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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生

〔雾归山风云录系列〕

蛇从革

蛇从革,原名徐玉峰。雁北堂签约作家,合众睿客签约编剧。

天涯社区2012年最佳网络作家;重庆卫视2013年《微视频》节目最佳剧本奖得主;凭借作品《异海》荣获2013年华语科幻小说“星云奖”银奖。

已出版作品《宜昌鬼事》系列(出版名为《异事录》系列),《异海》系列,《蛇城》《翡翠帝国》《密道追踪》(同名电影已上映),《大宗师》系列(爱奇艺年度同名超级大剧正在筹备中)。

新浪微博:@蛇从革1977

微信公众号:蛇从革

-01-

我叫谢一平。

我在三十七年之后,看着二毛汩汩流血的心脏,就想起了今天,谢癞子手里黑乎乎的发动机。

肮脏墨黑的机油滴落流淌,二毛的血液也一样。

陈胖子站在稻场的边缘,告诉我和谢癞子,二毛又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正在看着谢癞子摆弄他那辆摩托车上被大卸八块的零件。

这是一辆春兰的125摩托,年龄跟我一样大,是我做满月酒的时候,我幺爸兑现给谢癞子的礼物。

虽说机器是铁的,但比不上我们人经磨,都是十六岁,我还是个少年,几把毛刚刚长齐,一顿饭吃五六碗,水田从来不走田埂子,都是用跳的。谢癞子身边的摩托车,已经跟一堆废铁没什么区别。我再怎么说,也还有五六十年能活。

可是我想错了,后来我也只活到了五十三岁。

从我有记忆开始,这辆摩托车就在坏,不停地坏,小零件换了不晓得多少次,这几年发动机开始出毛病了。谢癞子就靠着它到处找人打牌,搞女人。把屋里的钱糟践完后,就修理他的摩托车。

扳手、钳子……

谢癞子的脾气暴躁,修车修恼火了,就要买新摩托车。我妈没钱,谢癞子要不到钱,就修理我妈。

扳手、钳子……

我妈从进谢家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挨打。怀我的时候,谢癞子也一样打她。我就是被谢癞子从我妈肚子里打出来的。我本来应该在八月份出生,结果六月被谢癞子踢了一脚,就出生了。

我命大。谢癞子没有把我踢死在我妈肚子里,还有一个原因,我长了茶壶嘴儿。

我的幺爸,谢癞子的弟弟谢大龙承诺过,如果谢癞子生了儿子,他就送谢癞子一辆摩托车。

如果我生下来没有茶壶嘴儿,谢癞子是要把我扔到山上喂狗獾的。

这是谢癞子亲口说的。

谢癞子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儿子就喜欢我,他也不喜欢我弟弟,他只喜欢摩托车,好几次在半夜里,我听见谢癞子喘息着在稻场上喊:春兰、春兰……

我屋里现在有五个人,奶奶早就死了。剩下谢癞子和妈,我和弟弟,还有二毛。摩托车不算。

陈胖子跟谢癞子说二毛现在被逼到了高龙屋里的稻场上,高龙非说要看他是男还是女。陈胖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嘴巴瘪着,咪咪地笑。说是来报信的,其实就是想看热闹。

不过今天不是时候,谢癞子正把摩托车的零件拆得七零八落,用机油洗发动机上的油泥,没得时间管二毛的事情。

谢癞子头都没抬:“你去!这种事情,该你管了。”

我跟谢癞子说高龙屋里有三兄弟,我一个人打不过。

谢癞子毛了:“打不过,你拿家伙呀!”

我只好从地上捡了一个大扳手,刚准备走,谢癞子站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脑壳上:“这个他妈的有什么用!”谢癞子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割轮胎橡胶的刮刀:“用它捅肚子,老子不信高家屋里三个儿子,肚子都是铁做的!”

我有点犹豫:“我捅死他们,警察不把我捉了去啊。”

谢癞子又蹲下来,洗发动机:“你没得十八岁,把他们全捅死了,也不得判你枪毙。你判个死缓,到沙洋坐十几年牢就出来了,免得老子还要用钱供你读书。你把高家屋里人捅死了,我就可以去他们屋里的鱼塘捞鱼,我看高豁皮还敢不敢拦我。”

高豁皮就是高龙和他两个兄弟的爹。高家和谢家共用一个池塘给田灌水,天不旱还好,天一旱,我妈就哭,说高家不让放水。高家说池塘是他们承包了养鱼的。

谢癞子一般懒得管,让我妈去高家门口脱了衣服打滚。如果有时间,就会去跟高豁皮拼命,朝死里打一架。

谢癞子把我说动心了,他说的有道理,学校我是真的懒得去,还不如去坐牢。

我拿着刮刀,心里想着是不是先捅高龙的二哥高虎,上次我走夜路,就是高虎躲在堡坎上面,砸了我一砖头,虽然我没看见人,但是我听陈胖子说了,那就是高虎,他恨我在晚上捞他们屋里池塘的鱼。

今天我把账一起算清,先捅高虎,再捅高松,最后捅高龙,他们的老头高豁皮要是也在,我就一起捅了。

反正老子才十六岁,法律不得判我死刑。

我走到了高龙家门口,看见高松和高虎把二毛的两个膀子摁起。高龙已经把二毛的裤子脱了一半,我看见他的裤裆鼓起来一大块。

二毛跟以往一样,被人欺负了就说不出话来,只能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虽然我从来不待见二毛,但是他好歹是我们谢家屋里的人,我们谢家屋里的人怎么能被高家屋里的人欺负。

我还小。我和高龙一样大,比他两个哥哥小。不过我有刀。

“住手!”我对着高龙喊。

我跑回家门口,谢癞子把发动机洗干净了。

我身后跟着高家的两个兄弟,还有雾归山十几个来看热闹的村民,高豁皮也从路上跑过来。

高虎对着谢癞子说:“你家谢一平把我弟弟杀了。”

谢癞子放下发动机:“狗日的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只杀了一个。”

高豁皮走到我家门口:“谢癞子,你儿子杀了我儿子。”

谢癞子说:“我两个儿子,你三个儿子,都死干净,我赚一个。”

“谢癞子,你没得靠山了。”高豁皮说,“我舅子在武汉打工,他前几天就告诉我,谢聋子贪污受贿,法院要抓他,老子看你以后还仗哪个势?”

我看见谢癞子的脸色变了一下,谢聋子就是我的幺爸,谢癞子的亲弟弟,就是在武汉当领导的那个幺爸,给谢癞子送摩托车的幺爸。

“你说了我就信啊。”老头嘴上不示弱,但是我晓得他心里是信了的,因为谢聋子已经很久没有给家里寄钱了,当初他出门读书的时候说好了的,下山后每个月固定给谢癞子寄一百块钱。我妈已经埋怨过很多次了,当然是在我面前嘀咕,说谢聋子已经半年不寄钱了。

“你说今天的事情怎么搞?”

“你让你儿子捅我儿子两刀。”老头下巴朝我抬了抬。

“你说的?”高豁皮问。

“我说的。”谢癞子指着我说。

“好。”高豁皮说,“你给老子把谢三平牵出来,老子现在就捅他。”

谢三平今天补课,我连忙指着山下说:“这个时候该下学了,他在路上,应该走到王母狗子的门口了。”

我刚说完,耳朵被人揪起来,不用说,肯定是我妈,我妈的声音尖得很:“高豁皮,哪个捅你儿子的,你就找哪个,我家谢三平又没有惹过你。你跟他过不去干什么?”

“你当家的都说了,让我们捅你家儿子,又没有说捅哪个儿子!”高豁皮对着我妈吼。

“不行,我赔医药费给你。”我妈心疼谢三平,生怕谢三平死了。

不过高豁皮不说话了,因为高龙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人群中。我看了看手里的刮刀,实在是不相信高龙的命有这么大。

“我儿子肚子开了膛,怎么说?”高豁皮不依不饶,不过声音小了点。

我妈说:“多少医药费,我来给。”

谢癞子对着我妈骂:“你要是敢给高豁皮钱,你就给老子出去卖,卖了把钱补回来!”

这话一说,所有村民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人开始鼓掌。

贾风水说:“谢癞子,老子最佩服你。”

夏算命说:“谢癞子,你堂客要是卖,我照顾生意。”

这些人平时都怕谢癞子怕得要死,现在敢这么说话,都是因为听说我幺爸没有当领导了。我幺爸不当领导了,谢癞子打了人,警察就不会再放他出来,村长和组长再也不得袒护谢癞子。

现在村长和组长都已经来了,组长说:“谢癞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是要晓得点规矩的。”

完了,幺爸真的没当领导了。

我妈把裤子腰带解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藏在内裤里的一把零钱掏出来,递给高豁皮。

谢癞子看见了,一把抢过这几张毛票,“你这个败家娘们,狗日的藏私房钱,便宜野男人。”

在组长面前,高豁皮把谢癞子的摩托车推走了,高虎抱着发动机走了。

谢癞子揪着我妈的头发打,没人关心谢癞子打老婆,家家户户都打老婆,不是什么稀奇事。

谢癞子的摩托车没了。他刚刚洗好了发动机,现在气得要命,早晓得就不洗了。

晚上我妈没有做饭,屋里也不开灯,谢癞子就坐在堂屋里,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我妈也不敢说话,就跪在老头跟前。二毛倒是跟往常一样,身体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稻场上,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二毛不睡觉,每天晚上就看天上的星星,看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他没有看厌。

说实话,我蛮烦二毛的。我嫉妒二毛,谢癞子从来不打二毛。有时候我都想把二毛推到池塘里淹死,可是谢癞子说过,谁要是敢惹二毛,他就把他全家杀干净。我就想,我淹死了二毛,谢癞子可不是要把我和弟弟,还有我妈也杀了。我妈这辈子蛮造业,没享过福,死了划不来。

我妈还跪在堂屋里,我偷偷给我妈的膝盖下垫了几根稻草。

我弟弟谢三平回来了,屋里黑洞洞,气氛紧张。谢三平大着胆子说:“妈,我饿了,你们吃了饭没有?”

我骂谢三平:“你死狗日的,一天到晚就晓得读书,我们屋里被高家欺负你晓不晓得?”

谢三平不敢顶我嘴,我从小就把他打服了。他也不敢开灯,黑起眼睛,在菜园子摘了点菜,在厨屋里洗好,又煮了饭,搞清白了,都快晚上十点了。他把饭菜端上桌子:“爸妈,哥哥,来吃饭吧。”

我等着谢癞子捶谢三平,我晓得谢癞子现在正是最暴怒的时候,谁说话,谁倒霉。

没想到谢癞子叹了一口气:“吃饭。”

完了,幺爸真的没当领导了。

我们一家四口,在黑漆漆的堂屋里吃饭,二毛仰着脑袋看星星。

二毛的时间要到了。

谢癞子自言自语地说:“也是该出事的时候了。”

是的,真正掌握我家家运的,不是谢癞子,也不是我幺爸。

是二毛。

至于为什么,我以后再跟你们说。

二毛只跟我们姓谢的人说话,我妈姓朱,嫁给谢癞子十七年,二毛从来没有跟我妈说过一句话。

我妈跟我爸结婚后的第三个月生的我。我爸和我妈结婚的事情,是雾归山的一段传奇。

谢癞子年轻的时候,整天游手好闲,没得女人看得上他。有一天,他在我外公家门口路过,刚好看见我妈朱小玲在门前的河沟里清衣服,我妈弯着腰,蹲在河沟旁边,谢癞子看见她露了半截腰出来,突然想起来自己该结婚了。

谢癞子看上了我妈,当时就在河沟边对我妈动手动脚。我妈又喊又跑,被谢癞子逼到河沟里差点淹死,幸好我外公和舅舅及时赶到。

为这事,我舅舅跟谢癞子打了一场死架。本以为谢癞子被舅舅用挖锄把头挖破,会消停几天,外公决定赶紧把我妈嫁给她的男朋友算了——我妈那时候是有男朋友的,还是自由恋爱,听说是一个代课老师,具体叫什么我也不晓得。

我外公一直不喜欢那个代课老师,嫌弃他穷,所以我妈和代课老师偷偷摸摸谈了两年,我外公就是不松口。结果谢癞子看上了我妈,我外公立即改口,马上让代课老师来提亲,可是千不巧万不巧,刚好是在暑假,代课老师为了挣钱,跑到利川给人去做家教。舅舅连忙去利川带信。

第二天,我外公五点起床,准备放牛出去吃草,刚开门就看见谢癞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外公家的门口,看见我外公了,就给我外公磕头,喊我外公老丈人。我外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赫得连忙躲,可是我外公走到哪里,谢癞子就跟到哪里,看见有旁人过来了,就一口一个丈人,人多的时候,还给我外公磕头。把我外公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那三天,我外公和我妈睡觉都拿着镰刀。被谢癞子折腾得要疯了。

三天后,舅舅和代课老师回来了。本以为代课老师来了,这事就完结了。没想到代课老师是货,他看见谢癞子,腿子都打战,谢癞子跪在代课老师面前,把一把刀举在头顶,伸出脖子,对着代课老师喊:“你先杀我,你杀了我,你就娶我的堂客。”

代课老师估计连鸭子都杀不死,拿着刀,嘴里劝谢癞子,说他和朱小玲已经谈了两年了,现在已经决定结婚。

谢癞子就喊:“我不管,朱小玲就是我的堂客,今天你不杀我,我就杀你,谁活下来谁就娶朱小玲。”

我妈就对着代课老师喊:“你现在就把他杀了,判死刑我给你收尸,我守寡。判三十年我等你三十年,判五十年我等你五十年。”

代课老师犹豫半天,对着我妈朱小玲说了一句,把我妈的心都说冷了。他说:“我还有妈。”

晚上代课老师来喊我妈跟他走,去东莞打工,我妈被代课老师说动了,决定跟他走,哪晓得在路上就碰到了堵在村口的谢癞子,谢癞子把代课老师狠狠打了一顿,一直打到代课老师喊谢癞子是爸爸,是爷爷,说再也不敢抢谢癞子的女人。

从此,代课老师就不在我们雾归山的不完全小学教书,听说真的跑到了东莞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了代课老师,谢癞子就天天纠缠朱小玲,更加肆无忌惮。朱小玲的哥哥,我的舅舅,当时有老婆和姑娘,也不敢杀谢癞子。我外公倒是很想杀了谢癞子,可是他又杀不死谢癞子,谢癞子让他先砍两刀,外公都砍偏在了肩膀旁边。

谢癞子夺过刀,把刀横在外公的脖子上说:“要不是你是我丈人,我就把你们全家都杀干净。”

就这么纠缠了两三个月,谢癞子总算找到了机会。那天我外公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谢癞子趁着朱小玲喂猪,把朱小玲按在猪圈的猪栏上,扒下裤子,侮辱朱小玲,我妈大喊大叫。外公听见,起不了身,躺在床上哭。

生米煮成了熟饭,五个月后,我妈显怀了,不嫁也不行。朱家跟办丧事一样把我妈嫁给了谢癞子。

其实我妈嫁给代课老师还是好些,听说代课老师蛮有文化,是读过师范的,他要是跟我妈结婚,是我的老头,肯定不会跟打狗子一样天天打我。

谢癞子抢朱小玲做堂客的事情,整个雾归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从小到现在听了不下三千遍。还不是谢癞子把这件事情当作光荣的事情,到处吹嘘。

高豁皮有次还指着我,说我长得像代课老师,说谢癞子自以为抢了别人的老婆,讨了便宜,其实捡了别人的破鞋,说代课老师和朱小玲在代课老师的寝室里,睡了不晓得多少次。

谢癞子听到了,不去找高豁皮拼命,却差点把我捂死在粪坑里。我妈来求他,他又把我妈打了个半死。我为这件事情,把高豁皮恨毒了。

二毛只跟谢癞子和我说话,后来我弟弟谢三平出生了,他也跟谢三平说话。在这之前,他也跟我幺爸谢大龙说话。我爷爷谢有志没死的时候,他也跟我爷爷说话。

不过他加起来也没跟我们姓谢的说过超过五十句的话。

反正他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事,也不需要说什么,屋里连他的床也没有,他到了晚上,就站在稻场上看星星,刮风下雨,大雪冰雹也没例外过。他就是待在我家里,好像快一百年了,没得一百年,也有九十几年。

从来没有人觉得这事情奇怪。

因为二毛出现在雾归山快一百年了,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雾归山所有人从出生起就知道谢家屋里养了一个阴阳人,不吃饭,不睡觉,只看星星。

从小就见怪不怪的事情,谁他妈的还去想为什么。就跟天上太阳每天要从东边升起来,又从西边落下去一样。高豁皮的堂客彭九莲,一听到打雷,就趴在地上,跟猪子一样拱泥巴,吃草,吃蚯蚓,一下雨就好了,站起来人模人样,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家没觉得奇怪嘛,几十年都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有这个精神,还不如在雾归山的野林子里偷砍几棵树,卖木料挣点钱。

我捅了高龙后的第四天,我幺爸回来了。

我幺爸没有跟以前一样开着小轿车,而是大半夜靠自己两条胯子走回来的,直登登站在门口敲门。

谢癞子拿着菜刀开门:“狗日的!是哪个王八蛋想死?”

幺爸说:“是我啊,大龙啊。”

我悄悄跟我妈说:“狗日的走了夜路,也没被鬼打墙推到悬崖下。都半年不给我们寄钱了,他妈的还有脸回来。”

谢癞子眉开眼笑:“大龙,大龙你回来啦,给我带了多少钱回来?”

幺爸也笑了笑,翻自己身上的钱包。

谢癞子听到我幺爸说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了,就吼着说:“你滚,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幺爸说:“大虎,我回来是跟你商量大事的。”

谢癞子说:“没得钱,别说你是我的弟弟,你就是我爹,你也给我滚回去。”

幺爸说:“我往家里寄了这么多年的钱,你都忘记了?”

谢癞子说:“我不管,你说每个月都寄钱,半年没寄了,那就莫在我面前瞎扯蛋。”

我幺爸说:“我不是不想寄钱,是我寄不成。”

谢癞子说:“钱呢,你一个月至少三百块钱的工资吧,给我一百都拿不出来。”

后来谢三平下山后才晓得,幺爸下山的时候,街上人每个月的工资几十块钱。可是幺爸回来的时候,街上人的工资都涨到五百了。更后来,谢三平也工作,才晓得幺爸在死前,一个月的工资是九百块。再后来,谢三平当官了,看卷宗才看到,幺爸在回山之前,贪污受贿共计一千四百多万。

可是幺爸十几年来,一直就给谢癞子每个月一百块钱,现在一百块也不给谢癞子。幺爸说他要坐牢。

“犯罪就该去坐牢。”谢癞子说,“听说在沙洋摘棉花,也有工钱的,你把工钱寄回来。”

幺爸苦笑着说:“我等不到审判,我就死了。他们把我关在宾馆里,说是双规,可是就是不审问我,天天两个人对着我笑,换着对我笑。他们给我吃饭,就是不让我睡觉,笑里藏刀你晓不晓得。他们故意把窗子推开,然后去上厕所,他们就是想让我自己跳楼。我的房间在七楼。”

“那你怎么不跳咧?”谢癞子说,“你反正也不寄钱给我。我没得你这个弟弟。”

幺爸说:“我从窗子顺着避雷针爬下来的,我说我要多想想再作决定,要他们半小时后再进来。他们以为我真的要跳了,就真的在外面等。我就从上面爬下来了,我先从武汉往上海跑,他们都想不到。上海人多,他们找不到我,以为我用假护照出国了,找了我几个月,就不找我了。没想到我还是要回来,他们前几个月来过雾归山没有?”

“没有。”老头说,“不过雾归山的人都晓得你犯法了。”

幺爸苦笑说:“珍珍和她妈已经出国了,在德国上高中。我是没得牵挂了。”

“珍珍是哪个?”谢癞子问,我心里也好奇。

“你侄姑娘。”幺爸走到大门口,扶着门框,在黑夜里看了看西边的大山,好像能穿越几千里,看到他的姑娘一样。德国离我们雾归山怕是有几千里吧?

然后我看见了我这辈子没看见过的事情。

站在稻场上仰着头,一动不动的二毛竟然把头转向了我幺爸,然后一步步地走进屋里,对着谢癞子、我幺爸和我弟弟说:“时间到了,该做个商量了。”

我,谢一平,十六岁,第一次看见谢癞子这么正经,也第一次见到幺爸。

关键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二毛变成了正常人的样子。不仅是变成了正常的样子,而且谢癞子和我幺爸看见二毛说话的时候,都服服帖帖的。

我一把拍了一下二毛的光头,用眼睛紧紧盯着二毛的眼睛看。我突然发现二毛的眼睛是灰蓝色的,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这点。

二毛的眼神变了,表情也不是这么多年来一副逆来顺受、傻不拉叽的样子。

这他妈的是经常被高家人欺负的二毛吗?!是经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二毛吗?!

二毛看见所有人都怕,两岁的小孩都敢欺负他。如果他不是我们谢家的人,早就被欺负死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从来没有人说二毛姓谢。他来我们家快一百年了,怎么从来就没变老过。

我在看二毛,二毛在看幺爸,幺爸和谢癞子相互看着对方。隔了很久,谢癞子点点头:“这天反正是迟早要来的,我们开会。”

幺爸把我和谢三平一手搂了一个,轻轻把我俩推到稻场上,在关门前一刻说:“我和你们老头还有二毛说事,你们在外面等着。”

我和谢三平站在黑漆漆的稻场上,不知道老头和幺爸要商量什么。我想凑到门口去听他们在说什么,门却开了。老头说话变得很温和:“你们在外面站好,把这包烟吃完了,我们的事情就商量好了。”

老头把他已经抽了一半的黄鹤楼塞给我,烟盒皱皱巴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抽烟老头是要捶我的,他不准我偷他的烟。

我拿着烟走到谢三平身边,拿着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打火机的火焰把谢三平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我竟然看到谢三平在笑,那种特别开心的笑。谢三平脸上的每一个纹路,每一个毛孔都在笑。

谢三平在笑什么?

谢三平欢喜得得意忘形了,对我说:“我要当大官了。以后我会跟幺爸照顾老头一样照顾你的,你放心。”

“当你妈的大官,幺爸都说了他自己都要挨子弹了,你以为他会把你搞出去当官,想都莫想了。你老老实实读了初中就回来种田吧。”

谢三平说:“我们屋里的事情你不晓得。”

谢三平今天是怎么了,老头变了,二毛变了,他也跟着变。好像这个家里,有什么事情就我不知道。

“我们谢家,有个事情,你真的不知道。”谢三平对我说。

我想打谢三平,他狗日的从来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幺爸能当大官,是二毛的功劳。”谢三平知道我要打他,抢着把这句话说出来。

二毛离了我们谢家,早就不晓得死在哪个崖头底下了,我对谢三平说:“他有这个本事?”

“是的啊!”谢三平说,“你晓不晓得,我们幺爸能当大官,就是二毛教的。”

我突然意识到今晚气氛的诡异所在了,我说怎么他妈的都变了样子。难道今晚二毛的时间快到了,我想起来幺爸和老头的话。

“二毛的亲戚在武汉当省长?”我问谢三平,“所以他能让幺爸出去当官?”

“不是,二毛有本事,他有办法让人当官。”

“那他狗日的怎么不让我们老头当村长。”

“村长的官太小了。”谢三平神秘兮兮地说,“幺爸可是在武汉当大官的。”我一想也是。

谢三平说:“还有,二毛让幺爸当官了,就不能让老头当官。这是规矩。”

“为什么?”

“两兄弟都当官了,就没得人在家里照顾他了呗。”

我把烟头一下子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拼命地踩!

“谢三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拼命读书,为的就是让二毛给你当官。现在他们就在商量,怎么让你去当官,对不对?”

谢三平不说话,就嘻嘻地笑。看来我没猜错。

“是谁告诉你的,为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是不是谢癞子这个王八蛋?”

谢三平在摇脑壳。

我明白是谁了,是我妈。

谢三平说:“我五岁的时候,你发疯,把我牙齿拔下来三颗那次,妈偷偷跟我说的。她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二毛会在我们两兄弟里面选一个出来,去武汉读书,再当大官。让我好好读书,不要跟你一样调皮,不要害人,不要偷别人家东西,不要拿刀子杀人,因为我是要当官的,当官就要好好学习,就不能是个二流子。”

我心里冰凉,都说我妈偏心,喜欢谢三平,不喜欢我。我从来不觉得,我还觉得我妈这辈子造业,我什么事情还心疼她。我都想了好几次,趁谢癞子喝醉后,给他灌百乐果,我都把农药灌进酒壶了,就是差点胆子没有真的下手。

我这么做,为的就是不让谢癞子天天打我妈。

结果,我妈竟然要让谢三平去当官,还背着我偷偷跟谢三平说。我眼睛热了,心里酸了。这是他妈的什么妈!

“哥,你莫哭啦,我当了官,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给你寄钱,每个月都寄,跟幺爸一样。幺爸给老头一个月一百块,我每个月给你三百块。我当官了也不瞎搞,养到你死。”

我一巴掌扇在谢三平的脸上:“你和妈两个人合起来算计我……”我实在是忍不住哭了。

我晓得谢三平说的是真的,因为不仅是我幺爸当了大官,我的叔爷谢有豪曾经是恩施的大官。听说我爷爷谢有志和叔爷谢有豪的伯伯叫谢天华,也是当过大官的。而谢天华和我们的太爷爷谢天忠当娃娃的时候,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民国的时候,二毛就在我家里了。

都说我们谢家的坟埋得好,代代有人当官,原来都是二毛帮的忙。怪不得谢癞子这辈子这么维护二毛。

这么大的秘密,这么大的好事,我快十七岁了,事情已经成定局了,才晓得。可是我弟弟谢三平五岁就晓得了。我要是五岁就晓得了,我也晓得要好好读书。我脑壳就算没得谢三平聪明,我拼了命地往死里读,不睡觉也读,也不得在学校里留了四级,反而让谢三平读到了初三,我还在读初一。早晓得有这么个好事,我怎么会天天偷鸡摸狗,不上学呢。

我本来可以去当大官的啊。我想起这个,就恨我妈,恨谢三平。我拿脚踢谢三平,把谢三平踢得捂着肚子在地上爬,边爬他还边说:“哥,我欠你的,我这辈子一定会还你的。”

这句话,幺爸刚才也跟谢癞子说过。

我终于明白了老头为什么这辈子一心一意要做个酒麻木,做个恶霸,做个千人嫌,万人恨的糊二流。他也恨啊,恨当大官的不是他谢癞子谢大虎,而是他的弟弟谢大龙。

我知道今晚就是定终生的时候,我不甘心,我跑到大门口,拼了命地捶门。

选我!妈的选我啊!我不要一辈子窝在山里偷鱼。我要当大官!

门开了,老头铁青着脸,把我的脖子掐起来,狠狠地把我掼在地上,然后用脚把我的脑壳踩住。

老头对谢三平说:“把草绳拿来。”谢三平马上就拿来了。

老头说:“绑起来!”

谢三平高高兴兴地把我捆个结结实实。

我的眼睛,看见了堂屋里,幺爸和二毛都看着我。二毛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两个黑洞对着我,而且二毛的衣服脱了,光着上半身,他的胸口在发光,发蓝光。

老头把门又关上了。很多年过后,我都不能忘记二毛发光的胸口。

-02-

我叫谢有志。

我刚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丈母娘过来送鸡蛋的时候,我正坐在稻场的石头碾子上抽烟锅子,心里蛮烦躁。

村里的喇叭里,高瞎子的声音在喊:“雾归山所有社员,雾归山所有社员,马上到大队部集合开会,学习伟大的领袖、敬爱的导师的最新指示。响应恩施革委会,开展对大工贼、大叛徒谢有豪的批斗大会。任何人不准缺到,任何人不准缺到。”

丈母娘手里拿了两个鸡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我接过来,叹了口气。丈母娘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毕竟我堂客生了两个儿子,这是给我们谢家续了香火,我实在是没得理由在丈母娘面前愁眉苦脸。而且丈母娘一下就送了两个鸡蛋来了,她还是担心我亏待我堂客,不给我堂客打鸡蛋吃。两个鸡蛋应该是丈母娘全家最值钱的家当了吧。除了下蛋的那只老母鸡。

丈母娘家里,几年都没吃过鸡蛋,都拿去换了钱和粮票,补贴点买盐的钱。丈母娘把鸡蛋给了我,就走了,也没有进去看看她的姑娘。我们这里规定,元母子没出月子,丈母娘不能见女儿,要等到满月后,打喜的那天,才能过来见面。月子里应该是婆老妈照顾媳妇,可是我妈死了好些年了,比我爸死得还早两年,现在屋里只有我来照顾我堂客。我也指望不上二毛,二毛在我家里这么多年,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下。话又说回来,他虽然不做事,但也不吃饭,也不睡我们家的床。

丈母娘走了,我还在稻场上抽烟袋,天渐渐黑了,二毛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站起来,笔直地站着,脑壳仰起来看着天空。从我记事起,他每天晚上就是这个样子。我在犹豫,是不是要让二毛别这样了,现在雾归山的形势很紧张,这种奇怪的举动很容易被人拿出来说事。我拿着鸡蛋,在二毛面前摇晃两下,向他显摆。

我问二毛:“你吃不吃鸡蛋啊。”

二毛不说话,就盯着天空看。我晓得二毛不吃东西,但是我从小就喜欢这样,有什么好吃的,就在二毛面前晃两下。

我进了屋,我堂客周德凤把两个儿子抱在怀里,一边一个在喂奶。

我对周德凤说:“你妈来过了。”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周德凤说。

“她没说话。”我说,“给了鸡蛋就走了。”

周德凤没解释,眼睛看着两个儿子吃奶,过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弟弟谢有豪,说要回来的,怎么还没回来。他有文化,让他给儿子起名字。”

只怕他这几天回不来了,我又叹口气:“高瞎子广播里说了,谢有豪现在恩施被批斗了。我也听贾风水说,我弟弟现在天天戴高帽子,在舞阳坝中学的操场上罚跪,一跪就跪一天。脸巴肿得老高,都是造反派扇的,造反派嫌用手扇得手疼,用竹篾片扇的。”

周德凤轻轻地哦了一声,好像这些事情,都跟她没得关系一样。

“我把鸡蛋打了给你吃吧,我去问高家借点猪油。”

“你莫去。”我堂客周德凤说,“你弟弟被打倒了,何必送上门去让别个欺负呢。”

也是,刚好我弟弟谢有豪出事,我堂客就生了双胞胎儿子,实在是命不好。高瞎子现在有话说了,说我们谢家家里有妖孽,不然我们雾归山几百年都没有听说过生双胞胎的,就是因为二毛这个妖怪在我们谢家,所以我们谢家真的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不就证明,我们家真的是有妖怪吗。现在我去找他借猪油,他不把我好好地打一顿才怪。

我回到稻场上,继续抽烟袋,慢慢等,等到晚上十点钟,猜着批斗大会已经结束,就站起身,拿着鸡蛋往雾归山革委会主席高瞎子家里走。

我站在高瞎子屋外面。高瞎子的堂客说:“谢秧子来了啊,进来坐。”

我进去了。

高瞎子正在屋里学习《毛泽东选集》,他也不心疼油钱,点了油灯在看。其实高瞎子不认字,如果不是《毛泽东选集》上面有毛主席的头像,他正反都分不清楚。高瞎子眼睛不好,但是没有真的瞎,是个睁眼瞎,叫高瞎子也没冤枉他。雾归山没得几个人会认字,差不多个个都是睁眼瞎,我好点,我弟弟谢有豪在出门前,教我认过几个字。

高瞎子只要有人到他屋里去,就会装模作样地把《毛泽东选集》拿出来,做样子给人看。

“高主任。”我讨好高瞎子,“这么晚了,还在搞学习啊?”

高瞎子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我们要时时刻刻学习毛主席的指导。谢秧子,你怎么不来开会?”

我说:“高主任,我堂客刚生了两个儿子,走不开。”

高瞎子哼了一声:“又多了两个黑分子。”

“高主任,我有两个鸡蛋。”我跟高瞎子说,“能不能给我四分钱,我去给我媳妇买点红糖。”

高瞎子把《毛泽东选集》恭恭敬敬地放在春台上,放在毛主席半身像的旁边,回头跟我说:“你弟弟谢有豪在恩施当大领导,他连红糖都舍不得给你半斤啊。”

我只有嘿嘿地笑两声,高瞎子这是在故意给我难看。我弟弟谢有豪正在舞阳坝中学被批斗,这还是他跟人说的。

我想走也走不成,整个雾归山,只怕也只有高瞎子家里能拿出四分钱出来。我媳妇生了两个小孩,流了不少血,我想用鸡蛋换四分钱,到山下供销社给她买一把红糖回来补点血。

高瞎子的堂客看见我手里的两个鸡蛋,眼睛亮了一下。高瞎子堂客好吃是出了名的,她肯定想吃鸡蛋。

高瞎子说:“你弟弟的事情,你晓得了?”

“我得信了。”我说。

“那蛮好咧。”高瞎子说,“你弟弟在恩施被批斗,看来你在雾归山也要被批斗。你拿鸡蛋换钱,这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开始后悔来了,高瞎子看来是要整我。我弟弟谢有豪已经不是领导,他没得顾忌。

我拿着鸡蛋就要走,高瞎子的堂客把我拦住,“你才来,怎么就这么快走咧。还坐会儿噻。”高瞎子的堂客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的手,我的手里有两个鸡蛋。

我晓得高瞎子的堂客就是想要鸡蛋,但是这鸡蛋,是我要换了钱去买二两红糖的。我不能拿堂客的血做人情给高瞎子的堂客。

高瞎子哼了一声,拿了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毛主席半身像,慢慢地擦,生怕漏了一点灰尘。

“你等着我。”高瞎子的堂客走到他们睡觉的屋,在屋里摸摸区区半天,我听见里面的坛子响了几声。高瞎子的堂客再出来的时候,双手捧了一捧花生,花生的香气飘到我鼻子里,我连着吞了几口口水。

我出了高瞎子的门,两只手捧着花生。夜路黑,我被路上的树根绊了一下,花生全部掉在了地上。我闭着眼睛,在地上慢慢摸,摸了二十分钟,才把六十一颗花生全部找齐。

我捧着六十一颗花生,摸黑走到了陈老幺的门口,用额头敲陈老幺的门。陈老幺把门打开,笑嘻嘻地看着我:“谢秧子,听说你弟弟的乌纱帽被摘了。”

“是的,你说的对,他不当领导了,在舞阳坝中学接受教育。”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生,这是用两个鸡蛋换来的六十一颗花生。

“你得了两个儿子,来给我们报喜的啊。”陈老幺说。

“是啊。”我把花生捧高了点,“陈老幺,你屋里有没有红糖可以给我挖一点。”

“还红糖。”陈老幺说,“红糖长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你见过没有?”

我也蛮多年没见过红糖了。

我从陈老幺屋里出来,继续往山下走,现在我走得快多了,因为不用捧着花生走路,我手里攥着一张一尺的布票。是陈老幺的妈过年扯布,节省下来的。

我走到供销社,供销社的高智慧就睡在供销社。我喊了半天门,高智慧才拄着拐杖,把供销社的门板揭开了一块,我侧着身子挤进去。

“都十点多了。”高智慧说,“你得了儿子,就发欢是不是。你发欢就去闹你们屋里的母猪呀,闹我搞什么。”

高智慧脸上有一大块胎记,又是小儿麻痹症,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一个老姑娘,说话比妇女都不要脸。

“我想给我堂客换点红糖。”我把布票拿出来给高智慧。

高智慧看见布票,布票皱巴巴的,沾满了我手上的汗。

“一尺布,能搞什么。”高智慧开始骂我,“连一条摇裤都扯不出来,还去你妈的要红糖。”

“我堂客生儿,流了蛮多血,我冲点红糖水,给她喝点补血。”我当作没听到。

“你现在把供销社翻一遍,有一颗红糖我就跟你姓。”高智慧说,“还想吃红糖,你怎么不要人参燕窝。”

我不晓得人参燕窝到底是什么,整个雾归山的人都不晓得,但是都晓得这肯定是蛮好的东西,听说很贵,是新中国成立前皇帝和娘娘才能吃到的东西。

“那有没有苕糖,他们说苕糖也行。”我求高智慧。

高智慧说:“没得糖了,还有点奶糕。”

“那就给我一包奶糕噻。”我有点着急,堂客流了血,身上没得血,就没得奶。

“你让我舒服舒服,我也不要你布票哒。”高智慧跟我出难题。

我舍不得布票,但是我也恶心高智慧,她的脸跟黑无常一样,一条胯子细得只有筷子粗。再说了,我弟弟谢有豪被打倒了,我现在是右派的家属,她要是喊我强奸她,我不得把老屋都抵给她才过得关啊。

一尺布票换了三块奶糕,高智慧轻手轻脚地把奶糕上的封纸撕开,仔仔细细地抠了三块奶糕出来。一股奶香味,飞得供销社满屋里都是,我和高智慧都不停地吞口水。

我拿着三块奶糕,每块奶糕比我的大拇指还小一点,匆匆忙忙往屋里走,边走边骂我的弟弟谢有豪,你个狗日的就不能晚几天被打倒啊,等我买点红糖再被打倒不行啊。

我,谢有志,外号谢秧子。这辈子从来不敢得罪任何人,莫说人了,就是别人家的狗子我也不敢得罪。走个路都生怕把别人屋门口的路踩疼了。

我受了一辈子气,可是我不憋屈,因为我有个好弟弟。如果我没得谢有豪这个弟弟,我只怕是在雾归山没得半点立足之地。

我想起了弟弟谢有豪,心里顿时就舒坦多了,在高瞎子、陈老幺和高智慧那里受的气,也顺了。我是雾归山最好欺负的人,我认了,不过雾归山最狠的人,也不敢欺负我弟弟谢有豪,我弟弟可是在恩施当大干部的人,听说每天晚上都跟县长在县委大院里喝酒,称兄道弟的。县政府里一百零八把交椅,我弟弟谢有豪就靠着县长旁边坐。

雾归山的人提起谢有豪,哪个不是又敬重,又害怕。高瞎子说我弟弟被打倒了,我心里有点毛躁,我弟弟谢有豪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说打倒就打倒咧,他一定有办法过这一关。

我走到家门口了,更加相信谢有豪不会有事的。二毛站在稻场上面,仰着脑壳看星星,跟我出门前一模一样。

我走到屋里,两个儿还在吵,堂客睡不着,只能哄他们。我把手里的三块奶糕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堂客叹口气:“早晓得还不如吃两个鸡蛋算了。”

“那不一样。”我劝我堂客,“鸡子是吃石头和虫子的,这个是奶糕,是用牛奶做的。鸡蛋怎么能和牛奶比呢。”

堂客说:“你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们谢家一个你,一个二毛,都是上辈子生的老虎,吃了人的。老天爷罚你们这辈子还债。”

“二毛是我们家的宝贝,我要把他照看好,我被人欺负是应该的。”我跟我堂客说。

“有什么用。”我堂客又在叹气,“二毛被人打的时候,你也只能把他抱起,让别个打你。你说二毛是不是真的是个阴阳人,不然怎么都说他胯里没得东西,非要脱了裤子看。我说,你干脆就让二毛把裤子脱了给他们看,有没有都让他们断了念想。就不得天天找你和他的麻烦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跟我堂客说,“二毛不愿意噻。就算是阴阳人又能怎样,至少高瞎子不得冤枉他是妖怪了噻。阴阳人我们县里从前又不是没得,还不是一样活几十岁。可是我也不能逼着二毛把裤子脱了给人看噻。”

“现在好了,听说你弟弟也败了。”堂客还是在叹气,“以后没得人再能照顾你们两个人了,我们谢家以后的日月不好过了。”

“我弟弟不得败,他肯定要翻身的,上次他就翻身过。”我跟堂客说,“我明天就去看他去。”

我要把奶糕冲了给堂客吃,堂客舍不得。她让我先放在床头。

还没有等到我下山去找我弟弟谢有豪,他就回家了。

谢有豪十几年前是两条胯子走下山的,现在他是躺着回来的。

我弟弟谢有豪要死了。

两个小孩号了一夜,我也没睡好,天没亮我就起床了,正要去大队报到,跟雾归山的壮劳力一起去挖河渠。开了门,二毛还站在稻场上看天,雾归山的脊背顶上已经有了点蒙蒙的白色,惨淡的月亮飘在山脊尽头,雾归山顶头的小山峰上,就像一个乌龟脑袋仰着头想吃头顶上的珠子。

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地顺着山路朝我家开过来,拖拉机上有人打着电筒照路。我看着拖拉机前面的灯光,想看看我家是得了什么福气,有拖拉机到屋里来。

结果我看到的是几个年轻人,闹哄哄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又把一个跟半爿死猪一样的东西扔到我家稻场上。

我走近一看,电筒灯光照射下,那个半爿死猪一样的东西血肉模糊,身上又是血又是屎,都结了壳子。等我再仔细看的时候,我才看到这就是我弟弟谢有豪。

谢有豪不再是梳着大背头,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的谢有豪,而是一坨死肉。我憋着没哭,连忙要二毛来帮我,把我弟谢有豪抬到屋里去。天开始亮了,二毛不看天了,但是他也不过来帮我,就跟个不相干的人一样,看着我的弟弟谢有豪。看了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走到屋后的山头上去。

我一个人把谢有豪往屋里拖,可是这几个年轻人不准我拖。他们恶狠狠地跟我说:“雾归山的革委会主任呢,喊他来。”

“我在!我在!”高瞎子已经被拖拉机惊动了,身上穿的衣服还歪歪垮垮的,跟着这几个年轻人打招呼。

“党内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谢有豪,逃避人民的批判。昨天晚上畏罪自杀,从舞阳坝中学的三楼跳楼,自绝于人民。现在通知你们雾归山革委会,将谢有豪送回原籍。”

我弟弟真的败了。我心里一阵慌,想吐。裤子里热乎得很,过一会儿,热乎的地方又变得冰凉。太阳终究还是没升起来,天开始下雪。

雪下得越来越大,这几个城里的年轻人怕大雪封山回不去,慌慌张张地开着拖拉机下山。

高瞎子蹲下来看了看谢有豪,又抬头看着我冷笑,我晓得他在笑什么,今后没得当干部的谢有豪,我们谢家永远抬不起头了。

谢有豪还吊着口气在,我连忙用手探他的鼻孔,还真的有点气。我拼了老命,把谢有豪拖进屋里。看了看屋里,什么东西都没得,只好走到堂客的床旁边拿奶糕。

堂客周德凤把手按在奶糕上:“何苦咧,他已经要死了,你还有两个儿子。”

我硬是从周德凤的手里掏了一块奶糕出来,用热水化了,喂给我弟弟谢有豪。谢有豪吞了两口,眼睛闭着,喉咙里咕噜噜地响,鼻子的气息慢慢大一些。

从早晨到晚上,又从晚上到凌晨,雾归山的雪已经积了一尺深,我一直守着我弟弟谢有豪。我今天的工分是没得指望了,不仅没得指望,我估计还要挨批斗,说我消极对待社会主义建设。

可是我也没得法,我弟弟要死了噻。

雪一直没停,稻场上的白雪里,直杵杵地站着二毛,跟个雪人一样。我跑到二毛旁边,对着二毛说:“你当年不是许了福的噻,我弟弟会当大官的噻,一辈子要享福的噻。怎么当官当得连命都没得哒。早晓得就不让他去当官了!”

二毛只看了看我,就踏着雪,慢慢地走了。不晓得他会去什么地方。现在他被人欺负,我也懒得管。他被人脱了裤子,也跟我没得关系。我弟弟要死了。

我在想着把我弟弟埋在什么地方,是跟着我伯伯谢天华埋在一起呢,还是埋在我爹谢天忠的坟旁边。

谢有豪突然坐起来了,整个一血人坐着,仔细看我堂客周德凤和我的两个儿子。

“弟弟哦,你怎么就这么想不通,要自杀咧!”我抓着谢有豪的膀子哭,“你这么聪明,二毛不是教了你当官的本事噻,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咧。”

“我没跳楼。”谢有豪说,“是他们把我打死的。”

我不哭了。原来谢有豪不是自杀,是有人要打死他。

谢有豪摇了摇脑壳,问我:“儿子起了名字没有?”

“还没有,就等着你起名字噻,你有文化。”我看着周德凤把两个儿子递给我弟弟看。

“双胞胎儿子啊,真的是命不好啊。”谢有豪说,“他们看起来还蛮精神,以后不能跟你一样被人欺负,名字起狠一点吧。宁愿他们做恶霸欺负人,也不能跟你一样窝囊被人欺负。”

“好好,你说了算。”我连忙点头。

“大的叫谢大虎,小的叫谢大龙。龙虎双全,让他们去恶别个去。”弟弟说完就又躺下了,“还是要把二毛照顾好,他有办法的,你的两个儿子还是要有人当官。只有有人当官,谢家屋里才不得被欺负。”

我以为我弟弟坐起来就好了,现在躺下去是休息一会儿。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刚才是弟弟的回光返照。我在稻场上砸了井口的冰块,把它化了给两个儿子洗了尿布,再回屋里的时候,弟弟的身体已经硬了。

我干号了几声,想了一会儿,要去高瞎子屋里报个信,说我弟弟谢有豪已经死了,不用再批斗他了。

我堂客拉着我不让我走,一个死人在屋里,她怕。

我只好把弟弟的尸体搬到了堂屋,从猪栏屋抱了两捆稻草,盖在他身上。猪栏里有两头小猪儿,是大队派给我的任务,现在家家户户不让自己养猪,小猪儿本来应该给高瞎子的弟弟高和尚养,但是高家欺负我,逼着我养,等养到五十斤了,再送到大队给高和尚养。不过养猪儿的五十分工分都是高和尚得了,跟我没得关系。

现在我也顾不上猪儿冻死了,我不能让弟弟死了身上连稻草都没得噻。

我盖完了谢有豪的尸身,出门去找高瞎子。

高瞎子还偏偏不在,他的堂客说供销社的高智慧疯了,中邪了,高瞎子去治她。

我没得法,只好踩着雪,顺着山路往山下的供销社走。

我又到了供销社,高智慧的确在发癫,我前天晚上见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现在不晓得为什么就突然疯了。

高瞎子和高和尚两兄弟跟往常一样,给她作法事,驱邪。雾归山的一群社员在一旁围观。

高瞎子和高和尚的老头高金霸,是我们雾归山的端公,一辈子给人驱邪、看病、看坟、上梁。高金霸死后,高瞎子和高和尚继承了他们老头的手艺。

高瞎子和高和尚的手艺比不上他们的老头,他们老头一个人就能给人跳戏。高瞎子和高和尚就不行,非要两兄弟一起上。

高瞎子和高和尚给人跳戏的时候是神明上身了,旁人不能打岔,打岔了就要出拐。我也只能跟其他的村民一样,看着高瞎子和高和尚两兄弟跳戏,给高智慧驱邪。等他们把高智慧身上的野鬼赶走了再说。

高瞎子和高和尚的手艺也没有学全,现在他们也只会唱一出《神仙醉酒》的戏。

高瞎子把脚抬得老高,围着高智慧转圈圈,唱: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高和尚在一旁附和着大喊一声:

“社会主义好!”

社员们也一起大喊:

“社会主义好!”

高瞎子拿起了红宝书,走到高智慧的面前,一手拿着红宝书,一手指着高智慧的鼻子,又唱:

“三根朝北,四根朝南。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有文王访过贤,江太公保周朝八百年,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的是老仙不得安然。”

高和尚又大喊: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社员也大喊: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我也攥紧拳头,跟着喊。

高和尚趴在高智慧面前,举着一碗桐油,高瞎子用手指把桐油蘸在高智慧的额头上,唱:

“我乃玉皇大帝,何方妖孽,快快报上名来。”

高和尚也大喊:

“我乃如来佛祖,何方妖孽,快快报上名来。”

高智慧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喉咙里呼噜噜地响。

高瞎子和高和尚同时站起来,挽着胳膊,戴上猪鬃面具,开始手舞足蹈,边跳边唱:

“战鼓敲,风雷吼,革命烈火燃遍五洲。马克思主义、恩格斯理论、斯大林思想战无不胜,你是何方妖孽快快显形!无产阶级专政急急如律令!”

唱完,高瞎子拿起水碗,喝了一口,喷在高智慧的脸上。

高智慧就在地上抽风,身体发抖,抖了一会儿,抬着头对高瞎子说:

“我是野三关的游魂,要到奉节去,路过贵地,借用高家妹娃的身体歇一会儿,两位大仙,饶我一条生路。”

高智慧说完了,又抽搐一阵子,便醒过来了。她清醒过来后,看着面前的所有人,终于看到我这边,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

所有人都跟着高智慧看我,接着高智慧就哇地哭了一声,“谢秧子强奸我!”

社员们一拥而上,把我打倒在地。

我脸巴肿得老高,牙齿也掉了四颗,回到了屋里。雪下得越来越大,走到屋,我裤子湿透了,看着已经冻成了一块冰的弟弟谢有豪。我忍不住又要哭。

我堂客周德凤听到了动静,问:“是不是秧子回来哒,回来哒吱个声,莫赫我。”

“是我。”我在堂屋里说,“高和尚和高瞎子让社员们把我打了一顿。”

“他们总算是敢动手了。”周德凤有点慌,“舞阳坝的造反派敢把你弟弟打死,他们就敢打死你。我们没得活路了,整个雾归山就我们最应该被批斗。都是二毛害的我们。”

高智慧怀儿了。她一口咬死了是我的。

雾归山所有人都晓得是高和尚的。高智慧是高和尚同父异母的妹妹,高智慧是他们的爹高金霸和他弟媳妇生的孽种。雾归山人人心里都清楚。现在怀了儿,就要拿我垫背。

整个雾归山,就是二毛和我最好欺负。现在高瞎子和高和尚去找二毛,说二毛是牛鬼蛇神,也要跟我一起被打倒。

不过事情还巧了,二毛好像晓得雾归山的人要找他,要打死他。到了晚上,他竟然没有现身,高瞎子和高和尚带着革委会的人在我们屋门口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二毛回来。

“你说,你是不是给妖怪二毛通风报信了。”高瞎子又开始打我。

我被打怕了,跪下来给高瞎子磕头,“我一定亲自把二毛捆起来,送到大队部给你们发落。”

“那你再说,二毛是不是妖怪。”高和尚说,“是深山里面跑出来,抢人媳妇的山魈野人吧?”

“是妖怪!是妖怪!”我连连磕头,“他就是野人,专门抢媳妇的野人。我一定把他捉住,为人民除害。你们先让我把我的弟弟埋了再说噻。”

众人散了,二毛一直没出来。我回到屋里,谢大虎和谢大龙拼了命地在哭。

我堂客说:“我没得奶,喂不饱他们。”

我着急得很,连忙把剩下的两块奶糕用水冲好,调成了奶糊糊,往两个儿子的嘴巴里倒。

两个儿子吃到了奶糊糊,真的就不哭了。

两个儿子不哭了,躺在床上四肢发抖,跟高智慧发癫一模一样。我看他们的脸都哭得通红,现在不哭了,我就心安了,对着周德凤说:“德凤啊,我们还是跑吧,谢有豪死了,没得人管我们了,雾归山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往哪里跑?”堂客哭着说,“我娘屋里也不得收留我们噻,口粮不够。”

是啊,下这么大的雪,我们往哪里跑。

“你不管二毛了啊。”周德凤问我,“他是你们谢家的命根子。”

“顾不上了,他许的福也没兑现,我弟弟不仅没当官了,还被打死了。我管不上他。我死后在地下,我老头骂我,我也没得法。”

“那你还是先把谢有豪埋了再商量。”堂客说,“这些年还是他一直在关照我们,不是他,我们谢家早就被斗死了。”

也是,我弟弟不死,高瞎子和高和尚也不敢这么大胆子害我们。我点头,突然问:“两个儿子怎么半天不哭了,也没个动静。”

周德凤把两个儿子抱在怀里,看了看,眼睛盯着我:“你怎么喂的奶糕?”

“往嘴里喂噻,还能怎么喂。”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是看着两儿子脸变紫了。

周德凤眼睛直了:“你说的走,是这么走啊。也好,也好。”

我又愣了一会儿,和周德凤的眼睛互相对望。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拼命把谢大龙的嘴巴捏开,用手指头挖谢大龙的喉咙,挖出来的都是奶糊糊。我把谢大龙倒提起来,拼命拍他的背心,没得用,谢大龙跟一根面条一样,没得反应。

周德凤看着我用同样的办法,又在谢大虎身上做了一遍。她不说话,也不哭,就嘿嘿嘿嘿地笑。

天亮了,雪停了,整个雾归山一片白茫茫。我在我们谢家的坟坝里挖坑,我力气不够,挖不出来什么东西。我干脆把挖锄一丢,恶向胆边生,走到猪栏屋把两个小猪儿抓起一个,狠狠地卡。卡的过程中,我觉得我卡的是高瞎子,把高瞎子卡死了,又卡的是高和尚,我卡他们的时候,力气蛮得很。哈哈,高瞎子和高和尚都被卡死了,我谢秧子总算是威风了一回。老子一不做二不休,把猪子大卸八块,两个猪儿全部炖在锅里,让我和堂客好好吃了三天。

这三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安逸的三天,顿顿吃肉,顿顿吃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惜我弟弟谢有豪和我两儿子没得这个福分。

这三天我吃饱了,挖了三个坑,把我弟弟谢有豪放进去了。还有两个,是我和堂客周德凤的,就不归我管了。这三天高瞎子也没来找我的麻烦,估计是在商量怎么批斗我,怎么搞死我吧,哈哈,老子偏偏不让他们如意。

我堂客周德凤已经疯了,抱着两个断了气的儿子还在喂奶,还在哄他们睡觉。周德凤还跟我说这三天儿子好乖,晚上也不哭也不闹。

屋里的肉和米都被我和周德凤抛洒干净了,第四天我又饿了,我堂客比我还饿,周德凤的嘴巴吃刁了,又喊着要吃嘎嘎(肉),要吃饭,没得吃就拿烧火棍打我。我对周德凤说:“放心,我现在就给你去弄嘎嘎吃。”

我谢秧子这辈子结结实实地吃了三天肉,神仙的日子也过了,不怕死。

我本来是想用镰刀的,现在我把镰刀放回了猪栏屋。

我和周德凤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我不能让周德凤饿着上路。

我到雾归山靠着的崖旁边的水潭里去舀鱼。我们雾归山的人不吃鱼,吃鱼卡喉咙。我们雾归山水潭里有一种鱼,别的地方没得,叫“大肚子鱼”。这个鱼在水里游的时候,身体细长一条,抓起来了肚子就变大,跟猪尿包一样大。这种鱼不能吃,吃了就死人。

当年高端公高金霸被我弟弟谢有豪拉到恩施街上游街批斗,受不过气,回来就吃了大肚子鱼,吃了就死。

现在该我们谢家人吃大肚子鱼了。大肚子鱼从来就没有人捉,它们不怕人,我站到水里,用篦子弄两下就舀了两条。

我捞了鱼,拿回屋里,也没有剁,直接放在锅里煮。

我们有嘎嘎吃了,我把两个儿子的尸身从周德凤的怀里夺过来,周德凤听说有嘎嘎吃,也不跟我抢儿子。我抱着两个儿子,看着周德凤,心里不忍心看着这个跟我造了一辈子业的女人,死在我面前。我说带儿子出去一下,嘎嘎熟了你就吃。

我带着儿子去了山下的清江,没有成年就夭折的小孩不能入土,要丢在清江里,小孩的尸身跟着清江流到长江大海。这也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我把两个小孩的尸身扔到水里,看着我的两个儿子在水里浮浮沉沉,我也哭不出来了。谢大龙和谢大虎漂远了。我脸上的泪水结了冰,我们谢家绝后了。我对不起我老头,对不起我爷爷。

二毛我也懒得管了。他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我一直不敢回家,从早上磨到下午两三点钟,我才回去。

我回到屋里,周德凤靠在床头,鼻孔下面有两道黑色的血,已经吊气了。我走到厨房,看到锅里的大肚子鱼还剩下一条,锅里的水还在滚滚地翻。我把手伸到锅里,也感觉不到水烫,手上的皮都脱下来掉在水里,我也不疼。我把鱼捞起来两三下吃个精光,喉咙里卡了一根刺,抠也抠不出来。

吃完了大肚子鱼,我又把周德凤背到坟坑里。我自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安心地睡觉。我晓得这一觉睡过去,我就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睡得特别安心。

可是我在睡觉的时候,老是做梦,梦见了二毛跟我弟弟在一起说话,嘀嘀咕咕地不停地说,说了一个晚上的梦。最后我听到我两个儿子在哭,我脑壳里是清醒的,他们是在恨我把他们噎死了吗,还是恨我把他们扔到清江里不管。

谢大龙和谢大虎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我醒了,看到谢大龙和谢大虎,在床上嗷嗷地哭。我搞不明白了,我们都死了,那我怎么没看见我堂客周德凤,没看见我弟弟谢有豪呢。

我看到二毛站在我的床头。二毛身上湿淋淋的。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拉着二毛喊:“你把他们还阳干什么,你把我还阳干什么。你怎么不把我堂客和弟弟还阳。”

二毛没说话,把我和两个儿子扔在屋里,走了,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我对着二毛的背影喊:“你狗日的出门就遇上高瞎子,让他们打死你才好。”

我确定我没死了,我也确定两个儿子活过来了。这肯定是二毛做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明白了,二毛捞我两个儿子给他们还阳,应该顾不上我,我吃的大肚子鱼煮的时间长了,没得毒性了。二毛只给谢大龙、谢大虎还阳,根本就不会给其他人还阳。二毛心也蛮狠,哪个会照顾他,他就给哪个还阳。而且二毛聪明得很,他晓得两个儿子不死,我就舍不得死,我不死,我就要把他照顾起。二毛精得很,但是他也没得良心,他就不肯救我的弟弟和堂客,看着他们去死。二毛不是好人,而且把我谢家捏得死死的。他哪里是什么谢家的宝贝,他明明就是我们谢家的祖宗,我们谢家屋里的人都是他养的狗。

我把这些都想明白了,我知道我也逃不了二毛的控制,只能顺着二毛的心意来。我得活下去,把两个儿子养大,然后一个当官,一个在屋里照顾他,安顿他。然后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一代代这么下去。二毛是不得死的,一个能让人还阳的人,自己当然不可能死。要是哪天能把他搞死了就好了,可惜我是做不到的。

高瞎子带着高和尚,还有革委会的几个骨干来了,他们要批斗我,批斗我的由头太多了,比如我是大右派谢有豪的哥哥,我是强奸犯,我把大队集体财产两头猪子吃了。

但是我知道该怎么去对付高瞎子和高和尚。

我对着高瞎子说:“高智慧的孩子是我的,我认。我现在就娶了高智慧。我堂客昨天死了,我娶高智慧不犯法。”

高瞎子打了我一耳光:“你想得美咧。”

高和尚拦着他哥哥:“谢秧子说得不错咧。”

高和尚的丈人当过志愿兵,走哪里手里都拿着枪,打死过偷苞谷的破坏分子。高和尚怕他的丈人知道了那孩子是他的,拿枪打他。

高瞎子和高和尚走到稻场旁边商量了一会儿,高瞎子说:“便宜你个狗日的,让你娶了高智慧。”

我说:“第一,你们先把高智慧弄到镇上去打胎结扎,我养不起第三个儿子了。”

“可以。”

“第二,我不做上门女婿。”

“可以。”

“第三,高智慧在供销社的差事不能撤。”

“可以。”

“好,你们现在可以批斗我了。”

我在雾归山大队被批斗的时候,二毛竟然也来了,站在村民里面一起看热闹。我好像看见他在笑,二毛脸上从来是没得表情的,他笑的时候,胸口会露出蓝光。我十岁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03-

我的爷爷叫谢乾坤。我的老头叫谢震武。我有四个哥哥,大哥谢青山,二哥谢玄山,三哥谢金山,四哥谢丹山,我叫谢黄山,一起号称“清江五虎”。

我的爷爷谢乾坤在武当山做过道士,学了一身武艺,刀枪不入,飞檐走壁,是曾文正公的贴身保镖,一辈子跟着曾国藩走南闯北,跟太平天国的毛子军打仗,杀人无数。

曾国藩临死前问我爷爷:“乾坤啊,你跟着我一辈子,好几次我都要死了,都是你救的我,现在我真的要死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爷爷谢乾坤说:“干爹你死了,我也不想混官场了,我要一百亩地,一个堂客,安安心心种田。”

曾文正公对我爷爷谢乾坤说:“你杀人太多,他们的后人恨你入骨,你又得罪过李合肥,你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活路了,你就去深山老林度过余生吧。”

我爷爷跪下来给曾文正公磕头,曾文正公是个好人,临死之前,替我爷爷把后路都想好了。

于是我爷爷就到了雾归山,到了才知道曾文正公太他妈的实诚了,给了他一百亩地,全部是荒山野岭,满山都是石头,草都长不出来。

曾国藩把自己发配到了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谢乾坤心里就不痛快,想要下山去投奔义和团,可是义和团正在跟红毛洋人打仗,红毛洋人都会妖术,拿哭丧棒一晃,义和团的拳民就纷纷中邪,倒下来一片一片地死。

谢乾坤就又没这个胆子下山成就一番事业,只好终老在雾归山。

谢乾坤生了我爹谢震武之后,过了十年,就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谢乾坤死的时候,我爹谢震武才十一岁。我奶奶和我爹孤儿寡母的,那一百亩石头地,也有人惦记。雾归山的高日德,是利川的师爷。高师爷三两下,一纸诉状,就把本来属于我们谢家的一百亩地夺走了九十八亩三分。

谢震武就靠着一亩七分旱地吃饭。

靠着这个一亩七分地,我爹谢震武讨了我妈,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我是老幺。

我爷爷谢乾坤不是普通人,他会武艺。谢震武小时候也得了谢乾坤一点真传,会打穴。

谢震武长大后,雾归山的人也不敢欺负他。

后来我们五个兄弟也长大了,个个都是肩宽腰圆,身手矫健,把高日德全族几十号壮丁打得屁滚尿流。

从此,我们五个兄弟在利川无人敢惹,便有了“清江五虎”的称号。

本以为我们谢家从此就在雾归山威风凛凛,可以再挣一个家业,哪晓得天下太平没几天,大清朝没了。这个天下,就得有个皇帝,因为没得皇帝了,个个都想做皇帝。天下不乱才怪。

结果我们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就出土匪了。

先是谭老幺,谭老幺占山为王,过来邀请谢震武入伙,把谢震武亲自抬滑竿到了他的滴水洞,大摆筵席,在筵席上,谭老幺对谢震武说:“谢大哥,你坐第一把交椅,小弟跟着你共享荣华富贵。”

谢震武把酒杯摔在地上,说:“我父亲谢乾坤一辈子杀了几千个土匪,你现在让我做土匪,你想得美。”

话说完,几个土匪一拥而上,把谢震武砍成了两截。谭老幺把谢震武的尸体挂在雾归山的祠堂上。

我大哥谢青山,带着我们给老头收了尸,五个兄弟,都把自己的指头咬破,发誓要给老头谢震武报仇。

可是谭老幺手下几十个人,我们五兄弟也杀不死他。大哥谢青山就说:“你们在家里保护老娘,我下山去投军。当兵当官了回来杀谭老幺。”

谢青山说是要报仇,背着行李就下山。

谢青山下了雾归山,投奔了利川县的团练。谢青山做了团练的统领,拉着兵勇就上山,抄了谭老幺的老穴。

谭老幺带着最后几个土匪逃跑,逃到了雾归山山上的一个滴水洞里,谢青山对着滴水洞里喊:“谭老幺你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往洞里面扔柴火。你出来我饶你一条性命。”

谢青山说完,就把点燃的柴火往滴水洞里丢。丢了几十把之后,谭妖精咳嗽着出来了:“我招安。”

谢青山说:“我饶你性命是骗你的,我不想让你死得太舒服。”在雾归山的滴水洞前,谢青山的手下把谭老幺和几个土匪全部点了天灯,把谭老幺倒挂起来,从脚开始点。

谢青山剿灭了祸害雾归山的土匪,在县里功劳很大,渐渐就不把县长放在眼里,背着县长带兵跑到雾归山高师爷高日德家里,把高师爷的脑壳砍了。要说高日德抢了我们谢家的产业,谢青山杀人报仇,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偏偏谢青山看高日德的女儿长得好看,也活该高日德的女儿高文君命不好,早不回娘家,晚不回娘家,偏偏在谢青山杀高日德的时候回娘家。

谢青山杀了高日德,顺便把高文君摁在水井砖岩上欺负,欺负到一半的时候,高文君往前一冲,掉到水井里淹死了。

谢青山杀了高日德,害死了高文君,就带着团练回县城。县城里县长一家人正在着急,着急儿媳妇回娘家,说好了第二天回,可是第三天了还没有回。

谢青山回县城的时候,也就是县长得知谢青山杀了儿媳妇和亲家的时候。

县长大摆宴席,说谢青山又为雾归山除去一霸,酒席上的人把谢青山灌得大醉,谢青山醉了,身上的武艺就施展不出来。县长也不废话,把我大哥谢青山绑起来,在法场上砍了脑壳。

在砍脑壳之前,谢青山醒了,县长说了一句,他说高日德死不死无所谓,可是高文君肚子里有县长的孙子,这就饶不得你。

大哥谢青山死了,我们四兄弟给谢青山收了尸,在谢青山的坟前发誓,一定要给大哥报仇雪恨。三年为期。

可是县长不比谭老幺,县长手里有枪有人,不是雾归山乱窜的土匪。

二哥谢玄山立即上山,落草为寇,投奔了另一个土匪窦疤子。

三哥谢金山一路向南,到了湖南,投奔土匪贺胡子。

两年后,窦疤子喝醉了摔死在崖下,我二哥谢玄山当了土匪头子。都说窦疤子是被我二哥谢玄山推下的山崖。

过了一年,三年期限已到。

谢玄山带着壮大的土匪帮子围攻县城。

谢金山也带着一支部队围攻县城。

三天就打下了县城,谢玄山和谢金山灭了县长满门。

可是谢玄山和谢金山都要把对方的队伍纳入自己的旗下,杀了县长后的第三天,两兄弟打起来了。

谢玄山把谢金山打出了利川。

谢金山立即投奔了恩施的政府军,政府军给谢金山一百号人,三十条枪,谢金山又打回去,要剿灭清江流域最大的土匪谢玄山。

谢玄山火冒三丈,要跟谢金山拼命。

谢金山要征壮丁,打谢玄山。

谢玄山要招人手,打谢金山。

他们两个人都忘记了当初是为了给父亲和老大报仇才一个投军,一个落草。

不过他们都做了同一件事情,就是都在雾归山抢人。初一谢金山抢了壮丁,初五谢玄山就来抓人。

两个谢家兄弟就在清江流域的山头上打仗,一打就是几年,雾归山的男丁都被他们抓得只剩下十岁以下的小孩和七十岁以上的老头。雾归山把我们谢家恨毒了。

二哥和三哥打仗的那几年,是我和四哥谢丹山过得最安逸的几年。两边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大靠山。谁死了都无所谓,谁赢了,也还是我们谢家的人。

只有我妈,天天跑到雾归山给高家人磕头,说我们谢家出了两个祸害人的杀人魔王,对不起他们。

我和四哥就觉得妈做得不对,明明是他们高家人对不起我们在先。我和四哥就把我妈关在屋里不让出门。结果我妈就拉了根绳子,在屋里上了吊。

我二哥谢玄山跟三哥谢金山打了多年,最后恩施不给谢金山钱了,也不给枪了,谢玄山干脆跟恩施长官投降招安,名正言顺地当了县长。谢玄山当了县长,谢金山走投无路,又跑到湖南投奔了土匪。

本来以为天下就这么太平了。

结果谢金山跟着土匪被红军收了编。谢金山带着红军游击队,又杀了回来。谢玄山安逸时间长了,胖成两百多斤,早就不会行军打仗了。谢金山围攻县城一个月,把谢玄山抓了起来。

谢玄山本来以为谢金山会惦记兄弟之情,放他一条生路。哪晓得,谢金山说:“我投身革命,就是要大义灭亲。”亲手砍了他哥哥谢玄山的脑壳。

谢金山在县城还没威风几天,红军里说是要找什么托派分子,谢金山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兄弟杀了。

清江五虎其实只有上面三个是真的厉害,我和四哥谢丹山年纪小,哪有谢青山、谢玄山、谢金山的狠气咧。

现在雾归山知道谢金山和谢玄山死了,我和谢丹山的日月就不好过。好在雾归山也没什么壮丁了,暂时也杀不了我和四哥。

我四哥谢丹山胆子小,天天怕雾归山的人找我们讨命,结果又投了土匪。现在的土匪叫胡三炮,自称是廩君转世,刀枪不入。几年的时间,就有了上百号人,比当年的谭老幺、窦疤子、谢金山还威风。

胡三炮这人其实很精明,一会儿被政府军招安,一会儿跟游击队联合。日本人打到宜昌了,他还跟日本鬼子有书信联系,硬是左右不倒。我四哥谢丹山做了胡三炮的贴身随从。

所以这些年,雾归山的人恨我也没得用,他们都怕我四哥谢丹山。

后来我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谢天华和谢天忠。

谢丹山死的那天,是日本打到利川的一个星期后,也就是日本人投降的前一天。还别说,就是在我们雾归山的山上打的。

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不停地放大炮,打得找不到是哪边朝哪边放炮。

胡三炮也不晓得到底是跟哪边在打,反正最后就是日本人没死几个人,国军也没死几个人,游击队在一旁看热闹。胡三炮的人全部死光了。

胡三炮的人死光了,日本人就投降了。日本人投降后,跟政府军亲热得很,又跟着政府军打游击队。

可惜我四哥谢丹山死得莫名其妙。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两天他们放大炮,拼命地放,到处都是霹雳一样的响雷声音,雾归山的人都吓得漫山遍野跑。结果我看到有一颗最大的炮弹在天上转着飞,在雾归山的山头上至少转了十几圈,越转圈子越小,越转越低,最后在我家后山上落了地。这是最狠的一发炮弹,炸得地面都震了一担烟的时间,把我家的山墙都震裂开了一道口子。

我也是在那一天见到了二毛。

我第一次见到二毛的时候,二毛还有头发,脸上还有胡子,身上穿的是古怪的衣服,眼睛是蓝色的。

二毛晃晃悠悠走到我面前,想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谢黄山的爷爷谢乾坤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把他的事情都给谢震武说了几百遍。我爷爷谢乾坤还亲手杀过洋人,他说那些洋人就是毛子军请来打我们中国人的。所以我一眼看到这个红头发、红胡子、蓝眼睛的怪人,就晓得他是个二毛。

我也晓得恩施有二毛,就是不晓得这个二毛怎么就跑到我们雾归山来传教,偏偏又遇上了打仗,现在被大炮把耳朵震聋了,想躲在我家里。

二毛躲在我家的茅厕里面,蹲着一动不动。我看着他可怜,给他饭吃,他也不吃。我也懒得管他了。

日本人投降了,土匪也死完了,说是不打仗了,我是不信的。二毛也不信,他要是信,也不会一个月都蹲在茅厕里不出来。

我以为他这个月是靠吃茅厕里的蛆活过来的,后来我才晓得,他根本就不吃东西。

二毛虽然蹲在茅厕里不出来,可是我的大儿子谢天华已经跟他混熟了。

二毛不会讲话,开始的时候我就想,洋人不会说中国话蛮正常的,后来又一想,二毛不都是来中国传教的吗,我爷爷跟我爸说过,传教的二毛中国话说得比中国人还要好。

这么说来,二毛就不是传教的。

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谢家五个兄弟就剩下我一个了,雾归山的那些小后生,跟我的大儿子谢天华一样,慢慢长成了小伙子,也都十四五岁了。这些高家的后代,从小就对我们谢家恨之入骨。眼看他们就要长大了,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我虽然没有害过雾归山的人,可是谢青山、谢玄山、谢金山都跟他们有血仇。

好在我也遗传了我爷爷和老头的一身力气,一旦有高家的后生带着杀气从我家门口路过,我就把我屋门口稻场上的石头碾子举起来,又放下去。这些后生看了,立即就低着脑壳,匆匆走过去。

二毛算是在我们家留下来了,跟我的两个儿子都混得蛮亲热。我想赶二毛走,两个儿子也不得答应。再说了,我也没得什么理由赶二毛走,他反正也不吃饭,也不占用我们屋里的房屋睡觉。他晚上就站在稻场上看星星和月亮,没得星星和月亮,他就看天。我的两个儿子陪着他看。

我到现在都没跟二毛说上话,我看错了,二毛没有聋,但是他的喉咙倒是有问题,发出的声音,跟磨刀石磨菜刀一样,听不明白在讲什么,我是听不懂的。但是我两个儿子听得懂。

结果有天,高师爷高日德的儿子高兰芝在后山砍柴,发现了一个被大炮炸出来的坟墓。高兰芝慌张张地跑回雾归山,带着人去看坟墓。我也跟着去看热闹,发现这是一个古墓,找不到是什么朝代的,里面也没得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副棺材,看来是早就被盗墓的偷完了。雾归山的村民就开始抢棺材,这些棺材的木头都蛮好,劈开了拿回去,可以打家具,连桐油不消抹。

棺材被雾归山的村民劈开后,里面的死人就滚了出来,这些死人都还没腐烂,保存得都还蛮完整,身上还穿着长袍子衣服。高兰芝跟着高师爷是上过私塾的,认得这是清朝时候的官服。

我们雾归山的人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什么清朝的大官埋在我们雾归山。可能是这些人死得有缘由,不能让一般人晓得,悄悄地被埋在这里,就算是当年有雾归山的人知道,也早就死了。

我本来也想跟着大家一起去抢几块棺材木头回来打家具,不过我看到了这几个死人的衣服,就不敢了。倒不是我怕死人,是怕鬼。我突然想起来,二毛身上穿的衣服,就是这些死人的衣服。而且我也看到这些死人中间有一个,也是红头发!

我当时就心里一个激灵。糟哒,跑到我屋里的二毛是还了阳的死人。他妈的还在我屋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跟我的两个儿子天天在一起。我一直担心二毛来历不明,原来坟墓被大炮炸开了,这个尸体从坟墓里跑出来了。怪不得二毛不用吃饭睡觉,谁听说过死人还吃饭睡觉的。

我岔起胯子就往屋里跑。跑到稻场上,就看见我两个儿子谢天华和谢天忠正在陪二毛在地上弹石头果子。

我把两个儿子一手揪起一个,往我身后拉。我仔细看着二毛,果然他身上穿的衣服和坟墓里的死人一个德性。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我问二毛。

二毛不说话,喉咙里咔咔地响。

我伸开两个膀子,对着谢天忠说:“快点,你把砍柴火的刀拿来。”

谢天忠说:“爸,你要砍二毛?”

我说:“你别管,老子跟他拼了。”

谢天华说:“二毛说他不得害我们。”

“他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还了阳的,见人就要箍起,把人抱死的!”我对着谢天忠喊,“快点把柴刀拿来!”

二毛喉咙里还是咔咔地响。

谢天华说:“二毛说他不是死人,他只是迷路了,回不了家,在我们这里躲几天。”

我哪里得信这种话。还是逼着谢天忠去拿柴刀。

谢天华就对着二毛说:“你快点给我爸跪下,求他。”

二毛果然听得懂我儿子的话,扑通一下就跪在我面前,不停地磕头。我心里也犯了毛,我谢家人杀孽太重,所以把坟墓里的死人都给招来了不成。

想到我上面四个哥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就是我这辈子手上没有沾过血,要我真的砍面前这个二毛,我还真的没得狠气。

二毛继续磕头,边磕头,喉咙咔咔地响。

谢天华说:“二毛说,他就在我们屋里躲一段时间,只要我们不害他,他一定要报答我们。他说他蛮怕。”

“怕什么?”我问谢天华。

谢天华说:“二毛说他是外地人,看到我们这里的人都太恶了,刚来就看到我们这里的人一见面就相互杀,他就不敢见人,怕被杀了。”

我谢黄山眼看再过几年,就要被雾归山长大的后生杀了,我他妈的还有什么精神管这个外地人被人杀。

我跟谢天华说:“你让他走,我不杀他,但是他要走。我们谢家屋里怎么能够养一个死人。”

“他不是死人。”谢天华说,“他胆子蛮小,他就是想回家,他说了地,他在等他屋里人来接他。”

谢天忠和谢天华两个就抱着我的胯子,求我不要杀二毛,不要赶二毛走。整个雾归山的人都恨我们,他们两兄弟根本就没得人跟他们打交道,只有二毛可以陪他们。

我谢黄山是我们谢家最不成器的一个,我心软,听不得人求我。再说,二毛来了这么久,要是真的要箍着我们,把我们抱死,早就该动手了。

我叹口气,算了,反正我们谢家人也活不了几年了,死在还阳的死人手里也是死,被雾归山的人打死也是死。

我就不管了。

隔天,谢天华和谢天忠又把我拉到二毛跟前,谢天华说:“二毛说,他躲在我们屋里,蛮感谢我们,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到我们的。”

“你让他给我们变个金山出来。”我对谢天华说。

谢天华说:“爸,你不是在开玩笑嘛。”我说:“我们谢家要保命,屋里就要有靠山,现在一个当官的人都没有了,迟早是个死,你问二毛屋里人什么时候来,最好是能早点来,不然跟着我们谢家一起死了。”

“当官?”二毛跟着我两个儿子时间长了,竟然会说一点话了,“什么当官?”

谢天华和谢天忠就叽里咕噜的把我们谢家的老祖宗谢乾坤,我的哥哥谢玄山和谢金山的往事说了。

二毛很快听懂了。他愣了一会儿,对着谢天华咔咔几声。

谢天华说:“爸,他说能让我和弟弟做伯伯一样大的官。”

我现在又相信二毛是个鬼了,只有鬼才有狠气说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做得到的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能让我两个儿子当官,我谢家就不怕被高家人杀了。我管他是鬼还是人。

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二毛怎么让我两个儿子当官。

晚上我睡不着,心里就想着二毛是个怪物,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妖怪。我听我爸说过,人死了再活过来,就不是生前的样子了。死人在阳间还有事情未了,才从阴间跑回来的。而且回来后,这人就会变,变成妖怪。妖怪把自己的心事了结后,就会回去。

我就是不晓得二毛到底有什么心愿未了。也不晓得他到底会不会祸害我们谢家。

我爬起来,走到门口,还是看见二毛直挺挺地站在稻场上面,仰着脑壳。我看了一阵子,就回去睡觉了。

本来以为日本人投降了,仗也就打完了,结果当年谢金山投奔的红军现在听说势力壮大了,跟国民党又打起来了。

消停了几年的游击队又开始了。雾归山的人也习惯了,反正打了这么多年,想跑也跑不掉的。

二毛突然出现在雾归山,雾归山的人看见了都奇怪,有人就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儿子谢天华就说二毛是我的远方亲戚,从江西来投奔我们的。

高兰芝就说:“谢家的亲戚是红头发、红胡子,看来谢家也是二毛。”

过了两天我看见二毛的头发和胡子都没了,脑壳光秃秃的。看来是我儿子让二毛剃了头发和胡子。二毛的眼睛是蓝色的,他总不能把眼睛珠子抠出来噻。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好不让他见人。

我给了二毛一套衣服,让他不要继续穿那套死人寿衣了。二毛自从穿上了我给他的衣服之后,就再也没有脱下来过。

二毛的头发和胡子再也没有长出来。他顶着鸭蛋一样的脑壳,就天天在雾归山晃荡。一年之后,雾归山的人也没觉得二毛是一个外来户了。就是雾归山的人对我们谢家有怨气,所以二毛经常被人打。因为二毛除了我们家里人,他跟谁都不说话,而且每天都神出鬼没地在雾归山到处转。雾归山的人都认为二毛是个憨头,所以找准机会了就打二毛。

二毛挨了打,我两个儿子就跟欺负二毛的人拼命。雾归山的人现在还不敢跟我真的打,我们谢家是有武艺的,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除了一身力气,哪里会什么武艺。我们谢家有武艺的人都死绝了。我也只能靠着爷爷、老头和四个哥哥当年的威风,暂时唬人而已。现在他们还忌惮我,因此我儿子在雾归山打架还不吃亏。哪天他们晓得我没得武艺的时候,我们谢家就肯定要糟。

我想起二毛答应让我儿子当官的事情了,这是我们谢家唯一的希望。可是二毛说过的话,他自己估计也忘了。我现在觉得他可能真的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而真的是哪家走丢的憨头。也只有憨头才能跟小孩子玩到一块去噻。憨头走丢了,有的家里人就着急,倾家荡产的都要去找回来;有的家里人刚好相反,根本就不去找,希望憨头死在外面,莫拖累屋里人。在我小时候,有的人把憨头独自扔到雾归山最偏僻的山头上都有。憨头找不到路,就在山上转,基本上都是摔死、饿死,或被蛇咬死了。

看来二毛的家里人就是像丢了包袱的那种。好在二毛遇到了我,捡了一条命。

就在我确信二毛是别人家走丢的憨头的时候,谢天华告诉我,二毛教了他本事,要他下山去当兵。

我说:“你去当兵啊,现在正在打仗,莫跟你的几个伯伯一样,打仗死在外面了。”

“二毛说教我本事。”谢天华说。

“什么本事。”我问谢天华。

“二毛说不能告诉你。”

我又去问谢天忠,谢天忠说他不去打仗,就怕枪、炮,怕死人,他不跟着哥哥。

谢天忠不下山我心里是同意的,我的四个哥哥都杀过人,最后都被杀了,只有我没杀人,所以我活到了四十几岁,还能再活下去。谢天华要去杀人,那就让他去。我得留一个儿子送终,续香火。

谢天华下山了,当兵了,结果没几天就跟着国民党在北方打了败仗,还是他们国民党自己人打自己人。我想去找我儿子,可已经找不到了,听说谢天华已经死了。尸首都是就地掩埋。

我的儿子谢天华死了,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谢家的报应还是来了。

我听了谢天华的死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腰突然伸不直了。我谢黄山,变成了谢驼子,莫说举石头碾子,连走路都走不利索了。

雾归山的后人都长大了,也合该他们找我算账了,算我们谢家当年的血债。

现在高兰芝是保长,整个雾归山只有他一个人有文化,他的老头高日德也是做过县里的师爷的。

我要开始倒霉了。所以我把家里最后的一亩七分地卖了,在山下买了一个四川逃荒来的小姑娘,十七岁,比我的小儿子谢天忠大四岁,我操办他们结了婚,天天听房,逼着他们赶紧给我生孙子。

谢天忠还算是争气,三年生了两个儿子,谢有志和谢有豪。

鄂西国民党全部败了,红军打回来了,县政府又换了天。高兰芝现在又成了雾归山土改农委会主席,他的家世很清白,他的父亲高日德是被土匪谢青山杀的。

而我谢驼子的账要还了。

恩施已经被镇压的反革命快一百四十六个人了。广播里天天在说,我就天天记,等着我的命也算进整个数字里。

我的爷爷是曾国藩的随从,镇压过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手上沾满了农民起义军的鲜血。我父亲谢震武是雾归山恶霸。我大哥谢青山参加过旧社会的团练,杀了农民起义军谭老幺,还有贫农高日德父女。我二哥谢玄山和四哥谢丹山是大土匪,杀人如麻,他们的手上都沾满了雾归山人民的鲜血。我三哥谢金山虽然参加了红军,但也是托派分子,革命的叛徒。

你说我不还债,谁来还这个债。我就希望我儿子谢天忠年纪还不大,雾归山的人能放他一马。如果不绕过谢天忠的命,那我两个孙子谢有志和谢有豪,一个三岁半,一个一岁,他们总不能连三岁小孩都不放过吧。

我低估高兰芝了,他真的是不放过谢有志和谢有豪。他要把我们一家都杀绝。这不是高兰芝一个人的意思,整个雾归山都是这么想的。

这天总算是来了。

我抱着谢有志,我儿子谢天忠抱着谢有豪,现在我们两父子,低着脑壳,站在雾归山祠堂以前用来唱戏的台子上。台子下面站满了雾归山的人民群众,也包括我儿媳妇。

批斗大会一结束,他们就会把我拉到雾归山的崖头下面枪毙,跟恩施其他被清算的反革命一样。

没想到我的两个孙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到了崖头下,我看着高兰芝说:“高兰芝,你杀我,我没得话说,你杀我儿子我也没得话说,毕竟我大哥杀了你爹,我两个哥哥害死了雾归山上百号人。可是我两个孙子才这么大一点,你就不肯放过他们?”

高兰芝眼睛发红,他已经杀过人了,他在利川执行过枪毙。高兰芝对着雾归山其他在场的人说:“只要广大贫下中农同意放过你两个孙子,我就放过他们。”

我拼命把驼背抬起来点,用眼睛看这些人,我实在是没得脸开口去求他们,毕竟他们每个人,每个家里都有人命在我们谢家手上。我只能用眼神去看他们,毕竟是两个小孩,就放过他们吧。我的眼睛在流泪,一个一个地去看他们,希望有一个人能可怜一下,跟高兰芝求个情,把我两个孙子留下来。可是每个人看到我看过来,就把脑壳偏一边,不肯看我的眼睛。连我的儿媳妇都把脑壳垂到肚子上面。

我看到二毛,二毛的眼睛在所有人脸上看,眼珠子滴溜溜转,好像在放光,光芒把雾归山每个村民胸口都映射透明,看见胸口一颗心脏在扑通扑通跳。

高兰芝看见了二毛:“把这个红毛鬼子也抓起来!”

二毛往雾归山上跑,到了半夜,村民才在雾归山的顶峰上,看到仰着脑壳看星星月亮,一动不动的二毛。

我长叹一口气,我们谢家还是要绝户了。如果不是他们抓二毛,耽误了一夜的时间,我肯定已经死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把我谢家一家都推在清江河边,我们全部跪着,面朝清江。我从清江的倒影,看到了民兵举起了步枪。

二毛跪在我旁边,我看了二毛一眼。二毛虽然脸上没得表情,但是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比我还害怕。

我当然没有死,我死了,我儿子、孙子、二毛死了,就没得今天这个故事了。对不对。

你们没想错,二毛是我们家的救命人。如果他没教谢天华当官,谢天华就不得去当兵,他不当兵,就不得被红军俘虏,他不被红军俘虏,就不得在红军当班长,当排长,当连长,当营长,当团长,当旅长。他不当旅长,就不得来雾归山救我的命。

幸好枪决的地方是清江,如果是雾归山上,谢天华就来不及了。

高兰芝的农委会主席被撤了,雾归山没人敢惹当旅长的谢天华。我们一家就把这关渡过了。

我第一次把二毛敬若上宾,恭恭敬敬地让他坐了上席。虽然他不吃菜,不喝酒,但是我和谢天华感激他。

谢天华临走前的一个晚上,跟二毛讲了一夜的话。他们不让我听他们讲什么。

谢天华第二天走了,走之前,跟我说:“爸,我这次走了,怕是难得再回来。我只说一句话,十年后,让二毛选谢有豪当官。”

谢天华没说错,他从朝鲜回来的时候,就是一个烈士奖状。这个烈士奖状,让我家的谢有豪在十几岁就当了县委书记的警卫员。

我现在看着二毛在稻场上看星星,心里就想,二毛,你一定要好好地让谢有豪当官啊,我们一家人都指望你了。

-04-

我叫谢三平。

我回雾归山了。

我离开雾归山三十四年,从来就没有回来过。我对雾归山的印象是一个穷山恶水、人心狡诈、毫无希望的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想回雾归山。

可惜,我走到今天,还是要回来。我们谢家人是跑不掉的,走得再远,也逃不脱二毛的手掌心。这么多年过去,我对雾归山的印象越来越淡,二毛的模样却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当我想起雾归山的时候,脑壳里出现的就是二毛的样子。当我做噩梦的时候,梦到我跑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恐怖地方,那地方长得像是一个巨大的乌龟,方圆几百里那么大的乌龟,乌龟脑袋的顶上站着一个人,抬头看着星星。我就知道,在噩梦里,我到了雾归山。

我谢三平还是回来了,秘书小陈坚持要把我亲自送到家门口。我在山脚下就说:“最后一段路我还是自己走吧。”

小陈说:“那可不行,山路大半在悬崖边上,我不放心您自己走路。这多危险啊。”

我说:“小陈,我当年上学天天走这条路,那时候比现在还难得走。”

“不行不行。”小陈对司机说,“快开车上山。”

“小陈,我发脾气了,我这次回家,是以私人的身份看我的家人,不想惊动任何人,也不想让邻居知道。你这么做,岂不是非要让我大张旗鼓地回家嘛!”

“领导,我送您到家了马上就走。”小陈坚持说,“绝不张扬。”

“还不张扬?”我指着车头前方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那几个小孩站在路边,把手举起来在给小陈的车敬礼,“你车牌号一大串的0,群众都不是瞎子。”

小陈其实比我大几岁,但是他非要我叫他小陈,如果我叫他老陈,他心里就要不停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工作做错了。几次之后,我就干脆叫他小陈算了。当他晓得我是雾归山的人,来跟我提起这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在不停地说,原来领导是雾归山的人,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小陈之所以知道我是雾归山的人,是因为前年腊月里,谢癞子给我打电话。

谢癞子在电话里骂人:“你妈的到底是不是我生的,你到底姓不姓谢?”

我拿着话筒,示意小陈坐下。

谢癞子还在骂:“我们被高家人都搞死了,你都不得管我们是不是?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选出去当官,就该让你在屋里偷鱼。淹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我脸上挂着微笑,小陈听见谢癞子在话筒里的声音了,他肯定在想,谢书记的父亲脾气好大。

谢癞子继续在话筒里说话:“谢一平,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把高家的那几个王八蛋抓进牢房,二毛就活不长了。”

二毛活不长了?我没有忍住,抽了一口气。

小陈已经看出来是我家出了点事,而且他已经听出来谢癞子说的就是恩施方言了。他现在心里在想,原来谢书记也是恩施人,我怎么就一直不知道呢。

我有意识地把话筒捂在耳朵近一点,不想让小陈知道太多自己的家事。但是小陈心里已经了然。他既然已经知道我是恩施人,那么他肯定有办法去问出来我是从雾归山走出来的泥腿子。他已经在打算问恩施教育局,找谢三平的学籍档案了。恩施三十年前能有几个高中?查出来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其实小陈还是很聪明的。

我谢三平,现在还是回来了。

小陈拼命地要开车把我送到家门口,其实他心里在想让我亲眼看看,他对我家里人的照顾。当我看到我老家的屋翻修成了七层楼的别墅,带院子占地二十几亩,高家房子也成了我们谢家的山门,高家的鱼塘成了我们谢家的水池,我肯定会对他的作为很满意。

这些事情,都是小陈不声不响地在前两年帮我安排的。他一直在等着我回家,让我在家门口感激一下他对我家人的照顾。小陈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其实我谢三平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所以我心里觉得小陈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才愿意让他过来送我回雾归山。可惜,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我会尽量让小陈不再升官了,官当大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呢,老领导已经跟我见过一次面了,老领导心里的安排我也看得到,如果没有意外,这次正部级没得跑了。老领导的布置已经稳妥,我谢三平能到这个份上,已经心满意足了,谢家人没人做过这么大的官,我这辈子够本了。

只是可惜,还是有意外……

我要回雾归山。

谢家这么多代人的轮回,不是我谢三平能够摆脱掉的。二毛不是人,在三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了。不仅是我知道,我的叔叔谢大龙,我的叔爷谢有豪,我的太公谢天华,他们在那一刻,都非常清楚地明白,二毛他不是人,是妖怪。

不过,二毛是妖怪这件事情,我弟弟、谢癞子、我爷爷他们并不知道。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不需要有那么多的想法,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智商,他们只需要把二毛保护起来就行了。二毛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家族来保护他。什么样的人最合适呢,就是每天什么都不想,脑壳生了锈一样不转动的人最合适。因为二毛身上的秘密,绝对不能让聪明人知道,聪明人知道了,就会对他有巨大的威胁。

正因为如此,二毛选择了在十分偏远的雾归山隐藏自己,苟延残喘。他也不敢去更换他的保护人,谢家对他来说太合适了。如果换成了高家人,他早就倒了大霉。

我们谢家每一代人可能都想过要去揭开二毛身上的秘密,可是我们都被二毛捏得死死的,逃不出他的掌控。

我叔叔、我叔爷、我太叔公不比我傻,可是他们都在关键的节骨眼上丢了官职和性命。我以为我可以不像我太叔公那样急功近利,不像我叔爷那样政治弱智,不像我叔叔那样贪财。我以为有把握摆脱这个轮回。但二毛还是在我身上留下了人性的弱点,能够给我致命一击,回到他掌控的弱点。

小冰是个好姑娘,她最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单纯,她是那么敬仰我,崇拜我,爱慕我。可以为我付出青春,付出自由,付出前途。她的心思我看得明明白白,可惜小冰还是要长大的。她问我要钱,我不在乎,她迟早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希望她能过好下半生。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名分呢?小冰的内心里已经写好了举报信,还偷偷录下了我们之间的通话。举报信在她的闺蜜家里,通话记录保存在腾讯网的空间里——小冰还是太幼稚了。

小冰还以为可以用这些把柄要挟到我,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我能够看到别人的心思和秘密。我谢三平,谢癞子这个傻瓜的儿子,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真的是跟媒体和同僚说的那样,是因为我从小努力学习,政治思想进步,铁面无私吗?

不是,只有一个原因,我能看到别人的心思。这就是二毛能让我们谢家人代代当官的真正原因。

但是二毛太厉害了,他知道一个人到了某个地步之后,就会膨胀,就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就跟谢天华以为自己能在战场上刀枪不入,谢大龙以为自己贪污受贿不会被人发现一样。我也以为我能够控制任何事情,实际上我的确比他们走得更远。

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逃不了。当我在梁子湖畔的别墅里,把小冰的尸体放入冰柜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还是没有逃脱二毛的控制。

我该回家了。

我知道小冰的腾讯网空间密码,我删除了空间里的文档。可是我在小冰闺蜜那里,发现二毛教给我的读心术已经在开始消失了。在三十多年里,每个人的内心,在我面前都是清晰无比,纤毫毕现。可是从小冰的闺蜜身上开始,所有人的内心我看不太清楚了,好像蒙上了一层浓雾,越来越浓,让我再也无法掌控全局。这让我非常惊慌,于是我开始犯错。

小冰的闺蜜是叫什么来着,应该是叫双双,还是乐乐。哦,我想起来了,小冰的真名叫马艳红,乐乐的真名叫罗小菲。她们在高级会所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问她们的名字,她们潜意识地回答了我她们的真名。

当我再也无法做到刺探罗小菲的内心的时候,我慌了。慌了就会出错,就会不择手段。我掐死罗小菲之后,发现自己犯了两个足以毁灭自己的错误。

首先,罗小菲把举报信转移了,而我在掐死她之前,还没有问出举报信的下落。还有,罗小菲的尸体我没有处理好,因为我的时间不够。罗小菲的尸体现在躺在武汉市刑侦大队的验尸房里。而且罗小菲的母亲已经从报纸上的寻尸启事上认出了她的女儿。

罗小菲的身份确定了,小冰就会被追查到,而我和小冰之间,有太多太多的牵连和瓜葛。我的部下,他们就要找到我了,我相信他们的能力,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我用手打开了车门,另一只手按在小陈的肩膀上,小陈知道我决意要自己走回家了。他脸上做出无奈的表情,但是我残存的读心术还是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失望,他的失望太强烈了。

“我知道你照顾我家人的事情。”我走下车之后,对着小陈点了点头。小陈的心情舒畅了很多,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这个人了。算了,我现在走在了雾归山上山的路上,山下的一切,都已经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要去面对二毛了。二毛等我,也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独自走在通往雾归山的山路上,这里跟三十年前不同了,当年的石子路都铺成了柏油路。有些险恶的地方,用炸药炸开了岩石,拓宽了路面。

一辆大型的工程车从我身后开来,隔着老远,就发出沉闷的引擎声。我避让在路边,让工程车过去,工程车上装载着巨型钢梁。我站在悬崖边,看着悬崖下的山谷,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应该现在就跳下去,然后一切都可以终结了。

不,这不是我谢三平的作风,我知道我必死无疑了,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去弄明白,我不想带着心中的疑虑,就这么死掉。

谢癞子他说二毛要死了,应该跟刚刚从我身边驶过的工程车有关。谢癞子跟我说过,二毛受不了雾归山山顶上的通讯基站。

当联通在雾归山修建第一个通讯基站的时候,二毛就疯了,温和了一百年的二毛癫狂了。在修建好的基站下,他发了疯地摇晃基站,但是不能把它动摇分毫。于是他用嘴巴去咬基站的钢铁脚架,咬得满嘴鲜血,牙齿崩裂。

从雾归山修建了第一个通讯基站之后,二毛就再也没有在我们家门口看天空,而是跟疯狗一样,漫山遍野地乱窜。现在又过了这么多年,基站换成了功率更大的发射塔。谢癞子上次给我打电话,说二毛不行了,每天躺在门口,我就知道二毛要找我回家了。

我走得很慢,当年两个小时能走到的山路,现在路更加平坦了,我反而走了半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我家七层楼的窗户上,又反射在稻场上的谢癞子身上。

谢癞子已经死了八成,他中风了得有十年了吧。

我慢慢走近谢癞子,低头看着他,当年的混世魔王谢癞子,现在形容枯槁,躺在一张竹躺椅上。

谢癞子的眼睛立即睁开了:“你个死狗日的知道回来了。”

我笑了笑:“是的,我回来了。”

“出来,你们这群王八蛋都出来,他回来了。”谢癞子拼了命地叫唤,好像我要杀了他似的。

屋子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对着谢癞子骂:“你他妈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老子们要打牌呢。”

“你是谁?”另一个年轻人问我。

我是谁?我该怎么回答。在武汉我是谢三平,可是回到了雾归山,我该是谁呢。

我认出来了,这群年轻人,里面有两个人是我们谢家的后代。其他几个人,看他们的眉眼,都是高家人的儿子。只是不知道是高龙的儿子,还是高虎的儿子。

“你们伯伯回来了。”谢癞子说话的时候,嘴巴里的涎水不停地漏到下巴上。

无论是谢家的后代,还是高家的后代,都歪着脑壳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我是雾归山的传奇人物,他们可能听过一点我的事迹。

我弟弟——原来的谢三平走到我跟前,让几个年轻人滚蛋。

我和谢三平相互对视,谢三平的头发全白了,看起来比我老得多。我以为谢三平的眼睛里会冒火焰,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

我突然笑了,我很得意地笑,让谢三平更加无地自容。

我在十六岁那年,从谢一平变成了谢三平。我回到了雾归山,就变成了谢一平,而我弟弟谢三平,永远是谢三平。

三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谢癞子把门打开,看了我和谢三平一眼,用手指着被捆在地下的我说:“你进去。”

我和谢三平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谢一平!”谢癞子不耐烦地说,“赶紧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谢三平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对着谢癞子讨好地说:“爸,二毛叫的应该是我吧,你搞错了吧。”

“哪这么多屁话。”谢癞子蹲下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

我躺在地上狂笑,看着谢三平笑,得意到了极点。我看着谢三平的眼睛红了,就算是在黑夜里,我也能够看到。接下来,谢三平把谢癞子拼命推开,骑到我身上,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

谢三平的指甲都嵌到了我的脖子里,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笑。

“爸,我把他掐死,他死了,二毛就只能选我了。”谢三平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线希望,我把他掐死、掐死、掐死……

哈哈哈哈哈,谢三平怎么掐得死我呢。谢癞子怎么敢反抗二毛的选择。谢癞子一脚踢在谢三平的心窝子上,结结实实踢了个正着。谢三平捧着胸口,从我的身上滑到一边,开始深一口浅一口地呕吐,开始的时候,吐的是黄白色的红苕糊糊,后来就开始吐出来红色的东西,是血。

谢癞子没有理会谢三平,替我解开了绳子。我站起来,抖了几下身体,看了跟吃了“毒鼠强”一样,即将毙命的谢三平一眼。对不起了谢三平,也难为你这些年了,可是二毛不选你,你他妈的再怎么冤枉,也是命。哈哈哈哈哈哈。

我慢慢走向屋内,走了两步,走不动了,低头一看,是谢三平抱住了我的小腿:“哥,求你了,我真的不想一辈子待在雾归山,你让我下山好不好,我应该当官,本来就应该是我当官,一定是二毛搞错了。哥,你让我进去,我当官了,一定照顾你和二毛一辈子。我学习那么刻苦,老师都喜欢我,说我能考起恩施高中,能上民族大学。”

“谢癞子!”我对着谢癞子说,“你给老子把你的宝贝儿子管一下。”

谢癞子现在要巴结我了,他下半辈子要指望的人是我,谢癞子拖着谢三平的一条腿,往后拉,我弹了弹胯子,踢开了谢三平,可是谢三平不死心,两只手抓在门槛上不放,我走过门槛的时候,用脚狠狠踩在谢三平的手指上。我走进门了,二毛在里面等着我,我回头又看了看谢三平,他被谢癞子拖到了稻场上,两只手的手指在地上刨,地上露出了十道血印子。

我把门关上了。我谢一平,这辈子要当官了。我欢喜得连尿都憋不住,尿液刷刷地从胯子上往下流。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谢三平了。第二天,我对着镇上的初中老师周物理说。

“谢一平你在搞什么玩意,你连初一都升不了级,你来初中上了几天课?”周物理摆摆手,“滚蛋!”

“我不滚蛋,我现在就是谢三平,我要读书,上高中,考大学。”

“就凭你?”周物理用手里的烟头指着我的额头,“你还是回家偷鱼去吧。”

我伸出两个指头,把周物理手里的烟头捻熄。“我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谢三平。”

“你们谢家人除了谢三平,都他妈的是疯子,是浑蛋。”周物理说,“我只认你弟弟,认不到你。”

“那你以后就真的要认得我了。”我盯着周物理,“你不让我读书,你的姑娘周姜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你脑壳有病吧,我姑娘给你当媳妇?”周物理有点怕了。

“谢癞子说了,你不让我读书,我就糟蹋你的姑娘周姜。”我把周物理的烟头夺过来,自己点上,“你把周姜送走了,还有小姑娘周葱,反正你看着办。”

“只要我看到你的姑娘了,不管是周姜还是周葱,我都脱了裤子糟蹋了再说。老丈人。”

周物理浑身在发抖。

“你莫打我,你打我了,我还是不放过你的姑娘。这是谢癞子教我的。谢癞子当年就是这么找的我妈。你又不是不晓得。”

周物理的两个宝贝姑娘,都是他的心头肉,他真的怕了。他也不能现在就让警察把我抓走,我还没有糟蹋他的姑娘噻。

其实谢癞子没有教我说这几句话,但是二毛已经教过我本事了,我知道周物理最怕什么事情。

人人都有恐惧,重要的是你能找到他们的恐惧,让他们什么都听你的。

二毛说:“我现在就能让你刺探出别人心中的恐惧。”

可是我知道,二毛比雾归山的任何人都害怕,他刚刚来到雾归山,就看见地面上的生物在相互用残忍的方式夺取同类的生命,这些生物不仅夺取同类的生命,并且用更残忍的方式夺取其他物种的生命。这些生物的心里,充斥着屠杀同类,充斥着繁殖。为了消灭其他的基因,扩展自己的基因,无论多么残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二毛在几千万光年外的老家是没有这一切的,他的老家是一团和气的蓝色星云,必须要紧密联系在一起,平等地交流能量,才能延续文明,生生不息。

二毛无法理解雾归山的这一切,因此他害怕,他需要人保护,直到自己家乡的人来接他。他每一天都在极端的恐惧之中。所有的依靠只能是谢家人。可是谢家人凭什么要保护他。

二毛在谢家人的心中早就发现了,原来这种生物,最向往的就是一种叫当官的行为模式,当官了就能杀更多的人,进行更多的繁殖。这种行为二毛不能理解,但是他知道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二毛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就是二毛的秘密,二毛选定了我之后,我才知道的秘密。

我谢三平以整个初中第一名的成绩上了恩施高中,以恩施高中第一名的成绩上了武汉大学。以武汉大学学生会主席、党员的身份考起了公务员考试,进入了武汉市检察院。

我谢三平真的当官了。

不过我的弟弟,真正的谢三平老老实实地在雾归山种田,照顾二毛。

我看到了我妈,我下山去恩施读高中的时候,以为我妈活不了几年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妈拿着镰刀要杀我,她说为什么不是谢三平,为什么非要是我这个二流子。

我跟我妈说等我当了官,把她接下山去,跟着我享福。

我妈说:“你莫骗我,你这么说我也要杀你。”

我妈还是舍不得杀我。不过我妈说了一句“我造孽的三平”之后,就疯了。

现在我妈就站在我家门口,看着天,她在学二毛,可是她忘记了,二毛是晚上看星星,她白天什么都看不见的。

我跪在我妈面前:“妈我回来了。”

我妈就仰着头看着天。我看到她脸上有伤痕。

谢癞子瘫了,是我弟弟打的。

我抱着我妈的腿:“妈我对不起你,没让你过好日子。”

我妈把我踢开,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我是二毛,我是二毛。”

哈哈哈哈,这次是谢三平在笑了:“哥,你要死了,我知道。”谢三平指着身边两个儿子,“我的儿子要当官啦。哈哈哈哈。”

是的,现在轮到谢三平的儿子当官了。谢三平等这一天等了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来,他一定是天天盼着我死,只有我要死了,才会回到雾归山,才会跟二毛商量,由谁来当官,由谁在雾归山继续照顾二毛。

我看了看谢三平的两个儿子,我的侄儿。“他们叫什么?”我问。

谢军民、谢昌盛。两个侄子分别告诉我名字。听说我的两个侄儿都遗传了我们谢家祖先的基因,都长到了一米八多,而且都五大三粗,跟他们的名字实在是毫不相关。两个侄儿恶狠狠地看着我,他们也继承了谢三平对我的仇恨。

“二毛呢?”我问谢三平。

“二毛现在不看星星了。”谢三平看了看七层别墅旁还没有拆掉的猪栏屋,“从前几年开始,他就要跑,最远的一次跑到了长阳,被我找人逮回来了。”

谢三平得意地说:“我把他的腿打断了,他就杵着棍子要跑。”

谢军民和谢昌盛两个壮汉嘿嘿笑起来,笑得十分阴骘。我把头看向了猪栏屋。我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走到猪栏屋,亲眼看到二毛的时候,还是震惊于谢三平的恶毒。

二毛瘫坐在猪栏屋里,一条腿扭曲地盘在屁股下面,身体靠着墙壁,他的脖子上套着一圈钢圈,钢圈连着一个锁链,锁链锁在墙壁上的铁环上。

我看着二毛,百感交集。

谢军民和谢昌盛两个人站在我身边,讨好地对我说:“伯伯,选我吧。”

我嗤嗤地笑起来:“二毛的腿是谁打断的?”

“是我。”谢军民说。

“谁当官,我说了不算。”我拍着谢军民的肩膀,“二毛说了算。你们的爷爷没告诉你们?”

“那个老不死的竟然瞒着我们!”谢军民大惊,“狗日的就晓得他故意装疯,不说实话。”

谢军民对他的弟弟说:“看来我没指望了,我亲手打断了二毛的腿。”

谢军民和谢昌盛两个笨蛋,把锁住二毛的钥匙放在哪里都想不起来。我悠闲地看着他们用斧头去砸拴住二毛的锁链。

谢三平又恭恭敬敬地把二毛请到了别墅的大客厅里。“老规矩,我让谢军民和谢昌盛两个人滚出去。”谢癞子突然变得清醒了,在稻场上对着两个孙子嘻嘻地笑。我看见谢昌盛在朝谢癞子吐口水,谢军民在打谢癞子的腿。

活该,我把门关上了。

屋子里只有我和谢三平,还有二毛。

“选谁?”谢三平比我着急。

我和谢三平走出了大门,对着正在殴打谢癞子的谢军民说:“你省省吧,选你了。”

谢昌盛的表情,跟三十五年前他父亲的一模一样。

“凭什么啊!”谢昌盛指着他哥哥说,“早知道我也把二毛的另一条腿打断。这个不识好歹的妖怪。”

谢军民很开心,“我要做官啦!”

天黑了,谢三平出去了。谢军民进来了。屋外谢昌盛的骂声隐约传了进来。他在拿谢癞子出气。

“二毛爷爷,”谢军民说,“以前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认错啦。”谢军民嘴里说着道歉,脸上却洋洋得意。

“去,把二毛的衣服给脱了。”我对着谢军民交代。

谢军民吃了一惊:“伯伯,你不是要我干他吧。”

我笑起来,这个狗日的真不愧是我们谢家的后代。“不要你干他。我告诉你,二毛的心是一块蓝色的石头,你先在二毛印堂上狠狠戳一下,二毛的眼睛就闭上了,他的胸口就打开了,他的心就出来了。”

谢军民有点犹豫,但还是照做了。时隔三十五年,我又看到了二毛胸腔里的那块石头心,湛蓝色的石头心。二毛的心是石头,所以他才铁石心肠吧。

在我的吩咐下,谢军民把二毛的蓝色石头心捧在手里,往后退了一步,几条血管被拉出二毛的胸腔。

我在二毛蓝色的心脏上找到了一根管子,管子头很尖锐,我对着谢军民说:“把你的胳膊伸出来。”谢军民照做了,我把管子头的针戳进了谢军民的胳膊静脉里。蓝色的石头开始猛烈地变换颜色,连接着谢军民胳膊的管子瞬间变得通红,谢军民的血液瞬间被石头吸入。不一会儿,管子又变成了蓝色,二毛蓝色的血液倒流到了谢军民的血管里。

二毛的蓝色心脏终于变成了红色,我把它放回了他的胸腔。这个过程,就跟三十五年前,谢大龙在我身上做的一模一样。

原来老子要给二毛换血啊。谢军民说的话,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可能我叔叔,我叔爷,我太叔爷,都是这么说的吧。

我等着二毛告诉谢军民,他已经获得一些常人不具备的能力,他可以看到旁人的心思了。以后可以轻轻松松地去考公务员,再去当官了。

二毛却说:“把基站都推了。”

谢军民说:“怎么推,高经理把工程报给了我,我他妈的怎么去推。”

二毛说:“我不要那个基站。”

“我他妈的都给你换血了,你狗日的哪这么多屁话!”谢军民说,“推了基站,老子的工钱找谁要去。我不管了!”谢军民推开门出去了。

留下我和二毛,世道变了,我觉得二毛跟我一样,都走到了末路。

我走近二毛,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还是非常轻声地说:“你的同类,不会来接你回家了吧。”

二毛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二毛。”我又说,“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不意外,你来了一百多年了,雾归山都变了,山下的世界早就变了。你来的时候,以为我们只知道种田和做官对不对。可是现在早就不是那个世界了。你选择躲在这个偏僻的雾归山是聪明的,但是聪明也耽误了你,在偏僻的地方,不会知道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让我猜猜你的来历。”我看着二毛的眼睛在不停地变换颜色,从浅蓝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变成了浅蓝。

屋外开始闹起来了,很正常,谢军民和谢昌盛现在一定在打架。但是他们的呼喝声叫唤了几句,又突然安静下来,一切恢复了平静。

“你掉下来的时候很害怕,藏到了坟墓里的尸体里,对不对?”我盯着二毛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是你太脆弱了,任何一个小孩,都能把一块蓝色的石头砸碎。你就只能靠着我们谢家活下来,每个晚上你就对着家乡发信号,指望你的同类来接你回去。可能要几千年,他们才会过来吧。你等不到那天了,我们谢家被你祸害了一百年,该结束了。”

二毛竟然流泪了。我以为他不会流泪的。我突然很可怜二毛,谁不想回家呢。

一个手无寸铁,脆弱地躲在山里的外星人,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了吧。他每天晚上看着天空中铺满的银河,其中的一颗星星,就是他的家乡吧。他一百年前发的信号,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走到一千万分之一的路程吧。可是他还是每天晚上不肯放弃地发信号,发信号。

他其实早就放弃了,只是还抱着最微弱的一点希望吧。

我不知道二毛家乡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可以肯定绝不是我们地球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二毛是不会跟我说了。

我突然起了恻隐之心,我是一个要判死刑的人,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二毛呢。

“好吧。”我谢一平终于心软了,“我带你走。你另外去找个地方吧。”

二毛嘴巴张开,咔咔咔咔地发出声响。他竟然学会了哭。我随即想明白了,他这么多年,也学会了很多人类的情感。可惜他找错了地方,雾归山的人没有教会他更多的人性,导致他以为我们雾归山,我们谢家人就代表了所有的人类。他用他理解的人性,来控制我们谢家。

我决定带二毛去山下,让他知道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是雾归山,不是每个人都是谢家人和高家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就真的在这一刻升起了这个念头。

二毛的腿瘸了,我背起二毛,走出了大门。门口的谢癞子脸色乌青:“谢一平,你要把二毛带走吗?”谢癞子突然变得清醒了。

我说:“是的谢癞子,我要带二毛去见见真正的世界。”

谢癞子滚在地上,指着我骂:“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王八蛋。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捂死在粪坑里。”

我背着二毛,朝着山下的路走去。

(第一个结局)

-番外-

(第二个结局)

谢军民和谢昌盛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也懒得问谢癞子。我告诉二毛,这个世界上,其实大部分人跟雾归山不同,他们有的有同情心,有的很善良,有的很正直,有的不会为了利益出卖他人,我觉得应该让你去知道他们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我走不了了。

前面站着一群人,是已经跟我一样老的高虎、高松、高龙、高宝、高金、陈胖子,还有他们的儿子,以及雾归山其他的人,都拦在了路上,领头的是谢昌盛。

“谢军民呢?”我问谢昌盛,我看见谢昌盛的手在滴血。

谢军民当不了官了,谢昌盛诡异地笑了笑:“伯伯,你要把二毛带到哪里去?他是不能走的,他死也要死在雾归山。”

“谢一平我问你。”高龙拿着一个扳手,对我说,“二毛的心是不是一块蓝色的宝石?”

“不是。”我骗高龙。

“屁,你们谢家不就靠着这块石头,代代当官吗?”高龙说,“不行,这个便宜不能让你们谢家独占。我们雾归山的人都有份!”

“几十年出一个当官的。”我轻松地说,“都没得什么好下场,有什么好争的。”

“把他的石头挖出来。”谢昌盛阴恻恻地说,“我们大家分了,就都能当官,当官了就都能挣大钱,不用再卖石头沙子水泥,搞工程这么辛苦了。”

“对,谢家老二说得对。”雾归山的几十号人都赞同。

“没用的。”我摇头,“不是你们想当然的样子。”

“那我们把石头挖出来,卖给收宝石的,钱我们大家分!”高龙大声说,旁人也跟着赞同,忘记了他们的初衷是要当官。

其实他们本来就是想要卖宝石吧。

“你们要杀人吗?”我镇定地说,“犯法的。”

“犯个屁的法!”谢昌盛说,“二毛根本就不是人!”

我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你们谁敢跟我抢二毛,我把你们全部抓起来!”我恐吓雾归山的人。

可是雾归山的人都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我发毛。他们不怕我。

我帮不了二毛了,高龙把二毛抢过去了。他们用扳手,用锤子,用起子,用锉刀、用钳子,用刮刀……撬开了二毛的胸口。我看见二毛的身体下面,慢慢地淌出了鲜血,顺着马路慢慢流到路边的沟里。而二毛的眼睛始终在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蓝色的石头——二毛的心脏被挖出来了,高龙把它捧在手里。高龙的眼睛发出了光芒,哈哈大笑。

而我看见石头中弥漫着一股黑烟,他们都看不见的黑烟,这股黑烟钻进了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高龙的脑袋晃了一下,眼珠子爆出来,接着倒在了地上。谢昌盛手里拿着锤头,弯腰去捡石头。陈胖子用螺丝刀把谢昌盛的喉咙捅穿,高松把谢昌盛手里的石头抢到手上,爬到路边的山坡上,拼命地奔跑。其他人,不管是不是姓高的村民,都跟着高松狂奔,一群人在山坡上拼命争夺宝石。

我突然明白了一点,二毛的心脏吸取了太多人性的恶,现在这些恶,从蓝色宝石里以某种形式释放出来了,如同病毒一样感染了雾归山每个人。而我却能保持冷静,是因为,我早就已经中了这个恶的病毒,深入了骨髓。

我的叔叔,我的叔爷,我的太叔爷,都是被感染过的人,所以都不得善终。

我踏过高龙的尸体,他的喉咙汩汩地流着血,红色血和二毛的蓝色血融汇到了一起,变成一幅美妙的后现代主义绘画,流进了路边的阴沟。谢昌盛的喉咙已经破了,他正跪在地上,捂着脖子,拼命吸气,他临死前看了我一眼:“伯伯救我。”

“我救不了你。这是我们雾归山和谢家人的命。”

我蹲在山路上,看着雾归山那些已经疯癫的人,在山坡上混作一团。终于,蓝色的石头粉碎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陈胖子大喊的声音在黑夜的山中划破天际:

“杀人了,死人了啊——”

警车来了,其实他们是来抓我的,却碰见了一场械斗,警察只好先处理械斗事件,让我有时间爬到了雾归山的山顶上。

我站在山巅的最前方,张开双臂。

突然,我感觉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我纵身跳下悬崖,身体在空中翻转的时候,我看见雾归山上腾空飞起了一个飞碟,不断地旋转。

我骗你们的,我死前什么狗屁东西都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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