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下三个“坑”的自然村一字排开，其中上坑村最大，下坑村最小，三个村子都是畲汉混居的村落。下坑村位于一个山垭口上，地势较为险要，东头低，西头高，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那些牛粪一样的茅草土坯房，村西侧紧傍一片竹林，穿过那片竹林就能上山了。雷明先研究了一下村子的地形，又目测了一下，估计村子里有二三百户人家。如果这里的群众基础还行，倒是可以作为今后的活动地点呢。
才旺不敢让雷明进村，他那种外乡人的样子哪怕就连一只狗都瞒不过去。他要雷明在一片甘蔗林里等候，约好了如果太阳落山还不见才旺带人来，雷明只管赶紧返回南区营地。雷明被才旺说得紧张起来，才旺这才补充道：“不碍事，别担心，雷特派，咱们山里人游击来游击去，有了一些熟悉的规矩，事先都要说好，也是预防万一。我不会有事的，我有个表姨就在下坑村，我常去她家走亲戚，要不怎么能认识钟瓜呢？”
果然，工夫不大，才旺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钟瓜法师五十多岁，不仅没有想象中的魁梧剽悍，反倒像痨病鬼似的垂头耷脑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没说几句话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吸他那个竹根做的烟斗，好象那可以治他的哮喘似的。钟瓜一咳嗽，就用力眨他那双小小的眼睛，眼角就挤出一抹黄黄的屎糊来，让雷明赶紧移目别处。有了真假龙海山的经历，雷明甚至怀疑这又是个冒牌货。
“才旺，这位就是……”
“对，他就是钟瓜法师，我去找他，他刚好从黑龙寨回来。”
雷明朝钟瓜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雷特派，钟法师虽然在了大刀会的坛，又常去黑龙寨，可他并没做坏事，更没有杀人放火，他就是点点香火而已。”
大刀会十分封建迷信，但凡行动，都要焚香秉烛，设起祭坛，由法师做法，闹得乌烟瘴气。祭坛仪式所费时间并不确定，全由法师掌握，只有在确信祭得刀枪不入之法后，才开始行动。敢情这位其貌不扬的钟瓜，就是播风弄雨的巫师。
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
“特派员？特派员是好大的官呀？”钟瓜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上回县党部来的是位专员，不知是特派员大呀，还是专员大呀？”
“我们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我们官不分大小，都是为老百姓办事的。”
“莫乱讲了，雷特派，为老百姓办事的都叫会，不叫党，自古只有为老百姓办事的会，哪有为老百姓办事的党？只有向老百姓抽捐抽税的，那才叫党。”
奇怪，钟瓜这回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没喘大气。
雷明心里烦躁，只得忍气吞声道：“我们共产党是穷人的朋友，共产党人大多来自穷人，就是为穷苦百姓办事的，不信你可以问才旺。”
才旺有些犹疑不定地点点头，予以证实。钟瓜这才不吭气了，埋头抽他的烟。
“共产党是穷苦百姓自己的党，这一点，钟法师难道还会怀疑吗？好了，这些道理，以后才旺跟你说吧。钟法师，眼下，我们遇到一点麻烦，有人就想打共产党游击队的主意，想去缴我们的枪，钟法师不会没听说吧？”
钟瓜这下犯病了，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几字一顿，气喘如牛。
“缴共产党、游击队的枪？吭吭……在青竹山，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老虎嘴边拔须须嘛……”
才旺插话道：“钟法师，别看楚天雷被白狗子抓走了，可青竹山上还有龙海山，共产党还没有塌了天，雷特派哪来的？中央从上海派来的，上海晓得吧？那里的码头上停的可是洋人的大炮舰，街上的高楼都是洋人的银行。中央派雷特派来青竹山干啥？可不是让青竹山的共产党开去占领上海，是要我们在青竹山呆下去，先打败闽东的白狗子，攻下福州城！”
雷明一听，才旺尽管说些四六不着调的话，大概意思倒还行，反正，能蒙住这些大刀会的人，让他们害怕共产党游击队就行。
“才旺的话说的不错，龙海山已经去北区收拾局面了，南北两区的共产党游击队合在一起，人枪千余，也不算少了，谁要敢动手，未必就占得下便宜。钟法师，还希望你在下坑村多向会里的弟兄唠叨几句，别跟着黑山豹卖命做傻事，缴了枪是别人的，掉了脑袋可是自己的。”
“是，钟法师法术无边，在村里说话有人听，我表姨就常夸钟法师能耐大，能当得黑山豹的半个家。黑山豹那家伙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要动坛就让他去动，咱下坑村可别跟着犯糊涂。”才旺说。
钟瓜忙说：“不会的，下坑村的人从来不在朋友有难处的时候背后下手。再说，马上要割稻谷了，刀会的弟兄们这时候都想着家里收禾的事情，心思不在舞枪弄棒上。”
“钟法师有这副心肠，我们就放心了。”雷明笑道。“不过，还望钟法师尽可能多地转告中坑、上坑大刀会里其他头领和弟兄，不要跟着黑山豹瞎跑，跟共产党游击队作对，没什么好处。”
“雷特派说的对，共产党游击队也讲朋友义气，谁帮助过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相反，谁要跟我们过不去，也不会忘记的。”才旺补充道。
“那是，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其实也是两个会，那可是两个大会，远比大刀会闹得凶，就算入坛在会的刀客弟兄们，谁愿意跟游击队共产党作对呢？”钟瓜说。
“那好啊，与后大刀会真要和我们共产党游击队交手，设坛祭香时，钟大法师不妨做点手脚，破了大刀会的法术如何？”雷明玩笑道。
“这个……”
钟瓜为难的样子，逗得雷明索性大声笑起来。他拍拍钟瓜的肩膀说：“开个玩笑，钟大法师有法术，我们共产党也有法术，到时看谁破得了谁吧。”
才旺说：“钟法师，黑龙寨最近可来串通过下坑大刀会？”
钟瓜说：“前天黑龙寨来人捎话给坛主，让各坛的弟兄们抽空把刀磨一磨，大概近期有事。”
“黑龙寨没说别的？”
“没有，不过坛里的弟兄们都猜，怕是要对北区的共产党下手了，他们的头头儿楚天雷不是被抓走了嘛。”
雷明严肃地说：“麻烦钟法师回村转告村里的乡亲们，楚天雷虽然被抓走了，可是龙海山已经去了北区，南区北区都是一家共产党，手心手背都是肉，龙海山不会看到北区遭到围攻坐视不救的。再说，秋收季节到了，不好好留在田里割稻谷，反倒替黑山豹卖命去打共产党，打死了谁给偿命？他黑山豹偿命吗？”
“我回村一定转告乡亲们。”钟瓜一口答应下来。
钟瓜临走前，雷明让才旺包了二十块光洋给他。钟瓜见到光洋，小眼明澈了许多，说话也利索了，千恩万谢地去了。
送走钟瓜，雷明提出来要去黑龙寨看一看，最好能混进寨子里去侦察一下。才旺吓得不轻，忙摆手阻拦。
“你开什么玩笑，雷特派，黑龙寨可不是下坑村，就连下坑村我都不敢轻易带你进去，哪还敢去黑龙寨？黑山豹的人盘查得很紧，落在他手上，肯定没命了。”
雷明这才作罢，可他又提出来，那就去中坑村和上坑村走一走，看一看地形也好。才旺犹豫了一下说：“雷特派，不是我不愿意陪着你跑，我看还是回南区营地吧。我担心龙书记和刘特派去北区，别出什么事才好……”
雷明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和才旺踏上了返程。
果然，刚走到半道，就遇到了何大小派来报信的人。来人说，龙海山和刘瑛被北区的“唐海匪”等人扣住了。雷明一听就急了，马上就要转道赶去北区营地救人。
“雷特派，还是先回南区吧，再多带些人和枪，我们再去南区。”才旺说。
“不，别再火上浇油了。”雷明说。“我一个人去，一条枪不带。”说着，他把才旺借来的那支老掉牙的驳壳还给了他。
才旺一看急了。“雷特派，龙书记和刘特派已经去了，你要是再去，万一有些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放心吧，才旺，北区营地又不是黑龙寨，更不是福州城，都是咱们自己的同志，既然是同志，就有道理好讲的。”
“如果你真的要去，我同你一道去。”
“你就不必去了，我又不是没去过北区。再说，你赶快回南区，和何大小组织部队做好战斗准备。”
说服才旺后，雷明让送信的游击队员带路。毕竟，那天夜里从北区逃出来，方向不辨，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北区营地，雷明就让带路的人回去了。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北区营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