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我了解的最棒、最聪明的人——甚至比卡恩老师还要聪明。妈妈有两份工作：星期一到星期五，她是图书管理员，到了星期六她就是看护员，她负责照顾那些进食有困难的、走不了路的、记忆力不好的，或其他不能料理生活的人。因为妈妈工作很忙，所以我平时见到她的时间不多。星期天是我们的冒险日。爸爸在世时，只要有假期，星期天他会早早地把我们叫醒，准备好午餐，然后我们一家人坐上车出发去冒险。我们会去海边或野生动物园，天气冷的话，我们去打保龄球或看电影。
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做这些事情，因为我六岁的时候，爸爸在车祸中去世了。我每一天都很想念他，可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他忘了。不过幸好，如果用力去想，努力地回忆，他的面庞还能浮现在我脑海里。
爸爸当过木匠，喜欢利用一切可以找到的材料制作木器；他是全世界最幽默的爸爸，比妈妈健谈得多，而且很喜欢编故事；可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听音乐，他收集了很多唱片。家里有一台老式留声机，是爷爷送爸爸的十三岁生日礼物，爸爸教我怎么用它播放那些大张的黑胶唱片，怎么把它金色的喇叭擦亮。
去年妈妈打算把留声机卖掉来支付账单，因为显然，东西越老越值钱，虽然这在人类身上并不适用。不过后来舅舅莱尼让妈妈改变了想法，她把留声机送给了我，现在就放在我的房间。可我几乎不使用它，除非是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因为妈妈不太喜欢我用它播放音乐，可能这会勾起她的回忆。以前，每当爸爸制作完成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就会激动得围着妈妈跳舞……也许唱片里的歌曲唤醒了这些场景，她一想起来就会觉得伤心吧。
莱尼舅舅是妈妈的哥哥，他是全世界最好的舅舅！可是我不太喜欢舅妈克里斯提娜，还有他们的孩子雅各布。舅舅每个星期都会来看我，而且通常是一个人来。他总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最喜欢他这一点啦！另外，我也非常感谢他帮我保养爸爸的留声机。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麦克说，难民儿童都住在沙漠中的大帐篷里；可是乔茜又说，在英国，没有人可以住在帐篷里，除非是去野营，否则就是违法的；汤姆说，他在电视上看过有关难民的报道，但是忘了为什么他们要逃跑，还说英国没有哪个沙漠广阔得可以安下那么多帐篷。这一切都太难懂了。
可是我知道妈妈可以告诉我答案，因为她在图书馆工作，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
很晚了我都还没睡觉，因为要等妈妈下班回来。星期一是图书馆的加班日，她九点半以后才能回来，这个时间我应该已经在睡觉了，否则她会生气，但是我不怕她生气——只要能弄清艾哈迈德为什么是难民儿童，为什么格里斯比女士会认为他们将带来麻烦，抢走人们的工作。
我打开留声机，放了一张爸爸最喜爱的唱片，让自己不要睡着。突然，我听见钥匙转动钥匙孔的声音。我能分辨出开门的是妈妈而不是舅舅，因为她转动钥匙的声音比较大。我立马把音乐关了，跑到客厅去。
“哇，你好啊，小可爱！”妈妈说道。看到我她很意外，眉毛都跳起来藏到刘海儿里去了。“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睡不着。”我说。
“啊？”她说着，抱了我一下，皱着眉看我，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她担心我的时候都会用手摸摸我的额头。
“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
“吃晚饭了吗？”
我点头。妈妈赶不回来做晚餐的时候，我会喝一小碗汤，再吃一个面包卷。我最喜欢的汤是番茄汤，因为它有番茄酱的味道。番茄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你可以在甜点以外的任何菜肴里加一大勺番茄酱，我用零花钱跟你打赌，那道菜马上会变得超级好吃！番茄酱是我第三爱吃的，前两名分别是巧克力和雪糕车卖的甜筒。
邻居艾比奶奶如果知道我是一个人在家，就会过来帮我准备晚餐。艾比奶奶年纪大了，行走不方便，不过如果她状态不错的话，会给我弄炸鱼条吃。
“那好吧，”妈妈一边说，一边放下包，“看看喝一点热巧克力能不能让你睡着。今天我不是很饿，喝点茶好了，你来陪陪我吧！”
我跟着妈妈进了厨房。她拿出一罐可可粉，打开煤气灶。
“妈妈，什么是‘难民儿童’？”我脱口而出。我没打算问得这么直接，可是有时候，嘴巴就是会说出一些脑袋还没有准备好的话。
妈妈停下手上的事情，疑惑地看着我。
“难民儿童？”她皱着眉头。“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
“在学校里。”我说，“有人把我们班的新同学叫作‘难民儿童’。”
“你们班来了新同学？”
我点点头。
“卡恩老师没有给你们介绍他吗？”
我摇摇头，“她只说他叫艾哈迈德，还有他以前没有到过伦敦。我想跟他交朋友，可他总是不和别人说话，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和我做好朋友。”
“这样啊……”妈妈不说话了。她把牛奶倒进小锅里，等着它加热。她在想一些很严肃的事情，因为她一只手摩擦着自己的下巴。只有在思考重要的问题时，妈妈才会这样。
“妈妈？”我小声地喊她。
但是她没有反应。我有点担心，平常只要提出问题，妈妈马上就给我答复。也许格里斯比女士称呼新同学的那个词根本不是什么好词。
我走到椅子边坐下，眺望窗外。我们家不是很大，但是有一张靠近窗边的小桌子，周围摆放着四把椅子。我总是坐在冰箱旁边的椅子上，因为我喜欢坐着就能打开冰箱门的感觉。
有了冰箱家里就好像增加了一个房间，还是一个装满食物的房间。每次去舅舅家，我都会观察他的冰箱，因为它特别大，都快顶到厨房的天花板了。如果舅舅愿意，他甚至可以住进冰箱，因为取走里面所有的隔板和食物之后，他可以毫无压力地在冰箱里站直身子。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冰箱是非常好的，因为那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找不到东西吃，像我偶尔那样，即使真的缺乏食物，在冰箱里好好找找总是有的。
妈妈终于弄好了热巧克力和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从糖罐里取出两块方糖放在勺子上，再浸入茶杯，然后用勺子慢慢地打着圈，我们一起看着方糖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妈妈……你可以告诉我吗，什么叫‘难民儿童’？——我是说，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给了我一个眼神。她至少有二十种不同的眼神，每种都能传递一些特殊信息，我能读懂其中所有的含义。这一次，妈妈是让我别再发问。
过后她说：“你还记得电视上看到的救生船吗？每一艘都挤了超级多的人。”
我点点头。那时候暑假过了一半，我们俩一起待在客厅，她玩猜字谜，我给图画上色，电视播放着新闻，我们拿它当作背景音乐。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站在沙滩上的记者，又切换到海上一艘挤了很多人的船上，船上的人看起来很害怕、很弱小。我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妈妈问我。
“你说……他们想找个新地方住，因为他们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
“是的。他们就是‘难民’，像你们班新同学那样的孩子就叫作‘难民儿童’，因为他们不得不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地方居住。”
“你是说像迪娜那样？”我问。不知道迪娜在新学校是不是也被叫作“难民儿童”呢，她爸妈在伦敦找不到房子住，所以才搬走。
妈妈摇了摇头，“不是的，”她说，“迪娜的爸爸妈妈是自己‘想要’搬走，他们有的选，而且比起之前的房子，他们希望住更大、更漂亮的房子；但是难民儿童是‘不得不’逃离家乡，因为坏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留在自己家。那些坏人朝他们的房子扔炸弹，之前的住处变得乱七八糟、非常可怕，再也不能住人了；他们国家所有漂亮的地方都被破坏了。所以他们赶了很远的路，坐上船，远走他乡，这样才能找到足够安全的地方继续生存下去。”
我想知道难民是怎么惹怒坏人的。去年，一年级的两个学生为了报复布兰登老是追着他们跑，把他绊倒了。布兰登很愤怒，掀翻了他们的餐盘，还用力地将它们踩烂。
“难民们做了什么，才会让坏人想要伤害他们呢？”我问道。估计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才会让坏人往他们家里扔炸弹吧。
妈妈摇了摇头。“难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因为坏人比他们强而已，坏蛋喜欢欺负弱小的人，以此显示自己很厉害。你知道吗，在有的人看来，抢走别人的东西，甚至伤害别人，会让自己得到更多力量；一旦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力量，他们就会想要更多，于是变得越来越贪心。贪得无厌的结果是，他们会伤害越来越多的人，直到所有人都逃跑了为止。”
“就像我们学校的恶霸一样！”我觉得很生气。
“嗯……可以这么说吧，”妈妈笑了，“只不过难民要躲开的恶霸，比学校的恶霸势力更大，也更可怕——他们强迫别人抛弃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哪怕是深爱的人！”
我想到了新同学，心里很同情他。也许他也被迫舍弃了所有深爱的东西，可能这就是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还需要“独处”的原因。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我是难民，为了逃离坏人，我会抛弃什么？我选不出来。我只知道，爸爸的留声机是绝对不能扔下的，还有爸爸最喜欢的锤子，那把锤子还放在厨房抽屉最下面的一格呢。
妈妈站起来，把马克杯放进水槽。“听好，我知道你想和新同学交朋友，但不要太心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个人空间和时间，知道吗？”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妈妈的话，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我是艾哈迈德，就会把时间都用来交朋友——尤其是在成功躲开那些比校园恶霸还可怕的坏人之后。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妈妈柠檬硬果糖、小白鼠，以及画了笑脸的橙子的故事，妈妈却说话了：“这个世界对难民从来没有温柔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和每次提起爸爸时一样。我虽然还想再问至少四个问题，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现在把这个喝了就去睡觉吧！我待会儿给你裹被子，等我几分钟就好。”妈妈走过来揉揉我的头发，就像她想让我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做的那样。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热巧克力喝了，然后就“嘀嘀嘀”地跑到床上去。我喜欢妈妈的睡前陪伴，我在这个时刻得到的幸福，甚至超过获得跑步冠军或是射门成功时所感受到的。你想想，一个地球上你最爱的，也最爱你的人把你裹进暖乎乎的被子里，那种感觉是全世界最棒的！一般只有在妈妈提早下班的情况下，我才有机会享受这种待遇，这一次是例外。
我躺在床上等待着，脑子里回响起妈妈刚才说的话——关于炸弹、救生船，还有那些贪心得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坏人。我多想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朋友们呀！尤其是我不觉得他们爸妈会像我妈妈一样，告诉他们那么多。
妈妈身上我最喜欢的一点是，不管她多累，不管我的问题多难回答，她总是尽其所能为我解惑，并且从不糊弄我。麦克的爸妈总是跟他说：“不要现在来问我”，或者是“等你长大了，我们会告诉你的”。而乔茜的妈妈总是告诉她，女孩子就应该安安静静的，不要问太多问题。妈妈从未对我说过这种话，我想这是因为她读了很多书。妈妈说，最好的书，应该给你留下很多问题，而不是告诉你现成的答案。这就是阅读最有意思的地方：你必须试着自己去别的地方找出答案。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在脑子里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是我想问新同学的问题。我生平第一次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变得聪明无比，有足够的智慧告诉自己答案。
我的十一个问题：
1.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2.你会说哪种语言？
3.那个红围巾阿姨是谁？
4.你有兄弟姐妹吗？
5.那些坏人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要逃跑？
6.你是不是也像新闻里的人一样要挤上救生船？
7.你最喜欢什么运动？
8.你最喜欢什么水果？
9.你要走多远才能躲开那些坏人？
10.你是喜欢这里呢，还是更喜欢你的老家？
11.你有没有最好的朋友？
接下来，我会找出每一个问题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