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身一人赶到时,龙海山和刘瑛已经被北区的人关押起来了。
北区的人见到我,竟然有一丝慌乱,大概谁也不相信我会独自一人闯到北区来。有人跑去送信了,送给谁呢?二虎子,还是“唐海匪”?
那个给我送过饭的小钟凑过来,小声问我,“雷特派,你当初连夜跑掉,现在还回来做什么?”
我摸了摸小钟的癞痢头,笑笑。
二虎子匆匆走来,远远的,我就见到他脸上的羞愧表情。
“雷特派,真是太对不住了,龙大队长、刘特派跟我来北区,我……”
我挥挥手,没说他说下去。
“二虎子,这事不能怪你。别的先不要多说了,我刚从下坑村来,黑山豹串通了各村的大刀会,确实准备动手了。我们必须立即做好战斗准备。你想办法,立刻让我见到龙海山和刘瑛。”
二虎子有些为难,他说:“雷特派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北区县委群龙无首,有点像火迸王伦时的水泊梁山,正乱呢,弟兄们就是因为愤愤不平,才捆了龙海山和刘特派,老唐这家伙也正在火头上……不过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他们,等他们冷静一点,就会没事的。现在,山上缺的就是一个宋公明式的人物。”
“正是因为宋公明上了水泊梁山,才有了一出火迸王伦的闹剧,没他上山,王伦还不至于死于非命呢。”我说。
“既然雷特派明白了我说的意思,我看现在青竹山就别管南区、北区了,当务之急找出一位宋公明来主持局面。”
“那好啊,你看谁来充当这位及时雨呢?”
“除了雷特派,还能有谁呢?”二虎子毫不含糊地说。
“什么?我?”我吃了一惊。如今的青竹山上乱象纷呈,内忧外困,我觉得我掌握不了这个局面。
“雷特派,眼下除了你站出来,还会有谁呢?”二虎子说。“龙海山在南区说话还行,到了北区就不灵了,刘特派是福州中心市委派来的,因为叛徒陈天枢的原因,大伙儿现在都信不过她……只有你,从闽西中央苏区来,你说话大伙儿还听得进去。”
不是没有道理。
“你是中央特派员,青竹山根据地出现了这么多事情,你可以说要向中央汇报,转身就走,回闽西去,没人拦得住你。可是,你会走吗?”
我得承认,二虎子说的很对,我不能走,我也不会走。本来如果不是跟着龙海山进城,我早就走了,那样的话,现在可能都回到闽西了。我忽然有了信心,也有了办法。
“二虎子,你别说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把龙海山先放出来,还有刘瑛同志。没有了楚天雷,就必须有龙海山,否则,光是我唱独角戏,肯定控制不了青竹山的局面,黑山豹马上就要动手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二虎子点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可是,怎么才能放出龙海山呢?北区如今乱象横生,群龙无首,龙海山和刘瑛被关押的时间越久,不说危险越来越大,光是敌情顾虑就拖不得了。
我当机立断道:“二虎子,你怕死吗?”
二虎子一愣,苦笑道:“我都死过好几回了,怕和不怕,都是一回事了。”
“那好,二虎子,你带我去,去关押龙海山的地方。我倒要看看,咱们北区的共产党、游击队,有谁敢杀我雷明和刘瑛,杀龙海山……”
我带头大步走去。二虎子愣了一下,快步追上来。
关押龙海山和刘瑛的地方,正是当初关我的地方,看到那熟悉小茅棚,我不禁百感交集。提着脑袋干革命,不光要学会坐敌人的大牢,还得学会坐自己人的牢房。守在小茅棚前面的正是癞痢头小钟,他斜拄着一支黑油油的旧鸟铳,正在发呆。
“小钟,把钥匙给我。”我平静地命令道。
“干什么?雷特派,你要干什么?”小钟惊恐地瞅着我,直想往后缩。
“我可以一脚把这门踹开,可我不愿意这么做。小钟,拿钥匙来。”
“癞痢头,你他妈干脆一点!”二虎子不耐烦地喝斥道。
小钟不情愿地掏出钥匙。二虎子接了,打开门。我走进去,看到龙海山正倒在地下的草堆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刘瑛呆呆地坐在地下出神。见到我进去,她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叫道:“雷明,怎么是你?”
“刘瑛,快,叫起龙海山……”我顾不上多说。
刘瑛推了推大睡的龙海山,他的鼾声停了一下,沉沉地翻了个身,鼾声像重新压满子弹的机枪,又响了起来。我蹲下去,捏住他的鼻子,几秒钟过后,他才一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雷特派,白狗子上山了?”他懵然问道。
“白狗子要上山,早砍了你脑袋了。”刘瑛没好气道。
龙海山打个呵欠道:“我就知道没敌情嘛。雷特派,你咋也来北区了?才旺那狗东西呢?他没陪你来?”
“龙海山啊龙海山,你还真能睡得着啊?”我哭笑不得。
“怎么睡不着?北区弟兄们一片好意,让我躲在这好好睡了一大觉,就是这稻草不如床板舒服……好象还有跳蚤。”
他这一说,吓得刘瑛从稻草上跳起来,她说她不怕白狗子,就怕跳蚤。
“海山,咱没空胡扯淡了,情况很紧急。黑山豹的确串连了各村的大刀会蠢蠢欲动,山下县城的白狗子也不会坐视不管,估计敌人很快联合行动,对青竹山发动一次围剿。中心县委当前这样一盘散沙的状况可不行,我看,你必须以革命大局为重,立刻将南北两区的游击队力量集合起来,粉碎敌人的围剿。”
龙海山没精打采地说:“南区的弟兄们没问题,他们听我的。可是北区的弟兄们就没人听我招呼了,你看,连我和刘特派都成了他们的俘虏……对了,‘唐海匪’那王八蛋怎么就让你进来了呢?”
“没有人拿你当俘虏,包括你自己。”我生气地说。“龙海山,如果你已经睡够了,那就走吧,出去跟北区的弟兄们好好说话……”
“他们哪肯听我的?”龙海山打个呵欠。“除非谁有本事去把楚天雷弄回来。”
刘瑛瞪眼道:“龙海山,都这时候了,你少说风凉话!”
龙海山委屈地说:“刘特派,咱俩差点被那些王八蛋拉出去枪毙了,一转脸工夫,你就忘了?”
刘瑛冷笑道:“我没忘,你到现在还怀疑我和雷明是敌人的奸细呢。”
龙海山拍拍脑门:“对对,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我说过,我现在就是没证据,所以还当不得真,一旦有了证据,我可要……”他伸手在自己脖子那抹了一把。
“又扯淡了不是?”我愈发不高兴了。要知道,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没脱离险境,尽管北区这都是我们的同志,可要犯起糊涂来,自己的同志远比自己的敌人更加危险。
果然,我的话音未落,茅棚门外已经被吵吵嚷嚷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二三十个北区的游击队员有的将枪口对准门口,还有一个举着引出拉火环的手榴弹,做势要朝茅棚里扔……
领头的正是“唐海匪”。
我伸开手臂,将龙海山和刘瑛挡在身后。
二虎子则堵在茅棚门口,急得大叫:“谁敢开枪?谁开枪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我推开二虎子,冷静地说:“北区的同志们,你们的枪口对准了谁?我?刘瑛,还是龙海山?我们这里没有敌人,都是革命同志。龙海山和楚天雷闹意见,那是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这并不妨碍他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革命意志坚定的好同志,我说的是到楚天雷同志被捕之前。二虎子说的对,谁要敢对自己同志开枪,他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党的组织纪律是不会饶恕他的……听我的命令:都把枪放下,把子弹从膛里退出来,留着子弹、手榴弹去打白狗子吧。”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唐海贵,人是你带来的?”我厉声朝“唐海匪”喝道。
“不、不是我……是弟兄们自己来的。”“唐海匪”嗫嚅着向后退去。
“你让大伙把枪放下!别忘了,你是干部,真要出了事,拿你是问。”
“唐海匪”还在犹豫,只听癞痢头小钟带着哭腔喊道:“把枪放下吧,弟兄们,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自己弟兄啊,哪能开枪呢?”
“唐海匪”没精打采地下令道:“弟兄们,收了,都收了……”
门外的枪和手榴弹,终于都垂下了头。
北区营地到底还是没响枪,没响枪就好办了。有再多的矛盾,终归还是党内自己同志之间的矛盾,怎么都好解决。如果枪声一响起来,肯定要见血见伤,那就不是这种内部矛盾,就不好办了。伤了人不说,还会有人为此事受到纪律制裁。我长松了一口气。不光是我,包括刘瑛、龙海山、二虎子和“唐海匪”,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谁也不愿听到枪响,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同志的鲜血。
有惊无险,北区的内讧就这样平息了。
龙海山揉着惺忪的睡眼,心满意足地说:“他妈的,这一觉睡的,把一个夏天欠下的觉都补回来了!我都做了个梦,你们猜,我梦到谁了?对了,刘特派,你听我说梦话了吧?”
刘瑛没好气道:“我没听到谁说梦话,就听到一只死猪嚼食。”
龙海山一脸晦气,却并不气恼。他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骂人都拐三道弯,哪像我们山里人,直接道娘入肉的……死猪?死猪还能嚼食?我跟你们说啊,雷特派,我梦到楚天雷了!那王八蛋跟我抢一个肉包子,他说他一个要上道的人了——妈的,没准陈天枢这狗东西要枪毙他了——我不该跟他抢包子吃,他嘴里流油,我嘴里流涎水,两下里正流呢,你们就把我弄醒了……嘿嘿!”
“留着你的包子,下回梦里接着抢吧,我的龙大队长。”我又好气又好笑,这老兄差点引起一场哗变,眼瞅枪就要响了,他倒跟没事似的,还回味梦里的肉包子呢!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海山同志,当前形势很严峻,黑山豹的确串通了各村的大刀会的刀匪,准备洗劫北区营地,缴咱们的枪。我已经让才旺先回南区营地做准备了,看来这一仗非打不可了。”
“打就打吧,我老龙别的都怕,就是不怕打仗。”龙海山满不在乎。“咱青竹山游击大队对付山下的海军陆战队有点头痛,对付大刀会的刀匪,那还不小菜一碟。”
“龙海山,你这麻痹大意思想就是最大的危险。”刘瑛瞪他一眼道。
我怕他俩抬杠,忙看一眼二虎子说:“二虎子,谈谈你的看法。”
二虎子说:“龙大队长梦到和楚书记抢吃那个肉包子,看来是个好兆头。黑山豹要敢来攻打北区营地,那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