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浮动,江岸旁一从青黄班杂的芦苇随之起伏。
皎洁圆月高挂东天,大地尽披清辉。
月光照耀在潮春江上,闪烁起无数零碎的银色光芒。
这条浩荡东向,川流万载的江水在滋养着华夏东部数以千万计生灵的同时,还以壮观‘大潮’闻名于世。
江水灌溉着几十万平方公里的鱼米之乡,也孕育出一代又一代才俊子弟。
倚江而建的越州市更是见证过华夏最富庶的时代,也亲临了华夏至暗的百年岁月。
人生几十载相对于浩瀚历史不过沧海一粟,奔腾的江水与时代的洪流于此汇聚。
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也正在此处谱写着属于当代人的奋斗史。
......
古乡县至越州的高速还未修通,一百公里的路程大巴足足跑了两个小时。
夏北兄妹在潮春江南岸下车之时已经夜里九点了。
夏北对于母亲工作的准确位置早已记不清楚,倒是蹦蹦跳跳的夏南兴奋地一马当先。
不同于江北繁化的越州市区,江南岸现今十分荒凉。
下车的地点距离目的地也有些远,20多分钟后,两人走进了一大片杨树林中。
夏北知道这是接近目的地了。
顺着林间小道越走越深,夜风吹动树梢的枝叶‘哗哗’作响。
月光下树林间影影绰绰,像是藏了什么可怕怪物。
夏南不再独自冲到前头了,反而紧紧扯着夏北的衣角落后半步不住四处张望。
“害怕了?”
夏北问向紧张兮兮的夏南。
“屁,我才不害怕!”
探头探脑的夏南闻言急忙站直了身体。
“嘿嘿”夏北坏笑一声忽然喊道:“有鬼啊啊啊!!!”
话音未落他就‘噌’地率先跑了出去。
呆立原地的夏南一愣,迅疾倒腾起小短腿追了出去。
“啊呀呀~夏北~夏北
夏北等等我~
哥~~哥等等我.......我怕......”
直到小丫头喊声中带了哭腔,夏北才停了脚步。
“真不禁逗......”
夏南追上来后朝着夏北的小腿连踢几脚。
“别气了,来,哥哥背你。”
夏北觍着脸对兀自恼怒的夏南献殷勤道。
夏南本不想搭理不靠谱的哥哥,但周边的环境的确有些瘆人。
犹豫了一下最终趴在了已经蹲下来的夏北后背上。
夏南双臂环在哥哥颈上,夏北双手后绕托着妹妹的屁股。
朦胧月光下的荒凉小道上,兄妹俩的身影融为一体。
沉默着走了一会,夏南忽然在夏北耳畔小声道:
“夏北,你说妈妈自己住在这儿不害怕么?”
夏北闻言抬头望着漫无边际的林场心道:她怎么会不害怕。
抛开‘母亲’这层身份,那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女人。
不过‘为母则刚’而已......
.......
林场靠近潮春江一侧。
几间蓝顶白墙的彩钢简易板房突兀而孤独,板房周围用铁丝网围了一个巨大的院子。
院子中央高高挂着一盏白炽灯,但灯光在宽阔的院内显得有些晦暗。
一个纤细女人身影正弯腰忙碌着什么。
虽然光线暗淡,但隐约能看出来女人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
女人的手也引人注意,五指纤细修长。
但与她手相格格不入的是手中的工作。
此时正拿着一支笨重的扫把打扫着鸡舍。
脚上的胶靴,身上的橡胶衣,甚至手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秽物。
但女人却似浑然未觉.......
做完今天的收尾工作,女人走进板房换下了脏乎乎的工作服,认真洗漱了一下,终于得空扒了两口冷饭。
吃完饭,她坐在板房前的台阶上捏着一张照片怔怔出神。
照片中一对夫妻,妻子抱着襁褓里的娃娃。
身前立着八九岁的夏北.......
女人正是夏北的母亲徐禾秀。
腰肢间的酸痛把徐禾秀从回忆中拽回现实。
徐禾秀伸手捶了捶后腰,目光却看向黑黝黝树林,然后苦恼地叹了口气。
当年徐禾秀从学校离职时,并没意识到那份工作的珍贵。
那时她的丈夫作为境外媒体的驻华记者工资委实不低,曾经是一中家属区最阔绰的家庭。
但七年前,丈夫在没有告知家人的情况下,去了一个内战国家采访。
然后再也没了消息。
这种情形连‘抚恤金’都拿不到,此时已丢了工作的徐秀禾知道不能只靠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
期间尝试过开办教学生弹钢琴的补习班,但九十年代的家长们视‘音乐、舞蹈’之类为歪门邪道。
根本招不到几个学生。
于是徐秀禾一边找工作一边摸索着做生意的门道。
但因为两个孩子在,困在县城的徐秀禾想要重新找份教师的工作几无可能。
毕竟那个年代,没有私立学校,而公立学校的教师岗位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病急乱投医的徐禾秀听从了一个儿时小姐妹的建议——种植速生杨......
‘投资少,见效快,不用打理,没风险’
这是小姐妹的保证。
出于对小姐妹的信任,徐秀禾动了心,准备以每株一元的价格购买五万株。
但只有树苗没有地方种也是不成的。
此时姐妹又自告奋勇说到可以在越州帮徐禾秀寻地。
徐禾秀对姐妹感激不尽。
几个月后,姐妹带着徐禾秀和越州市政府签了合同,租下500亩潮春江南岸荒地。
而后按照一亩百棵的密度种下了5万棵树径一公分的树苗。
树苗在荒地里长了一年,这一年里徐禾秀没少费工夫。
因为有年幼的女儿还要照顾,便越州县城两地跑,从来没做过农活的她也开始跟着工人学习浇水、施肥、防治病虫害等等。
但按照合同一年后要来收购树苗的公司却找不到了,姐妹也人间蒸发。
此时,徐禾秀才明白受骗了。
不过,家里的那点积蓄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市政府也来收租了。
原来,潮春江南岸的土地属于农垦公司,九十年代中期农垦公司经营不善改制。
人心浮动下,这片濒江的滩涂就荒废下来。
政府觉得丢在那里可惜,便面向社会公开寻求开发。
但这里远离市区又要过江的贫瘠土地既无商业价值,亦无农业价值。
根本无人响应。
于是市府就推出了第一年免租金的政策。
小姐妹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而没有从商经验的徐禾秀一直被蒙在鼓里。
其实市府的地租要的只有几万块钱,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但这对那时的徐禾秀来说仍是无法跨越的难关。
当时她面临的只有两条选择,要么交租,要么退地。
徐禾秀知道一旦退了土地,这辈子靠自己就再不易翻身了,甚至还会给两个孩子落下饥荒。
思虑再三,徐禾秀人生中第一次向亲戚们张口借了钱。
但那个时代几万块不是小数,徐禾秀硬着头皮从娘家和夏北爷爷家凑够了这笔钱。
事后,徐禾秀明白这些树是指望不上了。
但又不舍得砍掉,于是用铁丝围了一块林地,搭了几排鸡舍,从附近的村庄请了几位工人养起了鸡。
但华夏人常说的‘福祸相依’,在这次事件中也得到了体现。
交完地租的第二年,越州市政府对这片无主土地进行确权。
本着谁开发,谁使用,谁拥有的原则,赵家宁凭借着手中的合同和交款单据拥有了500亩林地。
当年这片破败之地无人关注和眼红,市政府也有千金示骨的诚意,手续很顺利地办了下来。
虽然潮春江南岸荒芜一片,但前年越州市政府在江北岸规划了霞沙大学城,而大学城和林场仅一江之隔。
依靠着大量建设工人的消费能力,她的肉鸡和鸡蛋因为地理优势慢慢走俏起来。
终于在去年,徐禾秀还清了欠款。
但付出的代价则是几年的韶光,外加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辛劳。
徐禾秀曾经最骄傲的灵动双手,此时翻过手掌,已全是老茧与皲裂。
即使这样,徐禾秀每天早上仍会仔仔细细地涂上一遍护手霜,虽然保护不了干活的手掌,但至少手背还算光洁细嫩。
她总幻想着有朝一日,一家团聚时还能弹上一曲......
想到这些,徐禾秀环视一圈树林,心中谋划到:
今年能留下点钱给两个孩子添些新衣服了
东边那片林子以后养些猪,靠近潮春江的地方可以挖个鱼塘,再养上些鹅鸭
不管你在不在,我也总得努力挣些钱让两个孩子快快乐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