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中午,D的朋友便来了电话,让我们下周二到肿瘤医院去加E的号。当我从侄女的男朋友口中听到E的名字时,仿佛早有预感,又惊奇得说不出话来!D的朋友怎么知道我选择了E,我们的想法怎么会这么吻合?!侄女的男朋友怎么就偏偏找到了D,我为什么只因一个黄牛党就轻易放弃了协和?难道上帝早就在冥冥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它引我千里迢迢地来到北京,然后让侄女他们找到了D,D又找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又……喜悦与神秘感在心里一寸寸地飘着长,好像薄纱般的春雾,在静静的山岙里摇曳、升腾,令人猜想幸运的光环是否再一次笼罩了我。
我这五十多年的生活里不是没有过与幸运相遇的时候,单只说人身安全吧,就不是一次两次。比如少年时不可思议地躲过了一场滚滚而来的山洪的魔爪;青年时奇迹般地躲过了一场很难避免的车祸;更小的时候还躲过了一群黄蜂的追赶;对了,还有一条黄狗,祖父说,那是疯狗,让它咬了,人就没命了。可是后来,幸运就对我敬而远之了。我从不寻找个中的原因,既然是命运,就不是因果关系所能解释的,最好的方法是坦然面对。
其实见E之前的那几天我并没有多么悲观,虽然也不安,也烦躁,心里却也有垫底的,就是此前给我看病的医生们的诊断。他们也是当地有名的专家啊,也不是白吃饭的。即使一个人看错了,也不至于两个三个都错。信心已经又悄悄地回到了我的体内,我仍然相信肿物是良性的,与癌症不搭界,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万一是恶性的,就涉及很多事,聪明人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
周二一早,我便和侄女的男朋友一起去了中科院肿瘤医院。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也分外明朗,我在车里都感觉到一股清新了。一路都是绿灯,一路都是顺利,就连交款、加号也没费一点儿事,正属于我认为可能吉祥的那一种。我在心里感激着苍天,祈祷它保佑我,让我平安地渡过这一关。
患者被一个个地叫进去,决定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坐在诊室外椅子上的我突然间紧张起来了。没有任何来头,仿佛从天而降。现在,我和E只隔着身后的那堵墙。再过一会儿,E的眼睛就会把瘤子看穿了,我的病也就有了结论。到底是什么呢?良性?还是恶性?一瞬间,我感觉脑袋发木,浑身绷紧,手稍都有些发冷了,于是便不停地与侄女的男朋友说话,心里安慰自己说:没事儿,放松点儿,肯定没事……
诊室里很普通,普通到后来脑海中竟然寻不出任何特殊的记忆;可是又分明有一种压迫感,一种来自空气中的无形的压迫!一个脊梁笔直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背窗坐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E,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肿瘤专家。侄女的男朋友把我在当地的检查资料递过去,E抽出钼靶片子,啪地甩在旁边一个类似电脑屏幕般的东西上,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我把衣服掀起来,摸了摸我左乳上的肿块、腋窝,指头又沿着乳房周围按了一遍,轻声说:“做去吧。”
我紧紧地盯着对面那张脸,E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看不出一点儿渴求的信息。我想问一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怕他吐出那个恐怖的字眼儿。算了,反正很快就知道结果了,问有何用?良性恶性不都得承受着?!接下来,E开了住院单子,我道了谢,我们就这么出来了。整个过程E只说了一句话,“做去吧。”简单含糊、模棱两可,让我感觉既有希望也有失望。
我怀着忐忑而又有些轻松的心情走出了医院,心想或许E也没看出来吧,或许看出来了不说,抑或许根本就是良性的,良性的不也得做去吗?我问侄女的男朋友:“你刚才看出他的倾向性了吗?”侄女的男朋友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有,肯定是良性的,恶性的他早就说了。”
2
侄女的男朋友把我送回来就去上班了。小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着《甄嬛传》,淳常在遭了太监的毒手了。在观众对电视剧普遍失望的当下,《甄嬛传》可以说很不错了。至少,它能唤起你的感觉,引出你的眼泪,让你百般感慨人心的险恶和人生的无奈。
我一边盯着屏幕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着看病时的情形,心里忽然打了个冷战!不,不对,肿物不是良性的,更不可能没有问题!如果是良性,E兴许会告诉我,以他的水平不会摸不出来的……我仿佛又感觉到E的指头在摸完肿物后又沿着乳房周围按,按,一点一点地移动,在靠近胸口的某处停了一下……然后,然后呢?然后他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就是最后松的这口气让我产生了疑问,也让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为什么查过腋窝又查乳房周围?为什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胸口那一点一定是很关键的地方,那里一定更容易发觉什么,或者出现什么问题……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暗示我:肿物是恶性的,肯定是恶性的,否则,E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走偏了,是不是神经过敏,是不是有点儿钻牛角尖。总之,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推断是合理的,没有错,肯定没有错,乳房里的小东西很可能是癌!恐惧一下子塞满了我的心,我从斜倚着的枕头上坐起身,呆呆地盯着屏幕,心马上变得沉重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心里恐慌得不行,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们家已经被癌症夺走两条生命了。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正在顶楼办公室审稿呢,小弟上来了,一进门就说:“还没下班哪?爸和姐都来了,在楼下呢。”
我当时就感觉不好了,犹疑着问:“……你们干什么来了?”
与我一起的同事笑着说:“瞧你这人啊,还干什么来了,看你来了呗。”
我的心跳得好慌,脸上勉强带着笑,抓起羽绒服就朝外走。我知道,家里人是绝不会打几百里外突然看我的。即使来,也会事先打个招呼,至少寄来一封信——我的身为知识分子的父亲一直严格地遵守着这一点。
楼下有一辆吉普车,父亲就站在车旁,穿着黑色的棉大衣。西斜的阳光照在他的肩上、脸上,他的脸好黄、好瘦。
我小声儿问走在身边的小弟:“爸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没事儿,就腰上长了个小疙瘩。”
我马上意识到父亲得了不好的病了,也就是癌症,而且是晚期,很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小弟看出了我的心情,说县医院并没有确诊;我心想不用确诊也知道了,感觉已经把结果告知了我。
校医院的一位女医生建议我先去市肿瘤研究所看看,她认识那里的所长,并且写了一封信。我找到那位所长时,他正看病呢,身边有好几个病人。我话没说完就捂着脸哭起来了,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所长说:“你看你,我还没见着病人呢你哭什么呀?”我只是摇头,只是心痛,心想看也没有用的,稀里糊涂地走出了屋子。
第三天,我们去了市中心医院。果然,是结肠癌,晚期,五个月后就离开人世了。
二十四年后,我唯一的姐姐也得了癌症,也是晚期,只不过多活了两个月。每逢回忆起她最后的情形,我心里的痛苦都无法形容。
恐怖和绝望一齐撕扯着我的心,我实在忍受不了心里的悲痛了,想想,便拿起手机,给F挂了电话。
3
F是我的老师,我的挚友,我一生中最为尊重的人。漫漫人生路上,他把不少心血都给了我;几年前,师母去世了,我们又不知不觉地成了恋人。
我在电话中说:“我来北京了,身体可能有点儿问题,暂时不能去你那了。”
他说:“什么问题?”
我说:“是乳腺……可能不大好。”
他说:“什么叫可能啊?看过医生了吗?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
我说:“看过了,医生没说话,感觉告诉了我这一点。”
他说:“感觉要是准还要医生干什么呀?就算这个医生说不好,也不一定对。别的先不说了,你在哪呢?我让女儿接你去。”
我没有告诉他侄女家地址,只说:“不必了,别来,你那里离这太远了。而且,我们现在都没有时间。”
这几年他一直在写一部书,预计八九十万字吧,上、中、下三卷,眼下只剩最后一卷没完稿了。这部书动用了他几十年的积累,写得很辛苦,也很投入,好几次都说有生之年再也不写这种大部头的专著了。
我有意岔开话题说:“离出版社要求的交稿时间还有多久啊?”
他没理这个茬,问我在哪家医院看的,是不是专家号,水平怎么样,然后让我把侄女家的地址发过去。
我赌气说:“你再坚持我就把电话挂了。”
他叫着我的名字说:“如是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也不想想,就算出版社催得紧,你来看病了,我还能写得下去吗?”
我说:“你来了也没有用啊,马上就要住院了,不可能在侄女家久待的,有些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呢。就算见了面,能告诉你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反正我总是拗不过你。这样,你先住院,有了准确消息就告诉我,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担着。缺什么少什么的,就发个短信,我还没老朽到不堪的地步。”
轻声道了拜拜,心里却松快了许多,起码不像方才那么沉重了。潜意识里也许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吧。两个月没见了,想得很,女人总是有依赖心理的。
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F,说:“赶得不巧,女儿要出差,不然的话我就让她去看你。我刚才没讲清楚,你最好多看几家医院,然后再决定治疗方案,这样子稳妥些。”
我口头答应了,心里却犹豫着。我很清楚,他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才这么说的。
两年前,F因咯血住进了医院。医生怀疑是弥漫型支气管腺癌,两边肺叶都有,而且是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不少人都认为手术才是最好的办法,医生也建议抓紧时间;只有他自己,不认可,以为手术也未必能解决问题。后来又去了几家大医院,结果有人说左边是右边不是,有人说右边是左边不是。最后又找到了本领域的一位名医,说两边都不是,是炎症反复感染的结果,吃消炎药就可以了。这次诊断显然给了F很大的安慰。他嘴上说只当作一家之言吧,呵呵,一家之言;却开始服起了消炎药,手术的事无形中也就搁下了。而且还由此得出个结论,说诊断比治疗重要,否则很可能会南辕北辙。
F就是这么个人,沉稳、理性,虑事周全;不像我,有一点事就慌得不得了。我心想到别的医院看看也好,比如协和,比如北大肿瘤医院,后者还有乳腺癌防治中心呢;而且书上也说这种病不急。可是即使看了又怎样呢?也许有专家会告诉我说你乳房里的肿块不是恶性,是良性的,只要做个微创手术就行了,就像我在本地诊断的结果一样;也许有人认为只是结节,是增生。可是我能相信他们吗?能放心吗?能就此高枕无忧、以为自己是健康人吗?我不相信我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辨别力。果真有幸得到上述说法,也只能使我更纠结,更矛盾,我逃不出中科院肿瘤医院罩在我头上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