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下散布着人家,十步一树,百步一屋,共五十二户,一座牌楼。
正是清晨时光,炊烟袅袅,十里绿绸围绕妆点村落。村外小溪流淌,村内古树轻摇,小儿嬉戏田间,偶有飞鸟掠过天际。
这个村只有一口井,村庄以井为心,圆周坐落。井旁有树,是一棵千年桃花,村落祖辈相传,此树从未开过花,从未结过果,甚至从未落过叶。究竟为何不必便细讲。
老人皆传此乃神仙树,保佑这一方五十二户人家传承下去。于是每到清明前夕,家家户户取出几炷香,几张黄纸钱,用篮子装上一两碟小肉,灌上三四两黄酒,聚在桃树底下。
名为祭祀,其实也是开春的祈祷。
每至村里人外出,都到桃树下捡上一两片叶子,保平安用的。神仙树也算是名副其实,外出人都平安无事。
村落旁的山不算高,山路崎岖,却依旧好走。这里祖辈又传,山中有神仙居住,保了这一方水土免受妖精骚扰,于是村中有规矩:打柴不上此山。
这日,山上金光闪闪,不久便消失。随后的晌午,村里靠山的一户人家的门被轻轻叩响。开门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棕色粗麻布衣裳,头上绑着一根草,一脸憨厚。
敲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相貌的青年,蓝袍白衣,长发被一根吊着蓝色流苏的白绳子捆着,右手竖着一柄银枪,左手牵着一匹白马。见麻衣男子开门,出口问道:“此处可是王质住所?”
麻衣男子一愣,忙回道:“正是正是,你是?”
白衣青年莞尔一笑,道:“我是何人你今后自会知晓的,我今早下山匆忙,不曾带口粮,听闻山下村落有一户王质,便想着凑一凑运气,没曾想还真被我寻到了。”
原是那山上的仙人驾到!麻衣男子一脸惊相,忙大开房门,卑声道:“不知山上仙人驾到,罪过罪过。”
白衣青年本想解释什么,可又看王质一脸恭敬相,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在走入门后他向男子说了一句:我不是仙人,仙人还没下来。
王质怎会信这胡话,他看白衣青年仪表不凡,浑身瑞气,怎可能不是仙人。再说他也不是没见过仙人,都是这般飘然在外的仙姿。
王质用袖子擦了擦陈旧的椅子,确认干净后朝白衣青年道:“仙人请上座。”
白衣青年坐下,仔细打量屋里摆设。毕竟是寻常百姓,几张凳子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后,桌上是一盏油灯,右侧还有一道帘子,过去是里屋卧房。左侧有道门,那一边是烧火做饭的地方,灶上隐隐可见青烟,应是刚做饭不久。
灶台下有一把斧头,旁边是劈好的木柴。他还注意到在屋的角落里也有把斧头,生了锈,没有斧柄。
没一会儿,王质端着一碗水放在白衣青年手旁,瞥了一眼那柄银枪。
白衣青年一念变出一个葫芦,这下子王质更能肯定白衣青年是仙人。这都可以随意变换物件了,没准还会腾云驾雾,谁会相信他不是神仙。
或许是兴奋使然,王质浑身开始冒汗。
“我叫苏扶,不必叫我仙人。”白衣青年端起碗喝了点水,放下时说,“听说你百余年前上过山?”
此山名为石室山,传闻山上有山,山外之山有仙人,仙人喜静,凡人不能打扰,故而山下村落祖辈相传打柴打猎不上石室山。然而百余年前,王质年轻气盛,独自跑上石室山打柴,在那山巅偶遇仙人下棋,他驻足观看,一看便是百年,手上斧头的木柄早已腐烂,自己的老母亲已经亡去数十年。此事一出,石室山就被叫做烂柯山,百年间再无人上去。
因是坏了祖训,王质被数落几年,直至今日才好。
王质凝固了笑脸,面无血色。苏扶仅是瞧了他两眼,开口道:“不要惊慌,我只是一问,你好好回答就好。”
王质连忙点头,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双手不知道放在哪儿,更不敢东张西望。
“你可看到有人下棋?”
“看到了看到了。”
“老人?”
“是童子样,他们在一棵树下奕棋。”
听到此处,苏扶微微点头,他望向角落里的斧头,道:“于你而言,也算一番机遇,可否请你做一事?”
“仙人请吩咐。”王质就要跪下,却怎么都弯不下膝盖。
苏扶没有异样,手上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敲击声很轻,不仔细根本听不到。
“你去把那斧头拿过来。”苏扶指着斧头。王质顺视而去,看没有柄的斧头,心中疑惑大生,而且他也忘了家里还有这个没用的斧头,不然早就卖了或是让铁匠重新打一下。
在心底把苏扶当做仙人,王质自然不敢忤逆他的话,走过去拿起斧头,发觉斧头有些沉,上面锈迹斑斑,把柄是腐烂的,不是断的。他猛然想起,这不就是百余年前自己带上山的斧头吗?
王质不敢怠慢,将斧头放在桌子上,自己继续站在一旁。
“可以去你家井里打些水来?”苏扶拿出葫芦,“记住,要心如止水,莫有复杂情绪。”
王质心生疑惑,但是不敢怠慢,连忙跑去打水。这一打就是大半天,正当苏扶起身,王质捧着个葫芦狼狈小跑而来,头上满是汗,袖子撸得很高,臂上全是水。
“还挺快。”苏扶冷漠道。
王质以为是仙人不满他动作慢,吓得直哆嗦。
苏扶看他一脸惶恐,顿时觉得好笑。他摇着葫芦里的清水,暗自欣喜,站起身来向王质行了一礼,右手食指在他眉间点了一下,白芒突显,又走出门,在门槛上用手指画了一道符箓阵纹。做完这些,他对王质说:“今后若是有妖魔作乱,你可尽快躲进屋内,我拿了你的东西,就要留下什么,你自不必谢我。如果今后有道人来问我行踪,你且说我往北去了,其他的你莫要多嘴,知道了?”
王质还在愣神,忙说知道。
苏扶松开拴马的绳子,牵着马走了。
苏扶向北走,路过村中的那棵千年古桃花,他停步仰望,阳光在茂密的绿叶间闪烁。恍惚间,他看到一个老人的虚影一晃而过。苏扶望了望对面高山,高山上有棵树,树下有盘棋,棋盘落满枯叶,棋盘两侧,一侧空人,一侧坐人。
棋下三分之一,黑子得势,那人一脸沉思,手已持白子,不知落在何处。
苏扶向古桃木拜了拜,树静静的,没有作为。苏扶再拜,古树无动于衷。苏扶退了几步,再拜,古桃木依然没有动静。苏扶沉着脸,一枪捅了古桃树的干,却分毫未入。
“还真如师父所言,你只保这五十二户人家,不保这山上人。可是,我今日非要弄几片护身符,师父说了,没有这护身符我就有殒命的危险。”
“你且自己掉下几片来,我知道你万年道行不容易,我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我今日下山与你相遇,也是结了因果,有了缘分了。你不给我,我死了,我师父就会迁怒于你,得不偿失不是吗?”
古桃树静悄悄的。
苏扶冷漠道:“我知道外物伤不了你,你不让他们上山无非怕我们从他们身上顺藤摸瓜找你的弱点罢了。你是妖,我们是人,两不相欠,今日算我求于你,可否?”
古树还是未有动静。
“既然这样,那我只好得罪了。你不给,我自己取!”
他拿出一把烂了柄的斧头,一跃而起,劈下一根三尺枝条。断处流着鲜红的汁液。苏扶一手接住断枝,一手抛出斧子,深深嵌入桃树主干上端。血红的树汁顺着斧头流下,沿着粗糙的树皮沟壑缓缓地淌。
苏扶向树伸出手,古桃木一阵晃动,掉下来几片叶子。叶子如蝶,轻落掌心,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掌心共七叶,碧绿非常,叶脉有流光,边角微泛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外物不可伤你,可这是村中之物。村中人与我们有缘,这因果,你阻止不了。”
苏扶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至村头,苏扶拿起挂在马鞍边的葫芦,开了盖,喝了一口清水。一葫芦清水,冲去喉中尘埃。
有些苦。苏扶细品舌头上感觉,妙不可言。
他拿出一片叶子,一念火焰,燃烧着绿叶。他二指夹着叶子,向头顶一扔,叶子瞬间化开,变作无数绿色光电,洒在他和白马上。
山上的师父曾告诉他,山下大桃树的叶子有大用处。以往他不信,现在他信了。
他拿起那断枝,约莫四尺半长的主枝,半小臂粗细,其余细枝末节皆是细的,不甚有用,于是只看了几眼就弃之路旁。
苏扶调转方向,向东而去。东边有牌坊,红漆掉了大半,木头折了大半。
他策马飞舆,至此,谁也不能知道他的行踪。
……
“王质,你傻站着做什么?”
王质被村民叫醒,他四处张望,不见白衣青年,松了一口气。本想对那村民吹一段自己的奇缘,可想想又算了,随便几句打发了村民,他进屋睡觉去了。饭后歇息,晚些再出门。
白日做梦了,在梦中,他手上有一本仙书,在仙书指引下,他开始有模有样地学着。浑然不知躺在床上的他,已被一股薄雾笼罩着。
那村中古树被风吹过,枝叶摇晃,一片叶子飘入屋中,化进王质体内。
……
“师父,何为天书?”
“天书有三页,一页现在,一页过去,一页未来。古今天下事,俱在书卷三页中。”
“天书在哪里?”
“山下。”
“师父我想下山!”
“做什么?”
“找天书,探身世。”
……
石室山上,古树下,一片叶子落在棋盘上。老人睁开了眼,捻起黑棋,压在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