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诗经·国风·周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立冬长得极像自己的母亲。连举止姿态都无比相像。因此,从小他就和母亲格外亲。总能讨她的欢心,哄得她笑容明媚温暖。
父亲教他读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像你母亲的笑容。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像你的笑容。
他懵懵懂懂地读着,囫囵吞枣地记着,笑得灿烂如朝阳。他的世界永远光芒耀眼。
立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光芒耀眼下去,显然他过于天真了。葳蕤走的那一年,他整个人都变得黯淡无光。
他烦恼、焦躁、抑郁,染上烟瘾。母亲哀伤却冷静地看着他,保持着她一贯的优雅沉静。“如果你这样折腾自己是为了让我难受,你做到了。”
立冬一瞬间软弱下来。双手捂住脸,声音哽咽:“妈,为什么……为什么……”
“你心里明白。那个女孩,身上一丝热和气都没有,太冷漠。”她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和你爸爸难道会害你?我们疼了你半辈子,宠了你半辈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跌入深渊。”
立冬低声,“这不是她的错。”声音渐渐转大,“这不是她的错!”他盯着自己的母亲,第一次觉得无比善良温柔的母亲很残忍。
“那难道是我们的错?是你的错?是谁的错,重要吗?事实已经如此。”
“所以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她才能那么义无反顾地走掉,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冬觉得自己脑中轰鸣不已。
他看见母亲笑得无比美丽,他一向认定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他最美丽的母亲轻轻开口道:“我还用说什么吗?她是个聪明人,看看就明白了。你们,不合适。”眼中微微不屑。
让他最爱的母亲流露不屑神情的恰恰是他心底深处最心爱的小姑娘。母亲看不起她,就好似自己看不起她一样,揪得他心里难受至极……
那一年,他从家里搬了出去,独自生活。他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式,希冀着时光这味良药最终能解决他的难题。
然而时光确乎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却变得越来越艰难。在这场漫长的博弈中,母亲显然比他更有耐力。这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着母亲近乎嘲弄的眼神,心底的光一点一点寂灭。
他像一只终于忍受不住煎熬的困兽。说话时声音却仍是安静的。“妈,你真以为我不会去找她?”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母亲甚至笑了笑,“你大可以永远不回来,扔下疼了你半辈子的父母,让他们在余下的光阴里自生自灭。然后你再继续笑着幸福。如果你和她在一起能有那么一丁点幸福的话。”
“……”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他想开口,想反驳,却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眼通红。
“立冬,算了吧。她比你聪明,所以离开了。你还要固执任性到什么时候?”母亲说完不再理他,脚步优雅地上了楼。
留下立冬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掩面无声地哭泣着。这场始于精确算计的爱恋,深入骨髓的爱恋,是否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而他的葳蕤,已经许久没有回来看过他。
她闲置着他,像闲置一件过期的物品,蒙了尘、附了灰,不能用了,却还是舍不得扔。只能闲置在一旁。譬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他一次醒来之后。母亲好似一瞬间老了十岁,在她身上,他居然看见了憔悴?这是他优雅的母亲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她疲惫地开口:“你去找她吧,你喜欢……就好。”
这是他多年痛苦的岁月中最想听见的一句话。完美得接近于梦想。然而现在听来却是巨大的讽刺。他听见自己笑着开口,声音却没有温度。“妈,你告诉过我,人不能太过自私,你是怎么自私到这种程度的?从过去,到现在。”
母亲没有生气,忧伤地看着他,第一次显露出软弱无力。“小冬。这并不矛盾。自私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一个母亲。一个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放弃一切的母亲。唉罢了,随你吧。我和你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够一生幸福,平安顺遂。”然而愿望大多数是不能如愿的。
立冬再一次见到了葳蕤。她越来越美丽。年少时的葳蕤,面目模糊而温润,只有一双大眼睛总在他心底忽闪忽闪地眨着。闹得他心里痒痒的,热热的。如今她变成了开得极盛的花朵,华光溢彩,随时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引着她一路走入自己的陷阱,一如当年。路灯下痛哭的少年选择了一个她每日必经的路途,那表面哀绝的哭泣声为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悼念自己对于初恋的背叛。
而当她终于关门离去的时候,他是否可以安心结束这一切。那为什么要哭?泪水淹没了整张脸。葳蕤总说,立冬,你的眼泪怎么这么多?
你的眼泪怎么总是这么多?大抵是因为他连带着葳蕤的那份,一起哭完了。所以葳蕤,从来不掉眼泪。即便他死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这样,很好。
立冬拉开窗帘,天一半黑一半亮。阴阳交替的时候天空是最美的,譬如这时,譬如黄昏。有一种叫云霞的东西灿烂耀眼。他看了看清晨的霞光,霞光下葳蕤消瘦的身影像晕染开的墨。她踩着一地的枯叶,面无表情地走远。远离了他的视线,远离了他的世界。
立冬冷清地笑了笑。十一年了。葳蕤,你可以走出去了,我不得不放你走了。在以后的时光里,记得找到真正的光,可以依赖,但是,不要沉溺。
他拉紧了窗帘,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床头静静放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
立冬说,有区别,至少在明天之前,我都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