,眼看着霍初贤的黑子成目,数次提子,让姜玄黎越来越心神不定。而霍初贤气定神闲用吃掉的白子敲秤,让姜玄黎哪还有赏月之余情,更加心慌意乱。她把今天的棋艺发挥失常归咎于饮酒的缘故。伴随着一阵阵的脸红心跳,她越来越举棋不定。霍初贤看着她的样子,面露喜色,由原来的敲秤变成了用一黑一白两颗定窑棋子在指间不停搓动,发出一阵阵刮心的挤擦声。姜玄黎只觉得一股热血逆流涌至全身,漫延至指尖,让她心头一颤,看见霍初贤正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等她落子,她固作镇定地颤抖着放下一颗白棋在棋盘上,很想此时扑到霍初贤的怀里,但是一想到那日霍初贤质疑她的言语,恐再疑她素日轻薄,只强忍下冲动,咬了咬嘴唇,“琢堂,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怕是喝醉了。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想上岸回去休息。”说完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脸色忽攸一变,他看着她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执意走出舱外,命船工靠岸。

霍初贤满心期待的耳鬓厮磨的温存并未发生,他眼睁睁看着她支撑着软绵绵的身子离船上岸。他怒火中烧,一把挥去棋盘上的棋局,将棋桌掀翻在地。这合欢酒是他布下的局,世事如局人如棋,只是人能动,能思,能选。她入局,出局。唯独没有选自己。他一想到此,顿觉恨意徒生,往日情爱都化作过眼烟云。他扪心自问这算什么?她和他一直是逢场作戏吗?如果凭本能,她应该投进他的怀里,共赏这中秋美好的满月,共度一个良宵。可是她再次弃舟登岸,合欢酒燃起的情欲竟成了她躲避他的理由。想到此处,霍初贤仰望着月亮大笑。船工被这笑声吓得一哆嗦,小心翼翼问道:“少爷您上岸吗?”霍初贤一摆手,“划到湖心去。”船工遵命撑船离岸,慢慢向湖心划去。霍初贤在船上独自饮酒,酩酊大醉后夜宿在船上。

陈染秋服侍浑身躁热的姜玄黎躺下,看她额头出了许多细汗,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姜玄黎喝下后,只说了一句“我好难受。”陈染秋有些焦虑地道:“大少爷呢?你不是陪他在船上赏月吗?”姜玄黎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就是想让我喝醉,看我放浪形骇,然后揣测我从前的光景。”陈染秋皱眉道:“可能是你想多了。”看着姜玄黎面色酡红,娇喘微微的纵情之态,陈染秋似乎理解了霍初贤,但也更担心以后自己的处境,怕是要更加小心地在夹缝中周旋了。

第二天酒醒过后的姜玄黎梳洗之后,用九龙环盏杯倒了一杯茶,看着米芾的字出神。这时拾香和陈染秋走了进来,拾香笑道:“昨天姐姐没吃到家宴上的栗子面做的月饼,这是杭州的做法,和京城的风味不同,想着你一定喜欢。我们少奶奶特别嘱咐我给你送过来一些尝尝。”姜玄黎笑道:“来的正是时候,我喝茶正缺茶点。”拾香打开食盒拿出月饼放在姜玄黎面前的书案上,姜玄黎拿起一块尝一口,赞道:“家乡的糕饼风味就是不一样。”“里面是蜂蜜梅子馅儿,我们灵南少爷最喜欢这个口味了。”姜玄黎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许久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但一经人叫出口又亲切得难以言喻。“灵南?”拾香一掩嘴,“瞧我说顺了嘴,我一时竟忘了少爷如今改了名字叫段拂,字去尘。”姜玄黎闻听手中的玉杯跌落在地,叭的地一声摔成了两半。三人大惊,赶紧低头去捡玉杯,陈染秋焦急地道:“这九龙环盏杯原是古董,价值不菲,这可怎么办是好?”姜玄黎手里拿着碎成两半的玉杯,也慌神没了主意。拾香安慰道:“一个玉杯而已,大少爷对你那么好,岂会忍心责怪你。找个补玉的匠人用金线勒上就好了,不防事的。要不你交给我,我这就拿去找人帮你修好。”姜玄黎有些迟疑地把玉杯递到拾香手中,拾香索性放在了食盒里,“我还要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最迟三五天给你修好送过来。”姜玄黎有些不放心,“我给你拿银子,好好补补。”“不用了,你那点月钱还是留着用在紧要的地方吧。”说完快步走出了盛水斋。

陈染秋送拾香出了盛水斋,回来看见姜玄黎呆呆地坐在桌前。上前安慰道:“都说玉碎了是给人挡煞的,这也许是好事呢。”“我怕他不这么想。”刚说完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陈染秋满含歉意地看了看姜玄黎,“怀恩他可能是饿了,我过去看看。你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马上过来。”“不用了,你去吧。”姜玄黎在陈染秋走后伏案饮泣,她的悲声只有自己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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