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次的PPT事件，邱安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团队中多了一点存在感，同事们看到自己的表情也多了些客气，过了很久以后邱安才知道，自己是除了安娜以外，暴先生唯一公开夸过的人。暴先生也不再视她为空气，开玩笑的时候也会带上她。有一次开会还把开发新维度风险信号的工作交给了她，邱安对此很开心，这块是她开始就感兴趣的模块，从头开始做也不必受到其他人的干扰。有的时候接到子公司对现有模型的意见和指正，邱安也觉得学到了很多。所以即便经常会加班到很晚，即便暴先生依旧动不动发火骂人，每次吓得邱安心惊肉跳，看在工作的份上，她觉得也可以忍受。
工作的间隙，邱安会近距离端详安娜暴先生，猜测他们的关系，传闻安娜在欧洲有个男友，但邱安从没看到她和这个男友有什么互动，她倒是对暴先生颇为上心，每天早上会为暴先生带早饭，举止亲密，经常会做一些让身边人尴尬的举动。有一次中午，邱安一个人吃饭，撞上了他们两个，于是加入。安娜在当着她的面，边抚摸着暴先生的头边说，你就是我养的小猪猪.....暴先生只是有点尴尬的笑笑，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邱安呆住，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应对，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只想着快点结束。
暴先生对安娜的态度，相比之下，却有点游离。一方面，暴先生对安娜极为重用，模型的部分交给她负责，几乎所有的会她都会参加，大小事情也会找她商量，对她的平日里的好意也都照单全收。但同时也没让她一家独大，他提拔诗琪与她抗衡，还时不时的把她的事情交给蒋琳。待她方面，平日对她大吼大叫是常态，甚至有一次因为安娜向客户过度承诺了模型的交付标准，暴先生情急发火，竟然在办公室踹了安娜一脚。即便是这样，安娜在哭哭啼啼一个多小时后，又跟暴先生和好如初。
邱安每天在他们的对面，看权谋宫斗戏和呼啸山庄般激烈的爱情戏在她面前轮番上演，精彩归精彩。但邱安心里也有些困惑，这是个正常的职场环境吗？
“我们公司，对办公室恋情，是什么态度呀！”邱安私底下向蒋琳打听。
蒋琳想了想说：“我没有看到公司有明确的规定不能在同事之间谈恋爱，我还知道的一对夫妻就在同一个部门，但是上下级的话，就有些不太合适。因为公司的考核是上对下的，也没有像业务部门一样定量的考核标准。如果上下级是恋爱关系，对其他人就不够公平了。”
蒋琳转而又补了一句“你是看上了部门的哪个小哥了吗？”
邱安连连摆手说没有。
“那你是在打听他们两个?”蒋琳使了个眼色。
“我就有点好奇”邱安回答：“团队这个样子，就没有上面的领导出面干预一下吗？”
“领导在意的，是对他们有价值或者有威胁的事情。”蒋琳说：“暴先生对领导们是有价值的人。他们两人的那些不对劲，在领导的眼中，大概就是一些瑕疵吧。这对暴先生而言，说不准是件好事。人要有缺点，才是立体且可爱的嘛！”
邱安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蒋琳还告诉她，平时看到的叶总并不是暴先生的直系领导。暴先生和他的团队，其实是归属在费总名下，他们是因为这个项目跟叶总有了合作，后来又因为费总的楼层装不下扩张的团队。叶总主动提出可以让暴先生团队搬到自己的楼层。过了这么几个月，看起来暴先生倒像是叶总的手下。叶总对暴先生颇为赏识。还曾经向费总透露想把暴先生转到自己手下，费总不允，还把暴先生升了一级，这就是暴先生成为经理的由来。
听到这里邱安明白了。两个老板竞相争抢暴先生，自然对他颇为放纵。再加上安娜无论对内对外，都没有表现出对暴先生的不满，老板们就当两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在口头上劝解下暴先生，注意一下情绪管理，便混过去了。
到这里，邱安对团队的状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她对自己说，虽然她觉得暴先生和安娜有点奇怪，但每个团队都不是十全十美，只要不在核心的事情上让自己受不了，自己还是应该坚持下去。想想自己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工作，大老远从英国跑回来。如果现在在试用期还没过就放弃，邱安会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适应能力有问题。想自己从读书以来，吃了这么多苦，怎么可能被这种事情打败呢。
除了观察暴先生和安娜，邱安跟其他的同事也慢慢熟悉起来。思远哥是大伙的大哥哥，从业务代码到家里装修都可以向他请教，打不开的瓶盖，搬不动的显示器也可以找他。平时的爱好，一是去天台抽烟，二是拉着江宁打游戏。江宁是那位MIT小哥，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彬彬有礼，虽说早早去了国外，言语中确经常引经据典，杂文野史信手拈来，他一闲扯起来，前后两排的实习生都会来围观。但是他跟暴先生关系却有些微妙，两人之前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暴先生从不对江宁发火，江宁也从不说暴先生的坏话。
其他的同事也都很有工作能力，而且又很友善。大概是同被暴先生压榨或者孤立，同事们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彼此的关系都格外亲密。但邱安也同时隐隐感觉出团队人的不简单，想要多了解他们一些。如今偶尔看到叶总过来暴先生这边，有说有笑地跟他讨论问题或聊天，邱安也开始留意他们的对话，不像以前，只顾着埋头写自己的代码。
现在邱安偶尔也能接触到其他团队的同事，邱安就是在一个会上看到了那天送给她水的那个人。
那天的会议，是由邱安发起的，因为自己想要开发化工行业的风险信号，于是找来一家大宗商品的供应商。这是邱安发起的第一个供应商会议，会议之前，邱安以为公司这边只会有诗琪和自己。但她没想到，诗琪将会议邀约转给了部门的其他同事，后来这个会议室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这里面有负责采购的同事，数据组的同事和股票策略组的同事，她们这边除了自己和诗琪，安娜也过来了。经过这些天的接触，邱安发现，只要是超过四个人的会，安娜总会找各种借口加入，不超过四个人的会，她也会在会后凑上来打听。所以邱安也见怪不怪了。
但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不认识的人，邱安有点露怯，作为会议的发起方，当供应商暗示邱安介绍下与会的人，邱安却不认识，只好求助诗琪。在展示的间隙，也提问寥寥，有时候会出现几秒钟真空的冷场。在这样一个满是人的屋子里，出现这样的冷场，让邱安有点难堪。
展示完成后，供应商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大家面面相觑，整个会议室又陷入了真空。邱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其实在会议之前，她对这家供应商做了些功课，也看到他们的一些样例数据，所以带着一些问题，但此时却有点不敢说出来，生怕问出什么蠢问题。
怕是觉得有点尴尬，当邱安还在纠结的时候，一个同事先说话了：“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这边先问几个问题......”她抬眼，正是那个周末给她水的那个人。
邱安松了一口气，转而恼怒，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明明自己也是备好了问题，却在众人面前丢脸。刚才冷场的时候，她看到安娜抬眼环视了一周，然后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几秒，肯定会后会跟暴先生嚼一番。邱安暗自告诉自己，一会儿那人问完之后，自己一定要接上，问自己的问题。
那人坐在邱安的斜对面，他跟供应商讲话的时候，很有礼貌，语速不是很快，不像暴先生一般。暴先生说话强调逻辑性，讲什么事都有个一二三，有时候表现的咄咄逼人，一定要在言语之间表现出自己很厉害的样子。他问的问题，范围很广，除了常见的数据覆盖度，准确定，及时性这些，关于数据在业务上的应用，他也问了不少问题。他在提出挑战性的问题时，会交代一下背景，问道难堪处，会适时收手，给对方留一点余地。这个人，是在言语中能看到构思和框架的。
他问完以后，邱安感觉自己已不像开始时候那么紧张了。便接着他的话，连同之前准备的问题跟供应商讨论起来。今天来的，一个是他们的产品总，一个销售总，从山东特意过来。因为本身做这块的数据，服务过不少研究所与买方机构，对数据的应用知道不少，邱安向他们打探其他机构是怎么用这块数据，他们也没怎么避讳，蛮愿意跟他们分享；那人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加入讨论。这个会到这个时候，终于活络了起来。
在那个人跟供应商讲话时，邱安开始打量他。他身形瘦削，骨架很大，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可见，头发微卷，服帖的贴在头上，看来除了定期修整，平时并没有花什么心思打理。至于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经常带眼镜的缘故，他的眼睛不是很有神。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会注视着对方，但对方还是无法透过他的眼睛看出什么。邱安注意到他的手，邱安观察手的习惯始自茨威格的一篇小说，那篇小说花了上千字描述一个赌牌男子的双手，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只是透过那双手，读者就能捕捉到那位赌徒的心理变化。自那时起，邱安就会观察别人的手，并深信通过手传达的信息要比眼神更加可靠。暴先生在开会时，手总是动来动去，要么是摆弄矿泉水瓶，要么就是在胸前不停比划，像是在竭力说服别人的样子，而其他人也会感受到他的焦虑。这个人跟暴先生很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习惯两手扣在一起，没有过多的动作，手指修长，但手指关节粗大，握拳的时候像是紧紧扣住什么东西，给人的印象，好像什么东西落到他的手里就不能逃脱。想来是对自己很笃定的一个人。
直到这场会结束，就只有邱安和那个人两个人在与供应商互动。送走了供应商，邱安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场会开的畅快，她得到她想要的信息，并且超过她的预期。只是奇怪，一整个屋子的其他人，既然来了，却又都不发一言，好像有其他的事情要忙。
而邱安，对会上那个同事实在好奇，会后她拉住诗琪。
“他是胡睿，数据组的经理。”诗琪说。
“做数据库？”邱安有些疑问。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诗琪笑笑：“你们这些做模型的人啊，普遍觉得数据的人做的事情基础，都瞧不上他们。”
“没没没！”邱安连连否认；“我只是觉得他刚才问了很多业务问题，以为他是策略团队的，感觉他知道的蛮多的啊。”
“当然，凡是涉及到数据对接事情，都要经过他手。”诗琪说：“说是我们部门最了解数据的，应该就是他了。我们访谈的这些供应商，可能他之前已经接触过甚至合作过，所以在筛选供应商的时候，有的时候也可以问一下他的意见，他对他们的可能存在的问题会更有了解。另外，以后你可能会对数据那边有需求，提到他那边的清洗逻辑和计算规则，如果不清晰或者有问题的话，他也会给你打回来，对他可要注意些。”
邱安点点头。
她整理了下供应商会议的纪要，发给了与会人员。看到胡睿名字，想到未来会有合作的机会，邱安心里竟有些许期待。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邱安的工作并不如自己预期的按计划推进，她的日常工作受到很多干扰。最大的干扰就是银行项目，经常会有突如其来的紧急需求。紧急需求一来，所有人就要放下手中的工作，全力支持，短则一天，长的话两三天，基本上完全不能做其他的事情。
那段时间，暴先生、安娜、诗琪经常去S市出差，每次回来，暴先生的脾气就会变得更加古怪。他会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室，开旷日持久的会，会议的内容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可以讲完，剩下的时间就会变着法子找大家的茬，让每个人在大家面前陈述过去几天做了什么，有什么成果，做成这些正常需要多少时间，再追问剩下的时间用来干嘛了，总觉得大家在他不在的时候在办公室划水。有一次一个全员会从晚上六点开到了9点多，惨的是有些实习生根本没有坐的位置，就这样在会议室站了3个小时。第二天，这些实习生就走了一半。
每到周五的时候，他就喜欢叫大家来加班，有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紧急的工作安排，大家花一上午做完，剩下的时间，就是陪他聊天扯皮，聊了半天，大家工作自然没有什么产出，他又很生气，生气就撒火骂人，之后又后悔，又是陪笑又是请大家吃饭，如此往复。身边的实习生来来走走，不少人来了一两天就被吓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少的招聘压力。
那段时间，大家都有点神经衰弱，但来源不是工作，大都是些无谓的情绪，被情绪牵引，邱安自己也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心情就会异常烦躁，时常低气压。蒋琳开玩笑说，说现在的团队，像是这20几个女生一起来了姨妈。
蒋琳是整个团队受这股氛围影响最小的人，每天笑眯眯的，时而烦躁也只是炸毛一会儿，很快就会过去。邱安为此向她请教，如何才能不被这种气氛影响。跟她聊过之后，才知道她如此超脱，与其说是乐观，不如说是清醒。
她跟邱安讲，虽说我们的风控模型目前通过集团推给各家子公司，但这些子公司如何运用这些信号，跟本地的风控业务如何融合，执行的力度有深有浅，这些集团都没有一个把控。银行项目是第一个定制化大数据风控在子公司的试水，银行体量大，业务范围广，大数据风控结合他们本地风控系统和响应机制的改造，是要在真正的业务场景下看到大数据风控的效果，提升他们的风控水平，也给集团在优化其他子公司风控业务时提供参考。所以这个项目深受高层领导的重视，统管所有子公司风控条线的CRO，每两周都要听一次银行项目的进展报告。
蒋琳说：“之前为了推进这个项目，还撤掉了银行两位不太配合的高管，现在分管这一块的业务领导也被降了一级。”银行项目一期的UAT测试，蒋琳参与过。
“至今我都觉得脊背发凉。”蒋琳向邱安抱怨：“当时我没有提前收到会议邀约，也没有什么毫无准备的被拉入一个各种大老板出席的会上，以为就是听一下。然后我就看着银行的业务负责人拿出两页A4纸，上面列着一期项目自上线以来的遇到的各种问题，连最早期遇到的一些已经修复的问题也包括进来，一条一条地念出来，足足念了10分钟，完全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念完之后，就将话筒递给我，让我解释一下。”
邱安瞪大眼睛：“这么可怕，那你怎么办的？”
“我先谢谢了她。”蒋琳干笑了两声：“最后集团帮我圆了一下场，我们也承诺一期项目结束前，修复这个清单上的所有问题。这件事才勉强过去。后来他们还质疑我们模型的有效性。于是集团又牵头，出具一个第三方模型验证报告，我们之前接到的紧急需求，大多跟这些有关。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暴先生现在这么焦躁，老板们在上面盯得这么紧，在明里暗里支持我们，而银行那边前期已经有积怨，不说找茬，但也绝对不会对我们客气。现在二期项目就要开始，如果在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怕是大家的工作就都要没了。”
“这么严重！那为什么你不焦躁呢，如果工作没了可怎么办。”邱安不解。
“对我们来说，工作没了还有新的工作呀。”蒋琳笑笑。“但对老板来说，恢复期就要长很多，要是搞砸了，即便职位保住，基本上这两年就很难升上去了。”
听到蒋琳的解释，邱安对暴先生多了几分理解，但对这个人的情绪管理和管理方式还是颇有微词。有的时候邱安会参与内部小圈子的讨论，暴先生很喜欢在内部会议中表达对组内人的不满。首当其冲就是MIT小哥江宁，说不知他每天在做些什么，对京都博士也颇为不满，说他做的东西都是错的。邱安在会议中不发一言，她对这些人的工作产出都不了解，她透过玻璃看到对面桌子正在对着电脑工作的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知道老板在背后这样议论他们，会作何感想。她也知道，可能哪天在自己不在的某个内部会议中，他们也会这样说说笑笑的议论着自己。
终于在集团的调节下，项目一期的模型验证报告换来了银行的妥协。二期项目启动了，诗琪作为二期实施方的PMO，Paris tech 女生与她一起在S市驻场。安娜暴先生们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项目上，邱安得已喘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到自己本来的工作当中了。
令她高兴的是，自己设计的另类数据风险信号，已经通过有效性验证，她一边写模型验证报告，一面写需求文档，想着完成之后，就可以参与评审，自己的信号就可以着手开发了。来到这里这么久，终于有一点自己的研究成果有望上线投入使用，邱安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之前的郁结也被冲散了许多。
她这天正在写着她的文档，突然被暴先生告知，让她去S市，接手银行项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