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3x 中莫南高 12.11
次日晨,竹窗外的阳光悄悄溜进屋内,照在了黔的眼睑之上,他也渐渐地苏醒过来,仿佛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
黔疏松疏松筋骨,便下了床,走到茶桌前,倒了杯清茶啜饮,滋润干燥的喉嗓。打开客房房门,走了出去,正巧经过书房,看到弦风在里头细细品茗着一卷简书。
听得轻扣了两下房门的声响,弦风微微抬头,将黔唤了进去。
二人隔案对坐,弦风先是开口问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感觉足够了,而且昨晚睡得非常舒适。”黔说话间一直注视着弦风牧师。
弦风听闻,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那行吧,要不一起去外面走走,在这万米高空,呼吸晨时的新鲜空气?”
“好啊,我也正想出去走走。”
然后,两人便漫步在这山间。
弦风身高一米八余,比黔近乎高了一个头,走在一起,倒还真像是一对年轻的父子。
如今已是临近寒冬时节,山间的花草树木大多已经枯萎,落叶也快要陷进土壤之间,转化为肥料。
但因为林木繁多,鼻间的芬芳之气连绵不绝,充斥着身体发肤,给人一种别样的享受。
“黔,还记得我们的初次相遇吗?”弦风一边望着树上云雀,一边问道。
“记得,那时我因为病痛疼晕过去,倒在路边,你把我救起,醒来时,我已经睡在您家中的客房里了。”与弦风的漫不经心相较,黔则是认真地回答着。
“是啊,自那日与你相识,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吧!时间,可真是眨眼之间,就会迅速流逝的东西!”
听闻黔的回话,弦风倒是感叹起了时间,这种感悟,还真是在什么情景下,都能插入呢!
“我倒觉得时间是个相对的东西。”黔少见地轻微反驳了弦风。
“没错,确实相对。但是,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没有几个人会切实地体会到相对的时间。”
黔若有所思,好像明白弦风牧师的话中之意,遂回答道:“的确,事物的因果,往往掩盖住了最重要的部分——过程。”
弦风微微笑着,黔之所言,皆是他心中所想,便问道:“人世间上有三大遗憾,你知道吗?”
不假思索,黔顿首道:“错失过,得不到,求不得。”
黔的思维如此敏捷,倒让弦风心生讶异:他比半年要更聪慧了,成长速度太快了,果然当初没有看错人。接着回道:“正是,而这三大遗憾,追根究底,说得都只不过是人世间的果罢了。”
“其实,这种心境产生,都是可以理解的。无论之前付出了多少心血努力,花耗了多少金钱时间,没达成想要或者期盼的结果,必定是大失所望的。”
说到这,黔突然微微一笑,抬头望了望依旧窥不到尽头的天。
“那你失望过吗?”弦风试探地问道。
这个问题把黔困住了,停下了脚步,低头沉思:失望,其实有过,因为奉伯对自己的不信任而失望,濒临绝望。
那么,一开始我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想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得到什么,又怎么会失望?
可是,之前那股徘徊在胸腔的苦涩感又是什么呢?
下一刻,黔已经整理好了心情,笑着望向弦风牧师道:“没有失望过。我不会在意结果的,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有一种结果——死。”
“就只有一种结果?”弦风饶有兴趣地疑惑道。
“对,生是因,死是果。生命中经历的一切也就是所谓的过程。”黔解释道。
“我倒是很少听闻这种观点,每次说到因果,我总以为是事件的两头。”弦风微微震惊,他惊讶于黔如此宏观的言论。
“生命,也可以当做一个事件吧。说到这,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弦风追问。
黔继续说道:“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看见房子旁边的树下落着一只鸣蝉,它的翅膀上好像有点划痕,我便将它带回自己的家中,为它寻得几片树叶。”
“嗯,然后呢?”
“然后,两三天后,它就能飞起来了,又飞回到门前的树上。那个夏天,也在一声声蝉鸣中结束了。落叶纷飞的时节,我打开门向外走去,对着那棵树说了句,他日相见,要待明年了。”
弦风依旧不知黔话中所言何意,但也耻于下问,只能待黔自己作出回答。
黔又接着说明道:“我后来看书时,才明白了一些事。蝉是一种神秘的昆虫,其神秘之处在于,它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皆躲在地下沉睡。”
“蝉是‘见不得天日’的昆虫,虽然它的寿命很长,但是,它很少在阳光下生活,几乎一生都在黑暗的地下度过。”
“它们往往需要两年、三年,甚至更长的十三年,才从地底爬出来进行蜕变。如一种叫做“十七年蝉”的蝉,这种蝉会在泥土里待上十七年,历经漫长的潜伏期后才从地底爬出,只为能拥有在地面上仅仅一个星期的生命。”
听完了黔的说明,弦风也大概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的,便回道:“这七天,就已经是一个生命的全部。但是,对于人来说,七天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了,也许只可以外出游玩一次。”
黔没有在意弦风的回话,继续说道:“我想,那天,如果它们能听到我说话,一定会这么回答我,他日若见,应是来生。”
“这其中的因果,对它们而言,的确就是生与死。”弦风若有所思地答道。
“这么说,也对,也不对。”
弦风是越来越不明白黔的意思了,好奇地问道:“此言何解?”
“准确地说,对我们而言,它们的生死只是因和果。而对它们而言,每日附在树枝上鸣叫,就是生命的一切意义。”
“所有从始至终,都是相对而言。人,生来贵为万物之灵长,因此,才能睥睨其他的生命。而更上一层,是否还有更强大的主宰,我们谁也不知。”
“这里,就不妨假设有那样的存在,对他们而言,灵长族的一生,也只是因和果。”黔看着地上的落叶,冷静地道出心中的见解。
“甚有道理,没想到才几月不见,你又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难能可贵啊!”
弦风在一旁赞叹道,后想了想,又接着道,“如果将死亡当做必然的结果,就永远也不会失望了。”
但是,黔的回话,又再一次出乎了弦风的意料,他说:“可是,我还是会失望,我会因为没有努力争取而错失,没有真心付出而不得,没有足够能力而难求,失望透顶!”
“可是,这与你一开始的观点不是相悖吗?”弦风面露疑惑之色。
“如果说是时运不济,我自然不会失望,因为那其中总有冥冥中注定的成分。但,倘若一切未央,自己就抱着放弃的态度,哪怕是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也一定满是含着不解与遗憾。”
黔上句话刚说完,就笑了笑,又接着道:“正如,我这身不知名的疾病,医学泰斗还是生命工程学的专家都探知不明原因,我仍是想要不自量力地战胜它。”
闻之,弦风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黔的银灰双眸。
“因为一切都还在进行中。所以,不管我要忍受何种程度的痛苦,都会一直追寻下去,哪怕......”
黔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望着周身缭绕的云雾,又举头望着天道:“如果,能成为一片虚无缥缈的云,我就不会被这身形骸所限制了。”
弦风在旁静静地望着少年平淡地陈述,尽管心中云海翻涌,却又不可表述。
自己已经活了快四十年了,前面的二十年一直在断岭上随着师傅修行弓法,未曾下山。
后来弓法大成后,下山遇到了笃姬,五年后,二人成婚,生有一女。待到女儿一周岁后,两人意见相合,便搬回到空气稀薄的天华峰上,过着隐居的生活。
再过数年,独自携女儿下山游玩,见见这开阔的世界,却遭一个匪徒绑架勒索,无奈之下,引动灵弓,将贼人一箭射杀。
自那之后,女儿总会不自觉地疼痛,看着女儿的痛苦模样一次比一次更甚,弦风的心是如揪着般的痛苦。
再后来,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女儿选择从天华峰上跳下,了结了这生之折磨。
耳畔,还回响着女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下子,我也能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了。”
悲恸的回忆止于此,弦风看着黔那一脸的平淡自信,不禁心想:黔,你一定能成为我需要的人!
随后,二人见阳光已有些猛烈,便商量着,欲回到木屋中。
归程中,弦风问黔道:“对了,我现在心中还有一处疑惑,不知能否解答?”
黔转头望向弦风道:“弦风牧师请问,若我所知,必真诚相告。”
“是你提议来我这的吧?”
现在还暂且摸不清弦风话中的含义,只能诚恳答道:“是我提议的,因为如果选择立刻回圣戗宇的话,也许会暴露了位置。”
“那你来我这,就不怕把我暴露了吗?”弦风的语气里故意带着丝责备之意,想要看看黔的反应。
黔也大概忘记当时是如何想的了,毕竟当时,自己是在清醒与昏睡的边缘来回试探,也许就会做出些不合理的决定,只能满含着歉意,低头道:“是在下愚极了,未考虑到其中的疏漏之处。”
刚才的微怒之意又转换为淡淡笑意,弦风摆了摆手,称道:“我倒是无妨,有困难的时候,就尽管来依靠我吧!”
弦风的话语,让黔顿觉一股温暖之意,他有些后悔这次将祸乱的引线牵到天华峰了。
二人间不复对话,沉默地一起往木屋的方向走着,黔边一行走,一边细细深思:
为什么当时我要躲到天华峰呢?毫无疑问是因为弦风牧师在。可我肯定能想到,这种举动一定会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这。
明明都知晓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为何还是做出了这种决定?
而就在此时,内心深处,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因为你别无他法,这是你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都不存在能够对抗大量武装的人。
就算有这样的势力,别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帮助你。所以,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弦风,你深知他有一人当关之势,万夫不当之勇,而他也会帮助你度过这次难关。
黔不解地向着心中的那个声音问道:“如果这样的话,事态会更加严重吧!弦风牧师以后还怎么在天华峰生活?”
“你放心好了,以弦风的弓术,虎踞在这天华峰顶,对方只会派遣运输机运送战斗人员。到时候,百丈内,一箭射爆一架运输机,还不是轻轻松松,根本无人敢犯此地。”
“可是,对方直接超远距离轰炸呢?”
“你是不是傻,怎么可能会为了消灭一个人,而发射那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你要知道,这可是一万三千米的天华峰,那一炮下去,山下的村庄居民可就玩完了!”
“还有,如果在千米外的一架运输机上,对方狙击手进行瞄准射杀,弦风牧师就万分危险了。”
“所以,你都想到了,为什么还要来弦风牧师这避难?”此刻,内心的那个声音仿佛在嘲笑,讥诮着明明百般考虑,却仍作出相反决定的黔。
“我,我......”黔被这一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脑塞,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怕死!”内心发出如此的呐喊,然后,狂笑着消失在黔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