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了个良性瘤子,不用着急,而且天也太热了。我心想等忙过这两个月再说吧。等天气凉快了,拿掉就是,拖个一年半载的也不迟。
那几天我正写一篇小说,题目叫《心殇》,后来发表在《阳光》杂志上。主人公是某高校研究所的一位副研究员,他心胸狭隘,生性妒忌,而且学识浅薄,唯有造谣生事是此人的拿手好戏。成果卓出且年轻美丽的陈买买破格晋升研究员几乎使他气破了胆。他始而在评审会上百般刁难,继而在校园中传播谣言。直到得知自己患了晚期肠癌时,才泄气了。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怎么样?接下来,就是我怎样给这位男主人公安排一个适当的结局。
我先后想了好几个,都不怎么满意,心想即使最冷硬的灵魂在死亡面前也会显出几许温暖的——或许是由于心灵的忏悔,或许是出自对生的依恋,又或许是缘于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感。就像瑞士裔画家保罗·克利所说的:“如果我死了,经过无数的流亡岁月之后,有一天,允许你向地球投下一瞥,你看到一个街灯柱和一条老狗抵柱抬腿,你感动得不禁啜泣。”
缺少人性的程副研究员也会如此吗?我自问着,又仿佛在叩问一个死者的灵魂。克利的话给了我灵感,我选定的结尾是:俯视自己的葬礼,程副研究员洒下了一滴忏悔的眼泪。
程副研究员的死像石头一般压着我的心,不知怎么着,我又开始变得不安了。那位一流专家的诊断一定准确吗?还有那位女主任医师、那位看钼靶片子的女人,会不会都失误呢?
“乳房里的东西不拿出来谁也定不了。真的,谁也定不了。”耳边不时响着那位医生朋友的话,警钟余音般,嗡嗡地飘绕;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假如那位医生朋友不是过于小心,那么误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不是不存在,起码眼下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说它是良性。
不安像蜜蜂的翅膀一般撩拨着我的心,惶惑中,我竟然把虚构和现实混为一谈了。小说中的程副研究员最初不也被诊断为内痔吗?不也兴高采烈了一阵子,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感吗?结果如何呢?到底还是癌症,还是被癌细胞夺去了性命!想起程副研究员临终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本能地想和F说说这件事,犹豫了好一阵子,不忍心,于是给侄女打了电话。
2
两天后那个夜晚,火车载着我朝京城驶去。窗外黑乎乎的,模糊不定,我此刻的心情也和景色一般沉重。
接站的是侄女和她的男朋友——两个在北京打拼的小青年。我一看他们那乐呵呵的表情就知道是怎么想的了。女人嘛,乳房里长了个小疙瘩,仅此而已,取出来就是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雪白的科鲁兹行驶在早晨的西长安街上,透过褐色的玻璃窗望出去,天有些暗淡,也有些凝重,不像东北惯有的蓝天白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雾霾吗?还是阴天?抑或褐色的玻璃窗捣的鬼?侄女的男朋友说今天还算好的呢,严重的时候都出不来气儿。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大工业时代,经济在迅速增长,比火箭跑得还快,可是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也着实太大了!肺癌、鼻咽癌、各种各样的疾病,都与空气有关,都是生命的代价!到底是人活着为了经济增长还是经济增长为了人活着?我知道这个看起来简单的问题已经属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了,即使答案明确,也没有人能解决得了,可能该咋着还是咋着。窗外车流滚滚,路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奔忙,其实都只是自觉地赶往一个目的地——死。
我发觉心里有些悲观了,便将目光收回来,看着前边车窗底下坐着的那只玩具熊尴尬地笑笑。侄女租住的房子离天安门不远,空间虽然逼仄,卧室却显得温馨。淡黄色的暗花壁纸吻着雪白的灯光,舒适而宁静。只是走廊里的那堵墙,把窗子挡住了,即使在晴天白日里,也得开着灯。
这天晚上,我们一直商量着到哪看病好。侄女两人的意见是去中科院肿瘤医院,我说:“协和怎么样?”侄女说:“协和也行,只不过前者是最好的肿瘤专科医院,水平肯定错不了。”我虽然未置可否,心里还是不大情愿。
我对协和医院的倾斜是有理由的,也许这理由有些偏狭,多少有些简单化,可我就是对协和有感觉,而且近乎顽固地认为协和是最适合我的——
大约十几年以前吧,我的同事C夜间头疼,额头也烫得不得了。他爱人以为感冒了,起床熬了碗姜汤。他喝了,说耳朵也痛。他爱人给他按摩耳朵时在耳后摸着一个小肿物,手指肚大小吧,还上下活动,于是第二天就去了本市一家三甲医院。
医生一边看着X光片一边说:“嗯,是甲状腺,情况可不怎么好啊,赶紧走,想上哪治上哪治去!”
C的爱人当时就给北京的亲戚挂了电话,过了半个月左右吧,在协和做了手术,乳头状癌,恶性,至今人还好好的。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选择协和而不选择中科院肿瘤医院,对于癌症来说,那里不更接榫吗?
他笑着说:“没有为什么,你感觉哪里好,哪里就好。”
我知道他是看中了协和的历史。协和有被称为“万婴之母”的中国第一代妇产科专家林巧稚,有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张孝骞,有曾经担任过周恩来医疗小组组长的吴阶平……他们都是中国医疗界著名专家,称得上是医学界的泰斗。而梁启超、张学良、蒋介石和宋美龄夫妇,也都到协和看过病。所有这些共同铸成了协和的文明史,博览群书的C,不可能不知晓。
更早一些还有我的一位大学同学,他曾经狂热地追求过我。当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时,他失望极了,躲在少有人至的走廊角落里偷偷地流泪。不多久就与现在的妻子相恋了,而且很快结了婚。他说他感激她,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向他伸出了手。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人要找就找个爱他的,而不必是他爱的。再后来,他妻子患了神经胶质瘤,历尽艰辛在协和做了手术,至今也还健康地活着,活得很好。
当然,侄女尤其是她男朋友的观点也是有道理的。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肿瘤专科医院和亚洲地区最大的肿瘤防治研究中心,中科院肿瘤医院也是声名赫赫,可能集中了本领域更多的人才,更专业化,接触到的肿瘤患者也更多。
到底去哪家医院好呢?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侄女见我犹豫不决,就对她的男朋友说:“要不这样吧,等D的电话?看看他联系的是不是这两家。他联系到哪家,咱就去哪。”
D是他们的朋友,某医院脑外科专家,性格豪爽,能喝酒,手术做得漂亮着呢。
3
第二天,侄女两人照常上班了,只剩我一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电脑网页。我相继搜索了协和医院和中科院肿瘤医院乳外科的专家们,呵呵,都是一流的,声名远播!命运会将我送到谁的手里呢?心里有些无奈,也有些惶惑。对于天生有些优柔寡断的我来说,选择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午后一点多钟侄女和她的男朋友就回来了,说单位没啥事了,陪我出去溜达溜达。我们先游览了北海公园,然后又逛了西单商场。逛商场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加上心里有事压着,感觉索然无味,不一会儿就想回来了。
侄女说:“不远处就是协和医院西院,要不咱先去看看?”
我说:“好。”此刻,我对医院的兴趣比对商场和公园大得多。
协和医院西院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隆重,有的只是平和、朴素,内里透出一种亲和感。我们信步走进一层的大厅,也许当天的号已经挂完了,大厅里安静得很,甚至有些空旷,连我们都算上也没有几个人。
大厅门口一个身材矮壮的小青年扫了我一眼:“想看病是吧?”
我点点头。
“哪科?”
“乳外。”我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人。
“看谁的?”
“……孙强,茅枫也行。”我信口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
“他俩的号都难挂。”
“几点来能挂上?”
“几点?头天晚上就有来排队的,拿个小马扎,一坐。早晨来挂当天的,十个有九个没戏。”
我惊讶地看着此刻空空如也的大厅,想起了C讲的那次看病的经历。他说亲戚半夜开车来到协和,才抢到了第二天的号。我不敢想象一整夜外加一晚上等在这里是什么滋味。
侄女朝那人笑笑说:“要是从你们手里买号呢?”
“那得看谁的号了,有的三百,有的四百,不一个价。”
“乳外,您肯定能挂上?”
“说啥呢?拿不着号您也不给钱哪。不过嘛,××的不行,我们只能帮您排队,号得您自己挂。”
“那我们怎么联系您呢?”
“这样,一会儿我给您留个电话。到这找我来也行,就这,我一整天都在这站着。”一只手朝脚下指了指。
我朝那人点点头,拽着侄女的胳膊离开了协和医院西院,一时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了。空荡荡的大厅在我的眼前闪现着,挤压着我的热情和神经,感觉胸口好沉、好重,仿佛堵着块石头一般,再也不像来时那么轻松了。
侄女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挂不上可以找人,再说还有肿瘤医院呢。D人很好,一定会帮忙的,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找着人了呢。”
我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京城好医院看病的艰难,一边祈盼着能够找到好医院好医生,心里对侄女和他们的朋友充满了歉疚感。我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多少麻烦啊!如果不是这该死的瘤子,我就不用来京,不用看病,大家也就不必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
侄女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放心吧,一定能找到人的,一定!”
仿佛呼应着侄女的话一般,我们刚到家,侄女男朋友的手机就响了。他简单地和对方说了几句,放下手机笑着说:“D找到一个熟人,那人能联系上肿瘤医院的专家,让我们等他电话就行了。”
4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惊喜。惊的是这里的人还真有人情味儿,本来是我们求人家办事啊,怎么能等人家来电话呢?这要是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你得主动联系人家,主动上门道谢,主动表达你的心意,然后才……而且已经是雷打不动了。喜呢?自然不必说了,看病的事终于有着落了!协和的影子在我心里已渐行渐远,肿瘤医院也好,那里有本领域最好的专家,我的病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治疗的!
我在网上搜寻着中科院肿瘤医院乳外科的专家们,张保宁、陈国际、王翔、王靖、张柏林、吴铁成……好像有十几位吧,个个好评如潮,都响当当的,是那么优秀。D的朋友会为我联系哪一个呢?我自己又想选择谁?
我清楚选择哪位医生对我来说十分关键。他不仅要确定肿物的性质,给我一个最后的答案;而且,假如性质不好,还得由他手术、医治,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仔细看着每个人的简历,反复思索着他们的学历、年龄、职称、从业经历、主攻方向、擅长的病种,以及患者反馈,等等,又相互比较着,最后确定了E。
我相信我的选择是有充分理由的。我不单单是看中了E的主任医师这一医疗界最高级别的职称,也不全是患者们的反响,而是他自身的某些情况。他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本科毕业后就在肿瘤医院从事临床工作了,和肿瘤打了几十年交道,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自身素质高,E的头上又没有耀眼的光环,应该是做事勤勉脚踏实地的人。而且,按毕业时间推断,也是做医生最好的年纪。
搞文学的人喜欢琢磨人,我仔细打量着网上E的照片,感觉他耿直、沉稳、不浮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而且好像有些不苟言笑似的。这种性格的人做外科医生,应该不错。
关上电脑时我笑了,这毕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即使再思考,再琢磨,为我治病的医生大约也定了,只是我暂时还不知道而已。
D的那位朋友,会联系到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