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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捕鳇

那一年是“珍宝岛事件”发生的第二年。现今大学二年级甚至三年级的学生,那一年刚出生,所以就未必很知道“珍宝岛事件”是什么“事件”。他们不知道,我们完全不必大惊小怪。那一年他们刚出生嘛!再说各种各样的大学生备考复习提纲中,想必又没这个。再说他们现今知道的许多事情或事件,我们不是也不知道吗?

管他什么事件呢,不知道就不知道。地球挺大,热热闹闹地存在着一百几十个大小国家,密密麻麻的几十亿人口,昨天和今天,总有些事件什么的发生。一言以蔽之,那一年是中国和苏联因为黑龙江上的一个小得不足论道的岛子大动干戈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和一个班的“兵团战友”在黑龙江边打马草。当然是我们这一边。当然是秋季。

除了一个班的“兵团战友”,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当我们的伙夫。老头儿姓严,我们就叫他“老严头儿”。按说五十岁的人,够不上被叫“老头儿”的资格。他面相老,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我们这些浑身学生味的少年,也就突破岁数资格,“超前”地管他那么叫了。他呢,并不觉得我们糟践了他的形象,并不像城里人那么小心眼儿,暗自难过。依我们看来,他挺乐意接受“老头儿”这种称呼。我猜大概他是这么想的——何不落得个倚老卖老呢?故我们叫他“老头儿”时,他总是有答有应的。

晚上,江边一片寂静。那种寂静,才真叫是寂静哪!耳边只有汩汩的江流之声。除了江流之声,再任什么声音也甭想听到。人坐在帐篷外,觉得天地之间没有了自己这么个人似的。你明明是被那种静给蚀掉了,就好比一块糖、一粒盐溶解在了一杯水里似的。天渐渐地黑下来,往咱们这边回望,也望不见灯火,仿佛地球就没有过灯火似的。最近的一个连队离我们二十多里,它的灯火被山挡住了。人在天黑以后,总想见灯火的,大抵如此,因为你知道,灯火毕竟是存在的。回望,望不见,于是呢,我们就只有望人家那边儿的份儿。隔着江望人家那边,江对岸有个村子,当然是人家的村子,当然是句废话,废话有时也有独特的意义。我想强调的是,望着人家的村子时,很希望那不是人家的,而是我们自己的,中国的。这绝不等于我们的潜意识里有侵略的野心或本能。恰恰相反,那一时刻,我们都是最最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世界大同主义者。没有战争,没有敌意,甚至国与国之间也没边界,自由往来,那将是多么好啊!战争这玩意儿,归根到底,是不美妙的游戏。没边界,不也就同时没了侵略或反侵略的军事行为了吗?没边界,我们不是可以划船到江那边去了吗?在百无聊赖的晚上,划船到江那边,迈入某一户人家,对主人说:“嘿,我们来了,还没吃饭呢!”于是受他们的女主人热情之至的款待;于是和他们的男子汉们开怀对饮;于是和他们的姑娘们眉来眼去,语言不通,眉来眼去则便既正常又有情趣;于是逗他们的孩子玩耍。谁敢说这么着不好?谁说这么着不好难道不是假正经伪君子吗?皇天后土,我们当时内心可都是这么想的!

也许只有老严头内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儿子死在珍宝岛的枪林弹雨中。他也常常和我们一样,呆坐在帐篷外,吧嗒吧嗒地咂着烟袋嘴,眯起眼睛望江那边的村子。谁也不清楚他内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也许想怎么样能过到江那边,放把大火,将那村子烧成一片火海?他不说,我们也不问。

我们望着江那边的灯光,望着一束束笔直升上夜空的炊烟,望着炊烟中万万千千的柴火星儿在夜空闪现和消失,闻着随烟从江那边飘来的松脂味儿,听着拖拉机启动或熄灭的马达轰鸣声,听着狗吠,听着牛叫马嘶,听着他们的女人们对牲畜的吆喝,真想家!

于是我们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反修”归“反修”,禁不住“革命歌曲大家唱”。只不过“莫斯科”唱成“哈尔滨”罢了。老严头知道莫斯科是他们的首都,所以那一句是非改唱不可的。不改唱,怕刺伤了他的心,也怕他向连里汇报。刺伤一位在中苏边境战事中牺牲的烈士的父亲的心,我们自己也认为太不人道。何况那场战事是一年前的事,并非一百年前的事……

白天却好打发多了。上衣扎在腰间,赤膊抡起钐刀,机械地只管一下一下抡,也就顾不得想家,想和平问题,想世界大同等等。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在身旁躺倒,身后铺下一条绿毯,蛮富有劳动的诗意的。

中午不睡觉,困也不睡,跑到河边去洗衣服、洗澡。没有姑娘存在,小伙子大抵是不计较卫生的。谁见过几个男性劳动者,每天像一只浣熊似的,稍有空就蹲在江边大洗特洗呢?坦白讲,还不是因为江那边也有人洗衣服,而且是女人,而且是姑娘和少妇们。奇怪得很呢,从不曾见过他们的老女人们到江边洗衣服。兴许他们那年代家中就用上了洗衣机?果真如此,那么他们的大姑娘小媳妇又何必到江边洗衣呢?不明白,至今也不明白。语言不通,当年也就没问过。排除语言障碍这一点,当年也是不好问的。怎么问?——“喂!你们的母亲婆婆们为什么不到江边洗衣服?”——不是傻青冒傻气吗?再说,江对岸若真是他们的老女人在洗,我们往江边跑干什么?不也是傻青冒傻气吗?

隔着江面,不太宽不太窄的一段江面,互相望着,手里洗着,依依一江带水情,遥遥相望锁唇舌,不浪漫也够浪漫的啦!她们三五一伙地,将盆沿的一边卡在腰际,穿着各色的“布拉基”,一群活泼的麂子似的从村中走来。下身被绿的草和灌木丛隐没着,望去就好像游来的,并且唱着歌。我们的报纸告诉我们,他们的西红柿已经八个卢布一斤了,那还唱歌,足见俄罗斯民族是个多么乐观的民族。而老严头告诉我们,人家的西红柿没那么贵,八个卢布一公斤,其实是四个卢布一斤。我们的报纸太马虎,少印了一个字,就给人家提高了一倍的价格。并且呢,四个卢布一斤是在城市,在农村,和我们一样,西红柿并不算稀罕的东西。又足见老严头是个很正直的人,不因自己的儿子和他们的军人打仗死了,便造人家的谣。老严头认为,两个国家好比两户人家。好,就常来常往,以情还情,以义还义;不好,少来往或不来往就是了,管人家西红柿多少钱一斤干什么?不是吃饱了撑得吗?打仗归打仗,专论打仗谁有理没理就得了呗。人家的西红柿就算贵,又没端着枪架着炮强迫中国人买啊!我们便觉得老严头这么正直,挺可敬可爱的。

她们出现在河边时,若望见对岸的我们,往往主动打招呼,挥手、有的甚至隔着江,向我们掷过来一串串飞吻。我们很坚持原则,不接“修正主义”的吻。“修正主义”者们的女性,那吻不就等于是“糖衣炮弹”吗?不爆炸也是炮弹哇!岂敢接啊?不接,吻便落在江中,沉没江底了,连点水花儿也不溅起来。细想想,都是实实在在的吻,人家诚心诚意地掷过来,从没打手势要求过什么回报,也不要“回扣”,不接,纷纷地落在江里,被鱼们白捡了去,真是怪可惜的!

她们还怪近便地喊“喝了少”。“少”喊成“勺儿”,发着甜蜜的儿化音——大概不是他们的标准话,然而那么好听。也许实际上并不见得多么好听,乃是由于我们长久听不到女人声音的缘故吧!其实呢!说长久未免夸张,我们不过才离开连队个把月的光景。

有来无往非礼也——小人才那样。我们当然都不是小人,于是她们往江这边掷吻,我们往江那边扔石头,击起水花溅她们。她们喊“喝了少”,我们喊“打倒修正主义”。她们便十分高兴起来,又是一番招手,挥手帕,掷吻。她们显然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却能理解她们的手势——无非要友好,不要仇恨等等。

孔老夫子虽然是中国的圣贤,但却说过很不怎么样、很没水平的话,比如“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一句。后来又被中国的些个心怀叵测的大夫或曰知识分子们加以发挥,成了“天下的事往往由于女人们搞坏了”的意思。这的确是很不公平的。不但女人们有理由抗议,公正点儿的男人,比如我们吧,也认为是屁话。其实呢,搞坏了天下的女人是极少的。更多的情况之下,天下事是由天下的男人们搞坏的,而女人们希望将男人们搞坏了的事再搞好起来。比如江对面那些苏联姑娘和少妇。由于女人而引起战争的事更是不多。众所周知的只有一次,那个女人叫海伦,并且归根结底,罪过不在美丽的海伦,而在于好色又夺色的男人们。鲁迅先生是批判过孔夫子的。文章千古事,这是有据可查的。我们当然是敬仰先生的。所以呢,在向对面的些个农家女高喊“打倒修正主义”的间隙,免不了也忘情地喊一通“向妇女同志学习”“向妇女同志致敬”,可惜她们照例听不懂,与她们掷过来没人接的吻同样可惜。弥补遗憾的措施,便是接着喊一通“女人乌拉”!“乌拉”尽量喊出俄语的发音,她们还是似懂非懂。直至后来,干脆一见了她们,只喊“乌拉”。这她们便明白了——见了她们我们是多么高兴!于是她们也喊“乌拉!”“乌拉!”,我们也便明白了——见了我们,她们也是怪高兴的。大概她们男人整天地见着她们,早已不太激动于她们的可爱了吧?大概他们也很难获得如我们一样,望见了她们便喊“乌拉”的礼遇吧?

后来她们不但洗衣服,而且洗澡了。

我们乃“兵团战士”。“兵团战士”也是战士,是战士就应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第七条——“洗澡避女人”,这当然体现着战士的文明啦。“洗澡避女人”,也当然包含着“避洗澡的女人”的意思了。何况洗澡的她们并不换泳衣。隔着条大江,她们似乎认为没有什么非避不可的必要。于是呢,她们不避我们避。我们便避到灌木丛后。我们避的只是我们的身体,不避我们的眼睛。一江之隔的宇宙空间,透明度良好。便使我们联想到了我们的童话——“牛郎织女”的故事。牛郎偷看织女们洗澡,后人不认为他那是流氓行为。我们也便有了充足的理由不谴责自己。

她们显然也知道我们其实是怎么个避法的,却很宽容,很大方,并不曾有过任何方式的国际性抗议。我们呢,并不觉得违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因为我们亦可以振振有词地解释——我们在监视着“修正主义”的一举一动。

一次我们的一个伙伴说:“她们都在望着我们这儿笑话我们哪!”大家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她们一个个是在望着我们这儿笑嘛!”隔着条大江,不但望得见她们的裸体,而且还望得清她们的笑脸,那就非但不能是近视,需得是度数相当高的远视啦!我们不信——因为那伙伴的绰号是“白瞪眼”。我们提醒他别忘记了这一点,他才想起找他的六百度的近视镜,还说:“让我戴上眼镜仔细望望,她们若没在笑话我们才怪呢!”突然我们听到有人在我们身后非常威严地咳嗽,有种先声夺人的意味。我们如惊弓之鸟,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除了老严头还能是谁呢?这个老家伙!我们监视她们,而他监视我们!我们监视她们毕竟进行的是隐蔽的监视,而他对我们进行公然的监视!我们尴尬且愤怒地瞪着他。那一时刻,我真想揍他一顿。我的战友们肯定也个个作如是之想。他竟还敢咳嗽!咳嗽得还非常威严。一个既没伤风感冒,也没得气管炎,更没被烟呛的人,当着你的面,在你极其尴尬的情况下,煞有介事地咳嗽,你怎么能不觉得受了侮辱呢?“原来你们是躲在这儿望那些个!”老严头儿说时,并不看我们,转过身去,看远方的大地。

分明地,他唯恐继续看着我们,使我们发现,他的目光从我们头顶延伸,也不可免地望过江去,便同样望见了“那些个”,大有瓜田李下之嫌,反授我等以柄。

我们一个个无地自容起来,好比做贼当场被人擒住了手腕了。一个战友急中生智,强词夺理,憋出一句话道:“这叫以眼还眼!”“对,对,以眼还眼!”我们纷纷附和。“以眼……还眼?”老严头儿的脸缓缓转向我们,也可以说,就等于转向了“修正主义”那边和他们的“那些个”,但极迅速地,马上又回望向远方的大地,庄重而庄严地沉默。良久,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也是这个理……不看白不看!那你们就管够看吧!”说罢,他大步便走。

我赶紧盯问至关重要的一句:“那你不会向连里打我们的小汇报?”他站住,肯定地回答:“我不……但你们若胆敢把这种小流氓行为带回连队,没你们好下场!”

我们都保证道:

“岂敢岂敢!”

“当然当然!”

望他走远,我等面面相觑,各自舒了口气。

得到那贫下中农的同意,或曰“批准”,我们认为再没必要隐藏在灌木丛后了。何况我等从他的话中,还听出了几分怂恿的意思。再者说了,君子不做鬼鬼祟祟的偷窥之事。于是我们一个个光明正大地打灌木丛后闪现出来。

“修正主义”那边的那些个美妙的女性的裸体,或站或立,参差地、勇敢地向我们“挑衅”,或曰展示魅力也未尝不可。中午的阳光下,都那么白皙,像一段段白桦木桩。她们简直肆无忌惮。

我们也便肆无忌惮。她们分明地是在诱惑我们,当然是她们首先犯我等兵团战士啦!即便“官司”打到联合国代表大会,我们也不觉得理亏。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反修斗志坚。我等热血男儿,连死都不怕,还怕诱惑吗?隔着条大江为界,诱惑也不过就是诱惑罢啦!于是我们一字儿排开在江边,“众志成城”,各自抱着膀子望她们。局势很微妙——双方都由“战略侦察”转入了“战略对峙”。她们在对岸笑。不是远视眼也知道她们在对岸笑,因为异国情调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声飞过了江。“喝啦少!喝啦少!”她们对我们喊“好”!好!——当然好!那些个出浴的维纳斯向我们挥舞裸臂,掷投亲吻的情形,真是如诗如画,如诗如画啊!我想我等必定都有些晕眩,都快昏头涨脑地往后便倒了!于是我们只有引吭高歌——“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反修防修意志坚,意志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同仇敌忾众志要成城……”她们哪,她们肃然聆听。好像她们多么多么喜欢听我们引吭高歌似的。我们唱累了,她们又扑通跃入江中畅游起来。其中两个,竟向我岸游来。这可是不允许我们感情用事的问题!我们便喊:“不许游过来!”“中国边界绝不容侵犯!”岸上的“那些个”呐喊助威,江中的两个对我们的抗议不予理睬,看着渐渐游至江心,就要过界,活该大腿抽筋,或都没了力气。眼见着乱了动作,就往下沉!我们又面面相觑。

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苏联人也是人呀!何况是女人!岸上的她们慌成一团,向我们指手画脚,呼吁求救!要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是不是?我们哪,一个个也来不及脱衣服,扑通扑通,争先恐后跃入江中,迅速出救。待我们游近那两个眼见就有没顶之灾的裸女,她们忽然停止了水花乱溅的挣扎,比两条白豚还灵活地将全部身体浮出水面,动作洒脱而优美地一滚,便翻了个身,轻松自如地仰游回去了……

她们戏弄我们!人道主义没有发扬成功,我们干瞪眼。救人——不,救女人心切,体力耗尽,却险些葬身江底!她们在彼岸那个笑呀。我们上了岸,“干瞪眼”一边呕江水,一边诅咒:“修正主义女人,下次老子再也不救她们了!”那天晚上,我们问老严头儿——我们到江边去,是为了解闷儿。他到江边去干什么?逼他老头交代。

他说,反正他到江边去,不是为了看女人洗澡,更没动隔江和她们调情的邪念。他说,隔着条江,又来不了“真格的”,有什么意思!

接着他向班长请假,要求允许他明天回连队去一次。班长一听,神色就有些紧张,很干脆地回答了两个字——“不行!”第二天早晨我们起来后,发现老严头儿不见了,急忙都钻出帐篷呼喊,寻找,发现作为联络工具的唯一的一匹马也不见了。“他准是回连队打我们的小报告去了!”“他不是向我们保证不那样吗?”“老家伙!咱们能信他的话?他大概以为咱们打算先和江那边的女人们隔着江混出点儿感情,然后集体的投修叛国吧?”“我可没那么想过!谁那么想过谁是孙子!”“我也没那么想过!”“连里若真信了他的话,打我们个思想叛国犯。我们可就跳进黑龙江也洗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惶惶然不可终日,劳动情绪大受影响,少打了许多马草。傍晚,老严头神气活现地骑着马回来了,带回了一捆叉鱼的钢叉和一大团网。钢叉够我们一人一把,不多不少,叉尖磨得锋利。我们纷纷质问他回连队干什么去了。他洋洋得意地回答:“都眼瞎啦?明知故问!”守着黑龙江,有根钓竿就有鱼吃。何况我们来时,想到了吃鱼的问题,带了好几根钓竿,更没断过吃鱼,何劳他回连队取渔叉渔网?

连里交给我们的任务明明白白,是打马草,又不是打鱼!我们都默默地以不信任的目光审视他。班长进一步质问:“为什么没准你假,你偷偷回连队去?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他没好气地说:“你小子算什么东西?管得着老子吗?老子是烈士他爸,你不准我假,我就不能回连队去一次啦?狗屁性质的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依次走到我们跟前,将渔叉一柄一柄插在我们跟前,最后发号施令:“听着,从今天起,咱们不打马草了,你们都跟着我打鱼,都得听我的!”

班长糊涂了:“这……连里同意吗?”他说:“我想干的事,用不着向连里请示!”“多大的鱼,用得着这么结实的渔叉呀!”瞧着各自跟前叉柄手腕粗细的渔叉,大家都犯糊涂。“多大的鱼?你们猜。”“难道这黑龙江里有一百来斤重的鱼不成?”“一百来斤?”他嗤之以鼻。“老严头儿,你到底想让我们跟你打什么鱼哇?”“鳇鱼!鳇鱼精!我估摸,那精怪少说也有两千斤!要不,能惹我动这么大心思吗?你们往江边跑,我不是这几天也往江边跑的吗?”我们耳闻过从黑龙江中捕到大鳇鱼精的事。苏联那边捕到过,我们这边也捕到过。那是百年不遇的事儿啊!

“真的?”

班长的眼睛瞪得几乎凸了出来,那种表情证明他内心里冲动到了何种地步!捕鳇!起码两千多斤的庞然大物!在黑龙江上!在中苏水界线上!想想吧,多刺激!缺少刺激的日子,对我们来说,真难挨啊!

我们一个个屏息敛气地盯着老严头儿。如果他是在用谎话涮我们开心,我们非扑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不可。老严头儿不动声色地说:“骗你们,我是大姑娘养的!”大家便一哄而上,七扯八拽地,将他托起,接连抛向空中,高呼:“乌拉!乌拉!乌拉!老严头儿万岁!万万岁!”班长是很看过些外国小说的。晚上,他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们全听得入了迷。老严头儿却轻蔑地撇嘴,问班长:“那老家伙捕了条什么鱼?究竟有多重?”班长认真地想了许久,回答说可能是条狗鱼,或者类似狗鱼的鱼。换算成中国的重量单位,大概六七十斤。老严头儿嘿嘿冷笑道:“才六七十斤?那也值得写成篇小说?写小说的人,能经着过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哼!”

班长赶紧大加奉承:“那是,那是!六七十斤,算条鱼吗?海明威又怎么能与您相比呢!他居然成了名人,还不是美国人把他们自己人吹得邪乎呗!”

老严头儿听了,显出了精神力量无比强大的样子。他告诉我们,那边村子里的男人,大多数都当矿工去了,形成了他们那个村子几十年的传统——男人务工,女人务农。所以那差不多可以说是个女人村。

我们问他,那边的情况,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支吾半天,终于坦白,年轻的时候,他曾和那边的一个女人好过,也是由江这边看人家在江那边洗澡认识的。

“那边的女人,那才真叫是女人哪!把我亲爱得没着没落的!我借口打鱼,常住在江边的草窝棚里,每天夜里,她划条小船,偷偷过江,和我在草窝棚里幽会。天亮前回去,人不知鬼不觉的……”

我们拿此事和《老人与海》一对比,觉得还是老严头儿讲的这个好听啊!

于是冷落了班长,将老严头儿团团围住。班长被闪得怪没趣儿的,出帐篷转了一会,在帐篷角哗哗撒了一大泡尿,回来后,也悄没声地坐在了老严头儿身旁。

“有一天夜里,我等了她很久,她也没来,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我觉得一阵又湿又凉的,睁开眼一看,她来了!赤光溜条地就来了!我问她怎么才来,她说船被别人借去了,游过江来的!我问她是不是就这么赤光溜条地游过江来的,她说是。她说没船,她本不想来了,可半夜里想我,想得睡不着,无论怎么也睡不着!她说着她就抱住我,偎在我怀里哭了……我会几句他们的话,她会几句我们的话,语言半通不通的,靠手势,互相都能明白点对方的意思就是了!那才真叫是女人哪!她没穿衣服,不敢久留,和我厮混了两个多钟头,趁着夜黑游回去了。以后我也到他们那边去幽会过她。一次,偏巧碰上她丈夫半夜三更回到家,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任人家揍,一下都没还手。咱们偷了人家的老婆,咱们不对是不是?咱们不对,咱们就不能还手。后来,我就和她一刀两断了!她有丈夫,我有老婆,就是国庆他娘哇!爱归爱,不正经的事儿,不能一竿子干到底,是不是?”

油灯昏黄的光照里,老严头儿那一张核桃似的脸,表情虔诚得令我们感动,似乎每一条皱纹里,都深藏着一丝丝一缕缕男人的柔情。

我们觉得那一时刻他的脸真是又老又美丽。

那才是一张男人脸哪!

国庆就是他那烈士儿子。

他分明在忏悔什么。而我们受感动的不是他的忏悔,而是别的。

当年还没有“第三者插足”这种提法,类似的事民间叫“打野食”,批评场合叫“作风问题”。“野食”打到国境那边去了,就也算是“作风问题”吧,不是够超水平的了吗?水平不同,我们认为,不能按中国之道德规范,一概论之。我依次观察大家的脸,看得出来,每个小子其实都不是好小子!心里边可能都在做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非分之想!

班长沉吟良久,说:“具体事儿具体分析。对咱们老严头儿过去所犯的错误,我相信大家会从中吸取有益的教训的。”

大家纷纷表态:“那是一定的啰!”“那是一定的啰!”

是夜开始,我们和老严头儿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他在我们心目中,分明已带有了某种传奇的浪漫的色彩。尽管他那张皱巴巴的超前老化的脸,怎么看怎么应该与浪漫经历丝毫无缘才对。而他,则俨然以颐指气使的首领自居了。睡前,竟吩咐我们的班长,替他把洗脚水倒了去。班长呢,不哼不哈地,乖乖地照办了,似乎为着经历捕鳇的大刺激,心甘情愿地“让贤”,并且再也没有提过“海明威”三个字。班长是个相当识趣的人。

捕鳇,光靠网和叉,当然是不行的,总还得有条船啊!

船是没有的。

然而老严头儿胸有成竹。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严头将我们带到江边。顺着江边往上游走了半里多路,扒开江边的蒿草,但见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筏,乘载我们全体,那是没什么问题的。老严头儿跳上去,仔细检查了一番,说:“得修!不修理不成。不修就这样,非被那东西一头拱散了不可!”我们问他怎么知道这地方有木筏。他说去年他和别的连队的人组成团里的伐木队,几名老职工想搞几根圆木存着将来打家具,合伙藏在这儿的。

于是上午我们在他的指导之下修那木筏。他想得很周到,随身带来了钉子、锤子、“扒锯子”、粗铁丝等一应用物。

大家干得特别来劲儿,都说有了老严头儿的正确领导,如果我们捕不到那江中的庞然大物,结果反倒叫对岸那些个女人捕了去的话,那才将中华男儿的脸丢尽了呢!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老严头儿听着,指指点点着,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模样。

忽然他大叫一声:“停!”

我们便停了手中的活儿。

“看!”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江面上什么也没出现,但见有两道分水线,从江心一直辐射到两岸。一艘小型潜水艇,也就能造成那么大的分水线罢了。

班长说:“完了,它远去了!”

老严头儿说:“它还会回来的。这个季节,它是不应该往上游去的!”两道分水线如同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我们望着,一阵如临大敌的肃穆。

那网,是一张拦江大网。夜里,老严头儿吩咐我们将网抬到了江边,在离开对岸的村子半里多远的地方,他脱去衣服,只着短裤,将网纲缠绕在腰间。我们都明白,他必得游过江去。

“让我行吗?”班长试探地问,跃跃欲试。

“不行!”他回答得非常干脆,又说,“你若不回来,投到那边去,我能负得了责任吗?”他连班长都不信赖,当然更不会依赖我们。我们便免开尊口了。

“老严头儿,索性看看你那位相好吧!”不知道是谁,开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倒认真起来,说:“你当我心里没这个想法啊?”

班长告诫道:“我反对你!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反对!”

“你反对个屁!我不过说说罢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充什么大情人呢!”他说着,一个猛子扎入江中,露出头时已离岸三十多米。平时看不出,老家伙如此好水性!借着月光,我们望得分明,他上了岸,将网纲拉直,拴在对岸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朝那个村子瞅。

我们全体对他抬手,催他赶快游回来。他也对我们挥子挥手,那意思是要我们别管他。接着,老家伙竟沿江边,向那个村子走去!站立在此岸的我们,一个个又急又气。急也白急,气也白气,不敢喊他,只有隔江随着他走的份儿。一会儿,他被蒿草和灌木丛挡住,不见了。我们坐在江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班长恨恨骂道:“老王八蛋!回来了,今后得把他牢牢拴在马桩上!”

“拴马桩上有什么用?那也拴不住他的心!”

“最厉害的办法是,告诉他老伴!”

“不,我看得向连里汇报,这比咱们隔着江以眼还眼性质严重多啦!”

“都不想跟他捕鳇鱼了?”

于是愤怒平息,全体在心里宽恕了他。

忽然那村子里一片狗叫声!

大家倏地全站起。

“看,是他!”

江中,一个人头泅过来。几条狗追至江边,狂吠不止。

待他上了岸,我们围上他,用拳头擂他、掐他、拧他。

他一个劲儿求饶:“别这样,别这样,你们犯不着这样么!我不过就是想看看,她家住的还是不是原先那幢房子!”

第二天,我们到江边去查看情况,见对岸那棵歪脖树被砍折了,我们的网一半漂在江中。老严头儿思忖片刻,说:“缺德!难道她们也晓得了江中有鳇鱼不成?”他吩咐我们分成两拨儿,上游下游,沿着我们的江边仔细观察。果然不出他所料——对岸也拉过了一张网来,也拴在我们的一棵树上。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砍倒了我们那棵树……

是夜,我们又将我们的网拉过了江去。这一次执行“特殊任务”的,不是老严头儿,是班长自己。我们都对老严头儿有些不放心了。

班长游回来后,说做了很好的掩饰,万无一失。第二天查看,却遭到同样破坏。并且,又发现了拉过来的网。于是我们也破坏之。接连数日,对方偷偷将网拉过来,我们偷偷将网拉过去;对方砍断我们的网纲,我们砍断对方的网纲。那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女人,依然每天中午到江边洗衣服、洗澡。

仿佛我们和她们之间,什么心照不宣的事也没发生似的。老严头儿为此大大地沮丧而且苦恼了。我们也为此大大地沮丧而且苦恼了。

好男不和女斗——中国的道德准则。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推举老严头儿,隔江和她们进行一次谈判——双方都停止破坏行径,我们帮她们将网拴牢在我们这边,她们也得帮我们将网拴牢在她们那边。大鳇鱼撞在哪边的网上,捕获权归哪一边。听天由命,天命总是公正的吧!

那天中午,老严头儿为当“公使”而刮了脸。他的脸,其实刮与不刮并无什么区别。班长贡献出自己的一套叠出线的半旧军装,逼他换上。我贡献出了一顶军帽。还有人贡献出了一条士兵武装带。他穿戴起来,居然像个人物似的了。他自己也似乎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我们簇拥着他,来到江边,和对岸的她们对话。

老严头儿会那么几句俄语,才哪儿到哪儿呀!全靠了手势呗。马克思说过,“外语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我们全知道马克思的的确确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喝啦少”,还有在连队军训时学会的“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这两句,我们再不会一句俄语。我们惭愧得要命。

但老严头儿总算不辱使命,比比画画了半天,她们中的一个,跑向我们拉网的地方,将我们的网纲又拴在树上。我们中的一个,也跑向她们拉网的地方,将她们的网纲也拴在了树上。

于是我们高兴地欢呼。她们呢,频频向我们掷吻,一串串的,多得想接也接不过来……

傍晚,我们在帐篷外摆布一条不幸被我们捉到的蛇。那是一条无毒的蛇。然而因为毕竟是蛇,我们便认为无论怎样摆布,都是算不得什么罪过的。班长又给我们讲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听了那故事,我们一致决定,升起一堆火,将蛇活活烧死,替一切男人和女人的先祖出口恶气。

老严头儿坐在帐篷口抽烟,瞧我们替亚当和夏娃复仇,显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度外的样子。那时刻,火烧云在西方天际无穷地变化着。忽然江上传来了女人们亢奋的紧张的惊悸的叫喊声!老严头儿腾地跳了起来,大吼:“赶快操家伙!跟我来!”他首先操起一柄渔叉,向江边猛跑。我们也纷纷操起渔叉,紧随其后……

江上,几个苏联女人坐在一条小船上,各自身体后倾,合力拽住一条网纲。小船前十几米处,一段乌黑闪亮的躯体,缠绕着网,在江面上翻滚,搅得波迭浪涌。老严头儿顿足叹道:“老天不长眼,让它撞在了对面的网上!”但那庞然大物并不是那几个女人就能对付得了的。随着它的翻滚,但见那只小船如同冰面上的一只陀螺,滴溜溜打转儿不止。

“嘿嘿,她们治不住它。瞧着,它非把她们的船弄翻了不可!末了它还得归咱爷们儿!”老严头儿又乐起来,手舞足蹈地叫喊,“放手!快放开网纲吧!你们这些女人,不想活啦?!”

然而她们似乎真不想活了,竟没有一个放开网纲。她们似乎下定了决心,不成功,便成仁,预备跟那庞然大物同归于尽似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随之发生了——但见那庞然大物的后半截身躯竖起在江面之上,粗粗壮壮的,三四米多高!紧接着,骤然朝她们的小船砸下去!好险!偏了些,没砸着。浪涌将小船横着推出几米远!但它带起的半张网在空中散荡了开来,落下后,竟将她们连船一齐罩住了!小船在江面上继续滴溜溜打转。她们在网下挣扎,发出一阵阵尖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使我们观望得目瞪口呆。她们那张拦江网,一半缠绕在那庞然大物的身躯上,一半罩在她们和她们的船上,那情形很难说明白是人捕鳇还是鳇捕人!它又要对她们的小船进行攻击,但由于它和船之间的网太短了,没能像第一次那么威慑那么成功地竖起。只是尾部在小船旁拍了一下。小船在江上一跳,几乎倾覆!

班长低声说:“它若往水里一扎她们可就全玩完啦!”“你们都眼瞎呀!还愣着袖手旁观吗?上木筏呀!”老严头儿率先朝我们的木筏奔去。没有篙,即便有篙,江中心的水那么深,也是起不了作用的。幸而流急,一眨眼,就将我们的木筏送到了她们的船旁。我们的几双手同时伸出,死死地扳住她们的船帮。老严头儿放下渔叉,操起筏上的大斧,一阵乱剁,垫着她们的船帮和我们的木筏,将网剁破。于是我们将她们扯到了我们的木筏上。她们一共六人。我们的木筏增加了六人,明显下沉,江水没了木筏。

六个年轻的苏联女人真勇敢!她们一获救,又紧紧拽住网纲,对我们叫嚷不止,鼓励我们与那庞然大物搏斗。老严头儿也吼道:“爷们儿!别惜命呀!”便用渔叉刺那浮在水面上的乌黑发亮的躯体。

于是我们手中的利叉齐下!一叉下去,一股红的血。无鳞的躯体之上,便绽开一朵粉白的花。那段躯体,仿佛是用黑绸布打成的棉花包,怎禁得我们的利叉乱刺!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庞然大物并不向水底下潜。若它向水底下潜,我们是绝对奈何不了它的。兴许是因为被网缠绕住了,懵懂了吧!它光只在我们的木筏四周转。那几个紧紧拽住网纲的年轻的苏联女人,好比坐在磨盘上,紧紧拽住一头驴的缰绳。它转,木筏也转。鳇鱼毕竟不是鲨鱼,再大,也缺少股凶残劲。我们只管刺、刺、刺……

好个老严头儿,后来干脆跃入江中,一手抓住缠绕在它身上的网,一手挥叉,将叉刺入它腹中,一通乱搅……

江中渐渐平静。江面一片殷红,不知是被血染的,还是被火烧云映的。在我们的木筏前,浮现了巨大的乳白色的鱼腹。四周出奇地宁寂,连在水上飞掠的鸥鸟也不叫一声。

木筏上的我们和她们,一个个湿漉漉的,全都瘫倒着。瘫倒着的我们内心里充满了骄傲,瘫倒着的她们像一条条半裸的人鱼。她们近在咫尺,我们倒羞于瞧她们了,只望天空的火烧云。尽管她们全大胆地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瞧着我们。

老严头儿从兜里掏出水淋淋的烟包,低声骂了一句,扫兴地扔到江里。

黑龙江推着我们,推着她们,推着木筏前的那庞然大物,从从容容地飘向下游。

她们中的一个唱起了歌。

其余的跟着唱起了歌。

听不懂的歌儿动听极了。

火烧云美极了……

连里派来的一辆马车,拉走了半条大鳇鱼。鱼头归了我们——那是她们感激的表示;鱼尾归了她们。

连长踢着鱼头说:“你们干吗要鱼头哇?难道你们没听人讲过,鳇鱼味美在尾上吗?”

班长抢白道:“古代人打仗,杀死了敌人,不是都拎头庆功的吗?哪有拎脚的?”

连长想了想,说:“也是这么个理。”老严头儿却将连长扯到一边,悄声请求道:“连长,也算我个烈士吧!”连长说:“你没死呀!”他说:“那也得算我个英雄!我当老子的,反正不比我儿子逊色!”

那一年,我们班全体荣获“五好战士”称号,老严头儿荣立三等功,团里授予他奖旗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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