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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闻一多俯身呆望地上的茶杯碎片,不知所措。

闻父:“你摔碎了我一只乾隆年间的杯盏,破了我一套好茶具的件数。”

闻一多偷瞧父亲,惴惴不安,下意识地打算弯腰捡那些碎片……

闻父:“算了,一会儿让别人扫起就是了。”

闻一多:“父亲,我不是故意的。”

闻父:“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说罢,推开门迈了出去。

闻一多困惑地望着父亲。

闻父在门外头也不回地:“跟我来。”

闻父背一手于后,闻一多亦步亦趋跟随着,父子二人在闻家大院左转右绕……

父子二人先后踏入闻父的书房“绵葛轩”。轩中书架上,卷籍多而整齐,几无空处。数张案上,或置琴,或置棋,四壁亦悬古色古香的书画。

闻父落座后,闻一多怀旧地东摸西看,分明心系感慨。

闻父:“自从你有了属于你自己的‘二月庐’,连每次探家的日子里,也不涉足我的‘绵葛轩’了。”

闻一多正翻开一期《新民丛报》,看登在上边的梁启超的文章,听了父亲的话,将丛报合上,放归原处,转身望着父亲说:“但儿自幼求知的欲望,毕竟是从这里开始,由这里而变得强烈,而变得不能满足的。”

闻父:“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

闻一多摇头。

“还记得你小时候,”闻父想了想接着说,“应该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之后的一天,我和你的叔父们在这‘绵葛轩’里彻夜议论新政,评说国家时局,而你在门外偷听,被我责令面壁罚站的事吗?”

闻一多:“父亲,我不记得了。”

闻父:“我倒一直记得。我看你也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不愿承认罢了。”

闻一多笑笑:“知子莫过父。父亲,儿读书越多,越是厌嫌古代文人们惯走的仕途之路,对经商比厌嫌仕途更甚;虽认为科技于兴国十分重要,但又天生难以付诸行动,那么似乎也只有实践为艺术的人生了。儿的此种人生选择,没有使父亲大失所望吧?”

闻父:“失望是失望过的。但是,你毕竟已长大成人,你有你选择人生志向的权利。何况,即使由我来代替你选择,目前的中国,除了为艺术的人生,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另外的一条人生之路,适合你这样的青年去走了。”

闻一多感动:“谢谢父亲的理解。”

闻父:“我引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以平等的态度与你交谈交谈。正如我与你的诸叔父们在这里坦陈各种见解一样。”

闻一多高兴了:“父亲,倘儿言辞上有什么冒犯之处,父亲不会再责令儿面壁罚站吧?”

闻父也显出了很高兴的样子:“既言平等,自当虽亲子而视如同辈,摈除权威,但服良言。拿棋来,我与你边弈边谈。”

看得出,闻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显然他希望以平等的态度,争取儿子的一份理解。

二人对弈围棋时,闻父又说:“从你给我的许多信中看,你对‘事理’二字,正在通达起来。文字的修辞方面,也是越来越有长进了。”

“父亲夸奖了。”

“就是说,你的信于见解方面,也不是没有可商榷之处;于文字方面,也不是没有可修改之词。”

“父亲博览群籍,精通经史子集,儿还当努力向父亲学习。”

闻父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你们这批中国的新知识者,倡导白话文是对的,但也不可因噎废食,全盘否定文言文的精妙。比如‘有黄犬卧于途,奔马惊而踏毙之’一句,倘以史笔记录之,该是怎样的文字呢?”

闻一多执子想了想,摇头一笑:“父亲猝然,儿一时答不上来。”他是故作不知。

闻父:“这是不必太想的嘛。‘奔马毙犬于途’,寥寥六个字,原意昭然。又比如事理方面,自由恋爱,新式结婚,是当下你们新知识者每每欢呼着拥护的潮流,我们老派人物若阻挡这潮流,确乎有些不自量力。但若像你和你高真表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以我们双方家长的眼来看,你们懂事后的相处,那也是相待以礼,相近以情,相敬而又相知。这样关系的一种父母包办,是否有别于完全封建的父母包办,是否可另当别论呢?”

闻一多将脸扭向一旁,握子不落了。

闻父盯着儿子:“你回答我的话。”

闻一多将脸转向父亲,迎视着父亲的目光倔强地:“包办就是包办,男女二青年,也许一生相待以礼,相近以情,相敬而又相知,只要那一个‘爱’字他们不曾彼此表达,彼此接受过,任何人强以某种形式使他们成为事实上的夫妻,便还是包办。没有什么完全封建和不完全的封建之分,更没有什么另当别论不另当别论的区别!”

“你!……”

闻父板起了脸,沉默片刻,隐忍地说:“儿子,我们闻家,世代乃诚信之家,高家也乃有荣有誉之家,何况我们两家又有姨亲关系,迁就了你自由恋爱的向往,就对不起高家,就伤害了你高真表妹,就玷污了我们闻家的诚信清名。你站在父亲的角度替父亲想一想,此事但凡有一步体面的退路,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似乎相求于你这个儿子……”

闻一多微微冷笑:“父亲,您说的什么亲戚关系,什么对不起,什么伤害,什么玷污,什么诚信,顾全多多,唯独不顾我的内心感受!明摆着是以我的终身大事做了顾全的代价!叫您的儿子怎能不有一种被权威摆布的屈辱感觉?!……”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闻父一拍棋盘,震得棋子纷纷跳动……

“父亲,我实话告诉你!我此次回来,就是打算当面劝说高真表妹,要她做我的同志,一道反对你们父母们的包办。而我和表妹,从此还是要相待以礼,相近以情,相敬又相知,至于那一个‘爱’字,我们何时彼此表白,谁先向谁表白,或者一生并不表白,各自心有另择,那纯粹是我和表妹之间的事,任何人的强迫,儿都万难从命!”

“儿子,我供你在清华求学十年,原指望你心怀大志,将来光耀家门,可是你却决定了什么为艺术的人生,我责备过你么?没有,一句也没有!你自言要实践什么为艺术的人生,却又参与学潮事件,只落得个至今是否将被清华除名连自己都难料的下场,我责备过你么?没有。一句也没有!古人云:‘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你对家族兄弟们常言孝悌之理,为什么在这一桩明明并不委屈你的婚事上,却一定要叛父逆母呢?!”

闻一多站了起来:“父亲,您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压迫的方式方法与企图使我们二十九名不屈服的清华学子乖乖就范的人们没什么两样!……”

闻父也霍地站了起来,父子二人眈眈对视……

“闻家骅,你太放肆了!”闻父气得将围棋棋盘掀于地……

闻母的房间。

闻母坐在椅上,用衣襟拭了拭泪,唉声叹气,闻家驷站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捶背……

闻母:“也不知你哥哥在他的‘二月庐’那儿,每天都是怎么过的?这不等于被你父亲禁闭在那儿了吗?”

闻家驷:“妈,你别难过了,有韦奇在那儿照顾他的寝食,有书为伴,他既不会受半点委屈,也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闻母:“你父亲和你哥哥,一个将诚信看得重要无比,一个将婚姻自主视同生命,闻高两家这一桩婚事,最终可怎么了结啊,妈为此操死心了!”

闻家驷:“让我哥独自在那儿想上一想也好。”

闻母:“家驷,难道我们的眼光都错了?难道你高真表妹,真的那么配不上你一哥?”

闻家驷:“妈,您想得太多了。我了解一哥,他并不是觉得高真表妹配不上他。他是一时钻入了牛角尖,不情愿接受家长包办这一种形式。清华的学子嘛,一个个都以反封建的叛逆者自居,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婚姻打上一个父母包办的印章。”

闻母:“家驷啊,你既然说你了解他,何不替爸妈去劝劝他?”

闻家驷:“父亲也这么要求我了。妈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一哥对我劝他的话,还是肯听些的。”

望天湖边,“二月庐”被湖光山色衬托着,一如闻一多的诗中所赞美的情形。

闻一多的目光追随着窗外掠来掠去的燕子……

闻一多的心声:“二月庐”啊“二月庐”,我一向幸运地是你的主人,想不到此次回来,却做了你的囚徒……

“二月庐”内,到处摆放着书籍;这儿那儿,有的夹着纸签,有的正翻着,有的反翻着,显然随时都会被拿起接着读……

韦奇进来,低问:“一多,晚饭你想吃什么呢?”

闻一多心不在焉地:“你想吃什么,我便随你吃什么,你看着做吧!”

韦奇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正欲退出,闻一多转过身来,问他:“韦奇,你不断长吁短叹地为哪般呢?”

韦奇:“我的少爷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闻一多:“怎么又叫起我少爷来了?”

韦奇:“你从小身为少爷,却一点儿少爷的脾气都没有。现在你长大了,学问多了,反而闹起少爷脾气来了,那么我自然要叫你少爷啰!”

韦奇说完,走出去坐下剥豆子。闻一多也走出去,也坐下剥豆子……

闻一多:“连你也认为,封建包办婚姻有理?”

韦奇:“封建不封建,我不想评说。我只想告诉你这么一点,你表妹高真姑娘,她对你是一片真心地好!”

闻一多:“我是她的表兄,她尊重我,这是我能感觉得到的。至于她对我是否一片真心地好么,这我可就不知道,所以我反抗双方父母替我们包办的婚姻。”

韦奇:“她对你是否一片真心地好,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闻一多笑了:“你怎么竟知道?说来听听。”

韦奇:“说就说,不是我替高真姑娘不平,这心里头憋闷!有一次,高真姑娘又来你家玩,她让我带她到你这‘二月庐’来看看,我就带她来了。”

韦奇索性将手中豆子放于盆中,郑重其事地讲起来:

“二月庐”里。

高真环视着满室书问:“我表哥每次探家,总喜欢整天整天待在他这‘二月庐’里?”

韦奇:“可不,有时干脆接连几天睡在这儿。别人不给他送饭来,他就连饭也忘了吃!”

高真:“除了看书,他还做些什么呢?”

韦奇:“散步、看书;散步、看书。也不是小孩子了,却常常蹲下身瞧看湖边地上鸟儿们留下的爪印,发呆愣神!”

高真:“当真?”

韦奇:“当真,我说高真姑娘,你可思量好了,我们一哥,我看他是书读多了,快成书痴了。你将来嫁给一个书痴不会后悔啊?”

高真害羞地掩口笑道:“我可要把你的话告诉他!”

韦奇:“哎呀别别,千万别,我是在开你的玩笑嘛!”

高真:“放心吧,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才不会告诉他呢。要是真的嫁给了一个书痴表哥,那我也随着他当书痴呗!”

闻一多:“她真是这么说的?”

韦奇:“我编瞎话骗你干什么呢?那天她将这‘二月庐’的书一本本全部拿起翻了一遍……”

闻一多:“可她并不识字。”

韦奇:“她是将那些破损了的书选出来,将那些书皮旧了的书也选出来,她回家时,让我将那些书装了两大箱子,随她送到她家去。她为了修补你那些书,半个多月没迈出他们高家的门!”

闻一多:“我以为……是家里雇人……”

韦奇:“你以为,你以为!”——站起,并将闻一多也扯起拽往屋里,从架上抽出了一册书给闻一多看:“瞧,多下功夫!多细致的活儿,比巴河镇纸活店里的师傅还技高一筹……”

闻一多看过那一册书,放回架上,自己又抽下另外的几册书看,册册的封面像新的一样。

闻一多:“怎么没人告诉我?”

韦奇:“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闻一多:“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韦奇:“她不让我告诉你。”

闻一多:“为什么?”

韦奇:“姑娘们的想法,我又哪里会知道?你若想知道,何不去问她?”

闻一多若有所思地:“是啊,是啊。”

韦奇:“可你已在这‘二月庐’里三天了,自己就没看出来你的书全变新了?”

闻一多:“我……我不是说了嘛,我以为是家里雇人……”

韦奇:“我连发了誓不告诉你的,也告诉你知道了,你怎么以为是你个人的事了,我得剥豆子了。”

韦奇嘟哝着,又到外边去了。

闻一多手持一卷书,缓缓坐在藤椅上沉思起来,往事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

夜晚。巴河镇,正月十五闹元宵。

闻一多、闻家驷、韦奇走着,看着。闻家驷一回头,奇怪地问:“咦,表妹呢?”

闻一多、韦奇也站住了,四顾寻找。

闻一多:“表妹!表妹!……”

韦奇:“高真姑娘!高真姑娘!”

闻家驷举手一指:“那儿,她来了!”

高真逆着一股人群走到了他们跟前。闻一多板起脸,以兄长责怪小妹妹的口吻说:“你哪儿去了?怎么不跟紧我们?要是把你丢了,叫我们回去可如何交代?”

高真却不正面回答,反而伸出一只手来:“一哥,把你带的钱给我!”

闻一多:“你要买什么啊?”

高真:“先别管,快给我吧!”

闻一多掏出钱,交在她手上。

高真:“都给我!”

闻一多又摸摸兜:“都给你了呀!”

闻家驷、韦奇从旁疑惑地看她。

高真又将手伸向了闻家驷:“你的钱也都给我!”

闻家驷:“我身上没带钱。”

韦奇:“我身上倒是带着些钱,不过,是闻老先生嘱我顺便清了‘墨香阁’去年一年的纸墨钱。”

韦奇犹豫地看闻一多。高真急得跺了下脚:“我会还给你呀!”

韦奇:“可是不小一笔钱呢!”

闻一多:“韦奇,别让我表妹着急了,先给她吧。我父亲要是质问,我会替你解释的。”

韦奇只得掏出钱交给高真。高真攥住钱一扭身跑了;闻一多三人不约而同跟在其后。

某客栈门前。

一名少女,颈插自卖自身的草标,满面流泪地哀求围观的人们:“哪位好心的先生可怜可怜我,把我买了吧!哪位好心的先生可怜可怜我,把我买了吧!”

人们同情地摇头,叹息……

客栈主人也替少女向人们诉说着:“唉,她娘带着她,从北方乞讨到南方,投亲不着,流落此地。是我见她们可怜,将她们收留在我这小小的客栈,不期她娘一病不起,死在我这儿。她欠下了我店钱、借给她为她娘抓药的钱,还有我替她雇人发送她娘的钱。现在生意冷清,我也是负着债苦心经营,她不自卖自身,可叫她怎么办呢?哪位先生慈悲为怀,买了她去,不但使她有了一条生路,也是救济了一下小店啊。”

在围观者中同情地听着的闻一多们互相看看,此时都明白了高真要钱的原因。

高真对客栈老板微鞠一躬,彬彬有礼地:“店家,听来您也分明是一位慈悲为怀的人了。您的难处,也着实是可以理解的。我愿为这位姑娘还清她欠下您的钱,先给您这些,您看还差多少?”

高真说罢,把钱递向客栈主人。

客栈主人略迟疑,紧接着一把将钱掠去,急急点数……

“恩人!”

那女孩悲叫一声,便欲双膝给高真跪下。

闻一多上前一步,扶住少女,没使她跪下去,低声地:“小妹,不必这样!”

少女双手掩面,嘤嘤哭泣。高真怜悯地抚慰着少女。客栈主人数罢了钱,对高真苦笑道:“姑娘,大话是不能轻说的,你这点钱,还不够替她还清店钱。我刚才已经言明了,她还欠我……”

高真:“得啦得啦,您就说还该替她还多少钱吧!”

店主说:“十块大洋!十块!”瞪着哭泣的姑娘问,“你自己告诉她吧,是不是还该还我十块大洋?”

围观者中忽然有人高叫:“区区十块大洋,算是几个钱,本大爷发善心把她买了!”话音刚落,一个油头粉面然而目光邪淫的男人挤上前,掏出一钱袋,大模大样地朝客栈主人一递,指着高真又说,“别点了,肯定比她给你的那点儿钱多!也肯定比那北方小妞欠你的钱的一半多!就当本大爷今天先交一半买下她的定金了!另一半,三天后来领人时再给齐了你!”

客栈主人双目发光,赶紧将钱袋接过,对高真说:“姑娘,让你说着了,这世上慈悲为怀的人还真不少!”说着,要还高真的钱。

高真求助地望着闻一多,未接客栈主人还她的钱。

那男人凑向少女,上上下下打量着,欲摸少女脸:“北方小妞,模样看起来就是比湖北小女子眉目舒展……”

少女惧怕地往高真身后隐藏。

高真:“你这人,放尊重些!”

那男人:“姑娘,关你什么事?现在,她已经一半是我的人了!”

围观者中有人高叫:“小姑娘,千万不能跟他走啊!他是专做皮肉生意的,会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那男人望着人们一叉腰一瞪眼:“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坏我的好事?”

众人胆怯,噤声无语。

闻一多跨前一步,义正词严地:“你真是做好事吗?”

那男人:“你是什么人?”

闻一多:“清华学子闻一多。”围观者中有人交头接耳悄悄议论:

“望天湖边闻家大院闻廷政的长公子。”

“十三岁考入清华,他父亲是前清秀才,前几年人称他‘小秀才’。”

“这就好,这就好,但愿那小妹不至落入烟花柳巷之地……”

那男人轻蔑地:“谁管你学子不学子的,在我眼里,一概的学子,只不过等于是儿子、孙子……”

韦奇早已按捺不住,跨上前厉喝道:“嗨!这人!出言不得放肆!”

那男人:“出言放肆?我便打他这学子一顿又怎样?!”

韦奇擒住他举起的腕子,怒视道:“想动武?那么就跟我来试试吧!”

只一搡,那男人连退数步,跌倒于地;站起来后,自知不是韦奇对手,从客栈主人手中一把掠去自己的钱袋,狼狈而去……

客栈主人不满地:“嗨,你这人真是横插竖挡!好端端的几全其美的事被你搅黄了,现在你怎么给我个交代?”

闻一多庄严平静而又不卑不亢地:“店家不必再啰唆了,这小妹欠你的钱,学子替她一次还清。”

高真、闻家驷、韦奇、那少女及众人,一齐将惊异的目光望向闻一多。

客栈主人:“你说话可要算数。”

闻一多:“我的话当然是认真的。”

闻家驷将闻一多扯往一旁,悄悄地:“我们哪里来那么多钱啊?”

闻一多:“四伯父的家不是就离这儿不远么?去借。”

闻家驷一拍脑门:“对,我去!”

说完,转身就走。

闻一多:“家驷!”

闻家驷站住,回头看他。

闻一多:“你去,未必能说得清楚,还是我亲自去的好。”

看着韦奇又说:“这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韦奇:“你放心,有我在这儿,哪个敢对高真姑娘和这小妹无礼,我对他不客气!”

闻家驷:“一哥,还有我哪,你快去快回!”

闻一多转身时深深地看了高真一眼,高真也正充满信赖和期待地看着他……

那自卖自身的少女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

闻家内厅。

闻父背身背手而立。闻一多、闻家驷、高真、韦奇站成排,神色皆显不安。

闻一多、高真不禁对视。

闻父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你们要怎样安排那姑娘呢?”

闻一多刚要开口,高真抢先道:“我要带她回我们高家,让父亲认她一个干女儿,将来替她择嫁一个好人家。”

闻父:“嗯,此乃至仁至善之举。如此一来,我对你们的一番审问,岂不是显得厚财薄义了么?”

闻一多:“父亲,孩儿们不敢这么想。”

闻父:“量你们也不敢。你四伯父家差人来问个明白,我自然也是要向你们问个明白的。”

高真:“伯父,一哥向四伯父借的钱我回家后会禀告父亲,请父亲亲自还来。”

闻父:“真真的孩子话。那样我以后还有何面目与你父亲谈仁论义?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你们见义勇为,证明不愧为我闻高两家儿女,我心里也觉欣慰,脸上也觉光彩。家骅,你带表妹和弟弟到厨下去。就说我吩咐的,奖赏你们一顿夜宵。你们爱吃什么,只管让灶上师傅做就是了,去吧!”

闻一多等退出,高真在门外望着闻一多说:“表哥,谢谢你。”

闻一多:“表妹,是我该谢你啊!‘见善如不及’,就是要当成榜样的意思。我觉得父亲是在暗示我,今后要以表妹为榜样。”

高真顿时害羞,娇嗔地举手欲打闻一多:“伯父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取笑人家!”

闻一多捉住了表妹的手,四目凝视……

闻家驷趴在门上,眼凑门缝往厅内偷窥,并回头向闻一多和高真做手势。闻一多不好意思起来,遂松开高真的手,二人也蹑足走过去偷窥……

厅内。

闻父倒了两杯茶,拿着走到韦奇跟前,递给韦奇一杯,郑重地:“韦奇,如果没有你保护闻高两家孩子们,他们今夜恐怕难免要被痞邪之徒欺辱了!我以茶代酒谢你!”

韦奇接过道:“那实在是韦奇的职责,先生何必言谢。”

闻父:“你在我闻家大院,已十余年矣。对我闻家老少,忠心耿耿。我闻家有你这样的忠仆,实是闻家一幸!”

韦奇:“先生言重了。想我韦奇,从前不过是江湖上一尚武之人,落难之际,蒙先生不弃,收在闻家,且信赖万分,影响以礼义廉耻,使我韦奇远避歧途。先生实在是我命中恩人、命中贵人啊!”

闻父:“彼此彼此。请!”

韦奇:“先生请!”

二人互相敬盏,各自一饮而尽。

门外,闻家兄弟与高真感动地你看我,我看你……

一手持卷,坐在窗前呆呆沉思着的闻一多。

“一哥……”

闻家驷的叫声打断了闻一多的思路,他站了起来:“驷弟!”

闻家驷:“我望着你的背影半天了,呆呆地出什么神呢?是不是又在想诗句啊?”

闻一多笑笑:“和诗句没什么关系。”

闻家驷:“这我倒奇怪了,你头脑中,几时呆呆地想过和诗句没什么关系的事?你不是常说,世间诸事,人生诸事,于你都是和诗有关系的事么?”

闻一多:“驷弟,不要取笑我,我心里有些烦闷,陪我出去走走吧!”

韦奇从厨间探出上身说:“家驷,你若不来,我还真是把你们父亲的话当成圣旨,不许他离开这‘二月庐’半步。现在可是你陪他出去的,吃饭的时候我要向你要人!”

闻家驷:“放心吧,我保证出去一对儿,回来一双儿!”

闻一多已迫不及待地走到前边去了,回头催促道:“驷弟,快走快走!”

韦奇冲他们背影喊:“我在湖里下了网,别忘了给我起两条鱼带回来!”

望天湖畔,蓝天碧水,景色迷人。兄弟二人徐徐漫步在湖畔。

闻家驷:“一哥,还记得么?当年,新思潮涌动,也推进了我们这个大家族的观念变化,一向主张请老师到我们家里来教我们读书识字的父亲,竟决定把我们家族中的六个儿辈,都送到武昌两湖师范学堂附属小学做正规的学生。而且,父亲亲自陪送我们,乘船溯长江而上,将我们安顿在武昌那一所租的房子里,还为我们六个孩子亲自下厨做了集体生活的第一顿饭……”

闻一多:“怎么会不记得,每一回忆,历历在目。我们当年像一群小鱼,从家乡的巴河支流,游进了浩荡长江。从此我们这些望天湖的子弟,开始接触更广阔的天地。”

闻家驷:“当年最伤心的就是高真表妹了,因为她再来我们家,没人跟她玩了。走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地一直把我们送到巴河渡口……”

闻一多未说什么,又陷入了回忆……

巴河渡口,闻一多等六个孩子已在船上;高真站在岸上,泪眼汪汪的;她身旁站着韦奇。

船开了,高真的眼泪流下来……

高真追着船喊:“一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闻家驷:“我们不回望天湖了,以后就在武昌娶媳妇了!”

闻一多:“家驷,不许胡说!你不是成心惹表妹伤心吗?”

闻家驷嘟哝着:“瞧你厉害劲儿的!开句玩笑都不许啊?”

船离巴河渡口越来越远;岸上,高真与韦奇的身影仍在,并挥手……

“一哥……”

闻一多的思绪回到现实,目光询问地望向弟弟。

闻家驷:“在你心中目中,难道父亲真是一位典型的封建家长么?”

闻一多反问:“在你心目中呢?”

闻家驷:“我敬爱我们的父亲。”

闻一多:“我也敬爱我们的父亲,可是……”

闻一多不说下去。

闻家驷:“可是什么?”

闻一多:“你八成是领了父命,前来说服我的吧?”

闻家驷:“说服不敢,只不过,我自认为,比我们的父母更加了解你这位哥哥……”

闻一多:“哦?说来听听。”

闻家驷:“你是一个爱诗的人,你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婚姻之事,在你那儿,首先是诗性的事情,连形式,也该是接近着完美的。所以,你的抗婚,是冲着父母包办的形式去的。另外,你在清华学子中,是引领新思潮新观念的前卫人物,又怕日后同学们讥你为封建包办婚姻的驯服者……我说的对不对?”

闻一多以攻为守地:“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是父母派来的说客。”

闻家驷:“与你相比,我几乎可以说没有多少诗人气质,凡事亦不追求完美。依我想来,这婚姻之事,恐怕倒最是一件不能以形式怎样论幸福与否的事情。”

闻家驷一边说,一边观察闻一多的表情。

闻一多洗耳恭听地:“说下去。”

闻家驷:“高真表妹性情温良,贤淑识礼,而且对人间苦难深怀悲悯之心,又是那么善于体贴人,关爱人……”

闻一多:“果然是一位话语周密的说客。不过,倒也把我的心思看了个分明。”

闻一多捡起一片石子,向湖中抛出一串水花——显然,他的态度已渐渐开始松动。

闻家驷也捡了一片石子,却未抛出,又捡了一片,二石相击,合拍而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生我育我,

顾我腹我,出入负我。

哀哀父母心,儿女尽相知?

闻一多:“这最后两句,可是你强加给诗经的!”

闻家驷:“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宜深远。’我们的父母,也是同样啊!”

闻一多:“不说这些了,起网捉鱼去。”

兄弟二人起网捉鱼的情形:各溅一身水,结果还是溜了大鱼,仅得小鱼。

闻家兄弟与韦奇在吃饭,斯时银钩悬于檐角,月华如水。

韦奇举杯道:“家驷,你一来,便解脱了我,我谢你一杯!”

闻家驷:“我一哥是响鼓不用重锤,而我也只不过点到为止罢了。”

二人碰杯……

闻一多夺下了家驷的酒盅。

韦奇:“那么,我就只有自斟自饮了。”一饮而尽。

闻一多盯着弟弟和韦奇又说:“你们都别高兴得太早,我这个完美主义者,反对封建婚姻形式的坚决立场,那是绝不改变的!”

闻家驷和韦奇,不禁同时一怔。

闻家内厅。

闻父闻母端正而坐,神情肃穆。

闻一多肃立父母面前,一脸刚愎,正据理力争地侃侃而谈:“一不祭祖,二不行跪拜之礼,三免所谓闹洞房之封建习俗,此三项条件,乃儿最低要求。倘蒙父母二位大人理解,何日何时与表妹成婚,悉听父母安排。否则,儿与表妹的亲事,绝难从命。虽落不孝之名,也在所不惜!”

闻父不动声色地:“你的话,简直就是最后的通牒了。”

闻一多:“父亲,不是什么最后的通牒,是儿最后的申诉,也是儿郑重之声明。想我清华学子,所受乃文明进步之思想熏陶,岂能在包办婚姻面前节节败退?”

闻母:“儿啊,你怎么至今还指责父母是封建包办呢?难道你与表妹自幼青梅竹马的感情就不是这桩婚姻的先缘了么?”

闻一多:“母亲,形式怎样,有时也会影响人心好恶的,孩儿不想继续争辩!”

闻父将手轻轻在桌上一拍:“好一个不想继续争辩!”

言罢站起,剪手踱步。

闻母:“儿啊,后两项条件,可以商议。这不祭祖一条,只怕我们做父母的实难依了你。”

闻一多:“儿的三项条件,是一条也不让步的。祖先遗风,本在儿血液中,本在儿灵魂里,不忘,不祭无妨;但忘,祭亦虚伪!”

闻父竖起一手,制止了母子的话。

闻父:“儿子,我也不争辩。双方家长言婚在先,再怎么讲,我们做父母的,也是难逃包办之嫌了。这是为父对不住你的地方。所以,为了证明为父补过的态度,就首破家族之例,你的三项条件,一并答应。”

闻一多一时被父亲的宽宏大量所动,轻轻叫了一声“父亲”,竟不知再说什么好。

闻母:“可是,这也不是我们闻家单方面就做得了主的事情啊,通知了高家,他们会怎么想呢?”

闻父:“至于高家嘛,也只有我亲自登门去解释了。”言罢,大步而出。

闻一多不禁扭头望父亲的背影,感激父亲的理解,难为了父亲的内疚与争取到了部分婚姻自主权利的欣然,三种心情交织于内心,使他的表情看上去矜持而又复杂。

闻父在门口驻足,也扭头望他:“儿子,清华使你变了……”

闻母一声叹息。

喜灯明耀——新烛初燃,一环环渲映满室的光晕,仿佛少女的脸颊那一种淡淡的羞红……

新房里——高真罩着红盖头,一动不动端坐床畔,定如雕塑。

闻一多背手伫立窗前——窗前皓月当空,室内室外一片寂静。

高真娇嗔地:“一哥,我透不过气来。”

闻一多缓缓转身,无声地走到高真跟前,瞧着高真书生气地:“我忘了向我们的父母再提一个条件。”

高真:“什么条件?”

闻一多:“连红盖头这一种多余之事,也一并免了。”

高真一扭身显出生气的样子。闻一多伸手要替高真掀去盖头,但手指刚一碰到盖头,高真又一转身……

闻一多:“哎呀,盖头上有条毛虫!”

高真一下子将盖头掀了,丢在地上。

闻一多:“逗你呢!”——捡起盖头,叠好放在桌上,指着说,“你看这红烛,它并没有流下太多的泪来,证明我并没有让你独自在床边坐很久。”

高真:“说来说去,还是你的理!”

闻一多又望着皓月说:“你看那明月,多么圆,多么近啊!刚才我望着它时在想——如果此时此刻,我们是在月里,即使没有月宫,只有一处小房舍,比如就像我的‘二月庐’,那将多好啊!当然,更要没有结婚的种种热闹。世人真是奇怪,为什么偏要把婚事办出那么多陈规陋习呢?”转脸望着高真问,“我坚持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你不会不满于我吧?”

高真摇头。

闻一多笑了,继而说:“想听我背诗给你听吗?”

高真沉静地点头。

于是闻一多吟他的《色彩》一诗:

生命是张没有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高真:“我不喜欢你这一首诗!”

闻一多:“为什么?”

高真:“诗首先要以精妙的词句,来写美的事物。灰白是美的颜色么?我不喜欢灰白色!更不喜欢黑色!还有什么悲哀啊,死啊,我们这般年轻,在我们的新婚之夜,为什么要想到那些呢?不喜欢!不喜欢!”

闻一多望着高真,知错地:“是啊,是不该吟这一首诗给你听,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

闻一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径自发呆,高真忽然掩口吃吃地笑了。

闻一多:“你笑什么?”

高真反而笑得更响,以至于弯下腰去,不能自已。

闻一多:“你笑什么嘛!”

高真强忍住笑:“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一件事。”

闻一多:“什么事使得你如此大笑?”

高真:“一哥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到我家去玩,而我父亲,身为县令,正端坐在堂断案,你非要看我父亲怎么审案,就拉着我的手,跑到大堂屏风后面,和我一块儿踏着凳子,趴在屏风上边偷看,结果将屏风压倒了,将我父亲压在屏风下边,将跪在堂上的一干人等都吓跑了,气得我父亲喝令衙役们要打你的板子;你吓哭了,直喊:‘县官大老爷,我冤枉啊!’要不是我揽过于身,替你说情,你那一顿板子也许就挨定了!你记得么?……”

闻一多也笑了:“怎么不记得,那一天,你父亲可是真的生气了!”

高真:“通达事理的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现在,你不想谢我么?”

闻一多:“是该谢你。”

他从案几上拿起了替高真买的鬓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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