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孟珲的年龄比较小,或者是因为压力有些大,已经轻易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真实情绪的顾长良,罕见地显出那么一瞬的脆弱。
然而他毕竟是个非常成熟的中年人,多年磨练铸就的心理素质极其坚韧,孟珲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顾长良已经重新振作起来。
“听说你有家人被困在山上了?”
顾长良身子向前,把饭盒挪到一边,语气中透露着关切。
“嗯。”孟珲点点头,“出事前,有人看到我姥爷上山了。”
“确定没在山下?”
顾长良问道。
“不确定,”孟珲摇摇头,接着说道:“不过他还在山上的概率很大。”
“那……”顾长良欲言又止,随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正想跟您说一件事,待会儿我想在现场放一个孔明灯,我姥爷看到应该会想办法跟我们联系。等确定我姥爷确实在山上之后,希望您能抽几个人帮我们去找一下。”
“哦,这事儿你父亲已经跟我讲了,我叫你过来也是想让你放心,哪怕不确定,我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顾长良顿了顿,接着说道:“救援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就算山上被困的不是你姥爷,我们同样会抽调人去搜救,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们就是要做这些的。”
“谢谢。”孟珲是发自真心地感谢顾长良,他既没有斥责自己的方法是异想天开,在这么严肃的现场搞这些有的没的,也没有自己担心的因为不确定而拒绝救援。
“是我要谢谢你。”顾长良脸上微微荡起笑意,“如果没有你和你带的搜救犬,现场的救援进度应该不会有这么快。”
“没有没有,都是憨憨的功劳,我只是……”
孟珲连忙否认,顾长良微微一笑,“这些以后再说,现场目前是能抽调一些力量上山的,不过,你的方法我觉得很好,可以先试一试,看能不能跟山上的人取得联系。”
“我会安排人跟你一块的。”
“谢谢顾市长。”
“不客气,”顾长良下巴微抬,“去吧。”
“好的。”
孟珲从指挥车上下来,老爸正跟那个叫宋忠军的消防领导说着什么,看到孟珲,宋忠军笑着说了一句:“要不要考虑把他送进消防队啊?”
“哈哈,他可不算听话。”
孟建军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宋忠军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孟珲出来,他向身后招了招手,“杨河,来一下。”
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大声答“到”后小跑着来到几人面前。
孟珲一怔,正是之前见过的“杨队”。
杨河同样好奇地看了下孟珲,抬手敬礼,“支队长好!”
接着又问:“有什么任务?”
“根据群众反馈,山上还有人员被困,等会儿你们中队派一组人上山。”
“…是!”杨河想要说点什么,但还是接受了任务。
“一定要选业务水平高的。”宋忠军补充道。
“明白。”
“有没有什么困难?”
“没有!”
杨河摇头,大声回道。
“好,具体的事情你先跟小孟对接,准备好了用对讲机跟我报备一下,5频道。”宋忠军晃了晃左手上的对讲机。
“明白。”
宋忠军拍了拍杨河的肩膀,转向孟建军,伸出手:“孟科长,我还有事要跟市长汇报……”
孟建军伸出右手跟宋忠军握了下,“好,你先忙。”
“听说你们又搜救到了五个人?”杨河的眼神很复杂,但大体上是一种参杂兴奋敬佩又带些怀疑的感觉。
“嗯……”
杨河是那部人员,这种事自然传的很快,一到现场随便跟相熟的战友了解一下,便知道了有个星汉救援队的小伙,带着一只已经被神话了的狗子,找到了五个幸存者。
这种战绩对入伍多年的杨河来说,真的是既羡慕又钦佩。
再跟孟珲说话时,他不自觉地就已经把对方放在跟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了,并没有因为孟珲的年轻而产生居高临下的感觉。
“山上是什么情况?”
孟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有人看到我姥爷上山了,根据我跟我爸的猜测,他大概率被困在了坟山上,就是这个山的北面。”
“这……”
杨河下意识地看向黑黢黢的北山,心中默默计较。
北面……山体滑坡的区域主要集中在西侧偏南,只要不是刚好在滑坡的区域,可能应该也还是有机会的……
当着家属的面,杨河自然不会流露出太多负面的情绪和念头,有没有先找找看呗!
“对了,”杨河忽然想到一件事,“能跟你姥爷联系上吗?”
孟珲摇摇头,“他没带手机。”
“上山下山有几条路?”杨河又问。
看了看老爸,孟珲再次摇摇头,“应该只有一条,我不太清楚。”
“嗯,可以问问其他人。”
虽然也上山收过果子,但孟建军也确实只知道村子北面那一条路,不过杨河的建议是对的,他掏出手机,给目前在镇上安置点的王延富拨通了电话。
几分钟后,挂掉电话,孟建军冲两人摇了摇头,“问过了,村里的老人也都说,只有村子北面有一条上山的路。”
“没事,这样其实倒好。”杨河安慰道,“支队长让我跟你对接,你有什么打算?”
“呃,我想确定一下我姥爷的位置,也想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杨河好奇道:“你打算怎么做?用大喇叭喊?”
“村上不是停电了吗……”
在知道电力中断后,孟珲就下意识排除掉了这个方法。
“现场好几台发电机呢,分分钟就能通上电。”杨河说道,接着又提出问题,“只不过山上的人怎么回应倒是个问题。”
父子俩面面相觑,他俩原本还以为放孔明灯这个办法已经是跟山上联系的唯一解。
孟珲有些尴尬,但随即说道:“那我们快点发电吧,不用孔明灯了。”
“我先让人去村委通上电,这边把孔明灯先放上去也行,两边都不耽误,再说这边跟山上的距离可不近,声音不一定能传到那么远,两个办法都用就行。”
杨河说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把去村委接电的事情安排下去,然后又陪着孟珲父子俩来到放电三轮的地方。
看着车斗里一米多直径的孔明灯,杨河惊讶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孔明灯呢!”
“我姥爷自己扎的。”孟珲神情黯然了一下,很快恢复,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把孔明灯抱下来。
“那行,赶紧放吧。”杨河说着,帮孟珲在另一边将孔明灯架好。
孟建军蹲下身解开缠在粗布上的塑料袋,掏出打火机,“啪”第一声,淡蓝色的火焰将沾了油脂的粗布轻易点燃,孟珲和杨河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粗布上燃起的火苗,感受着灯罩内逐渐充满了温热的空气,手上的孔明灯似乎随时都会飘然升空。
“我觉得差不多了。”杨河看向孟珲说道。
“嗯。”
火苗蹿得很高,过于旺盛的燃烧让孟珲没来由起了些担心,生怕万一烧完之前飞得不够高。
“那我数一二三,然后咱们放手试试。”
杨河继续说道。
“好的。”
“一…二…三。”
两人先后放了手,充盈了热空气的孔明灯轻飘飘地斜着飞起,孟珲拿手护了一下,不过发生他担心的“坠机”事件,在三人的注视下,它慢慢悠悠地升空,然后越飞越高。
现场有人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天上飘起一个明暗不定的火团,愣过之后,有些恍然地小声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你看,孔明灯。”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飞上夜空的孔明灯,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有人会在这时候升起一盏孔明灯,但莫名的,那盏微弱的灯火让看到的人,心里都不由生出一丝别样的暖意。
王友山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把身上淋湿的衣服脱了下来,用力的拧干后重新穿好。
吃了些果子后他觉得有些累,毕竟淋了一下午的雨,又试着找了许久的路,这对常年劳作的他来说也是不小的消耗。
他把怀中的香烟拿出,逐根展平,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晾了起来。
“啪!”
山上的蚊子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能有“宵夜”,不知疲倦地在围着他“嗡嗡”个不停,抓住一切机会去品尝这难得的丰盛。
被蚊子咬得有些烦躁了,王友山抓起斗笠,狠狠地扇着风,之后干脆将它扣在脸上,而整个人则缩在宽大的雨衣里。
这一夜注定会很难熬。
“扑扑!”
孟珲用手点了点西河子村村委的话筒。
“ying——”
刺耳的啸叫声响起,孟珲忙将话筒拿起来。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王友山忽然听到村里“大喇叭”的声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早在之前他向山下看的时候,就意识到应该是停了电。
下意识地循声去望,声音大概是从西河子传来的,正犹豫着站了起来,就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喂喂,王友山……(我)是孟珲,你在山上吗?”
“听到以后别乱跑……(想)办法(让我们)知道你在哪,消防(队)会上去救你,我会去找你。”
“姥爷……”
孟珲?!
听着听着,王友山下意识向西南方向走了一些,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整个“坟山”最高的位置,角度合适的话他能够看到山下救援现场亮起的一盏盏照明灯。
又重复了几遍,大概意思跟之前一样,而王友山也终于确定,喊话的人正是他的外孙,孟珲。
“小珲!”
王友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但随即意识到,哪怕是站在高处,他有些发哑的声音应该也没办法传到山下。
正有些焦急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团火。
孔明灯飘飘荡荡,在夜空里泛着微弱的光,比星星近,又比星星亮。
没来由的,王友山一下就想到自己放在衣柜顶上的那盏,联系到“大喇叭”里孟珲说的话,他确定,这就是那盏灯。
下意识地扭头向下看,那里似乎也有一双眼睛,正望着天上的灯火,好像在说,我也看到了。
眼窝热了一下,王友山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强烈,而心脏似乎也跳动的更加有力了。
老实说,被困在山上之后,他并没有竭尽全力地求生。
相反,山塌了,而他刚好被困在山上,和他日思夜想但只能偶然在睡眼惺忪的恍惚间才会见到的那个人有了分别后最近距离的相处,这让他心里产生了某种宿命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想过:就这样死在这儿也可以。
所以他从没有大声求救过,也比较轻易就放弃了寻路。
但是这一刻,看着并不灿烂甚至还有些微弱的火光,被照亮如同暖月的轮廓,就这样挂在天上。
有些孤单,但又好像没那么孤独。
忽然就想好好地活着了。
想跟那个人说。
看,有人记挂着我这个老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