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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李老师再一次把简悠喊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手心的汗擦了又溢,溢了又擦,毕竟自问无才无德,上课走神下课闹腾。

“六一学校要举办联欢会演你知道吗?”李老师坐在办公椅上姿态娴静,语声温柔。

可不管她说什么听到简悠耳朵里都是向着最坏的方向狂奔:怎么,要让我在联欢会演上念检查?这不太好吧?但是比起蹲马步罚站……好像也还行哈……

“你愿意在会演上表演小提琴吗?”李老师将温暖的手掌抚上简悠的肩膀。

简悠浑身一颤:“行啊。”

“那就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李老师笑如桃花。

好的,要写多少字来着,上次那篇还能凑不?等等,准备个什么?

简悠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望着李老师,满脸的不可思议和苦不堪言。

温柔无双、工作能力一流的李老师作为班主任,一下就看出了简悠的……紧张。

“别紧张,你年纪还小,不用准备什么复杂的曲目,通俗简单的练习曲就行了。”

“老师我……我不行啊。”简悠好吃懒做,那四根弦拉得她心知肚明。

“每个班一共就两个名额,你可不要辜负学校的厚望啊,还有你的父母,老师听说他们平时工作很忙,但是这样公开的演出,说不定也会出席,以你为傲的。”

不得不说,文字是语言的艺术,语文老师的口才真是一门艺术,简悠被说蒙了。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演奏过,我怕……”简悠背脊透凉,汗如雨下。

“那为你找一位搭档合奏,听说二班有一位吹笛子的女生不错……”

那个演奏老掉牙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女生?还不被同学们笑死……

“老师,我……有个绝世无双的搭档!”简悠眼睛一亮,抿嘴一笑。

李老师闻言欣慰,但怎么感觉这孩子笑得怪怪的?还坏坏的?

白云飞发现坐在身旁的人丢了魂,双眼放空发呆,手里的画册久久未翻。

他感觉自己中了吸星大法,目光老是不自觉向旁边瞟。

终于,简悠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白大侠,我忽然发现了中原武林中一个潜藏多年的秘密!”

白云飞头也不抬,指尖兀自翻过一页:“哦。”

“你有没有发现,很多高手都是以乐制敌,杀人于无形的?”

白云飞终于抬头,简悠双手捧着下巴接着说:“比如黄钟公的‘七弦无形剑’,通过内力激发琴声来扰乱敌人;再比如莫大先生,随身携带胡琴,琴剑合一;还有黄药师的箫,惊涛骇浪连绵不绝;欧阳锋的铁筝,真是金戈铁马万马奔腾……”

简悠说得起兴又卖力,白云飞瞥她一眼:“所以呢?”

简悠知道机会来了,将椅子挪上前,凑到白云飞跟前:“所以我觉得白大侠也应修习一门乐器,这个……江湖险恶,以防不测。”

“哟,在这儿等着呢。”白云飞嗤笑一声,伸手敲了敲简悠脑门,将凑到跟前的一脸讨好推远些,“我可早听慕斯说了啊,是李老师指定你参加六一会演,现在还想拖我下水啊?”

“这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简悠讪讪一笑,“白大侠拔刀相助一回呗。”

白云飞摸摸下巴,咧嘴一笑:“是我们简女侠了吧?怕一个人在台上紧张得尿裤子吧,哈哈哈……”他盖着书笑得肝颤。

“你到底来不来?”简悠低着头,声音糯糯的,透着不甘心的请求。

白云飞被逗笑:“我才不凑热闹呢,我得在台下占个好位置,观赏简女侠尿裤子的盛况。”

“哼。”简悠气鼓鼓抬头,拉开书包,“盛况是吧?那咱们就一起当笑话吧!”

被裹了三层纸巾装在糖果盒子里的粉笔被抽出一支:“天上地下,言出必践,白大侠可别忘了!”

“咔嚓”一声,粉笔折断,伴着女孩得意一笑。

“你就这么用掉一根了……”白云飞看着她讪笑,合了书,双手枕在脑后,“行啊,盛况也好,笑话也罢,我都陪着你。”

暖黄色的壁灯洒在他的周身,认真许诺的眼神,像藏了一片星空,简悠突然觉得,这个讨厌鬼还挺好看的。

“可是,口琴和小提琴搭得上吗?”白云飞撑着下巴。

“不……是钢琴哦。”简悠侧头眨着眼笑道。

一周前,简悠扒在办公室门口张望许久,本想守株待兔,结果不幸被兔子似的音乐老师捏着脖子拎起来了。

简悠挠挠头:“老师,我们学校有钢琴室吗?”

肤白胜兔的音乐老师皱了皱眉头:“欸……算是有吧,可你们班申报的节目不是小提琴吗?”

“噢,我邀请了一位钢琴伴奏,还得请老师您培训一下。”

“你们有兴趣当然好啊,不过我的专业不是钢琴,只是曾经辅修过,所以也只能教一些简单的通俗曲目了。”

简单才好啊!简悠心想,我这双懒手根本不允许高难度啊。

老师所说的钢琴室是镇上废弃的宗教建筑,建校时未来得及拆除一并划入了学校,连同其中的桌椅设施悉数捐赠入校。瘦高的建筑藏在郁郁葱葱的榕树底下,时隔经年,不被注意。

那是一间非常破旧的老教堂,外观上被摧残得没有一点哥特华美的影子,连屋顶的十字架也挂满了树丫枝蔓。屋顶的浮雕古朴斑驳,彩色钩花的玻璃残缺不齐,形状各异地透出五彩斑斓的光和丝丝缕缕的风。壁灯昏黄,照亮一排排木质长椅上圈圈画画的纹理,每一道凹陷的木痕,都在诉说一份经久稽首的虔诚。

而最里角落的木色钢琴,与表面的浮尘一般,大概沉默了很多年。

简悠抬起琴盖,灰尘簌簌落下,随意弹起几个音符,入耳悠扬,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笑着单手弹下去,指尖沾上积尘,毛绒而干燥的质感。那是一首旋律简单的练习曲,节奏轻快,之前每次调琴老师都习弹此曲,简悠乐感不错,耳熟之后渐渐上手,老师也专注调音,乐得轻松。

佛曰:人有六根和六尘,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尘为声、色、香、味、触、法。

但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尝到什么,而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对于美好的东西有着矢志不渝的追求,用色彩绘画愉眼,用美味佳肴愉舌,用天籁乐音愉耳,美好的事物令人快乐,而人们也热衷于创造和探索这份快乐。

钢琴旁是一扇玻璃斑驳的大窗,爬满葱茏的藤蔓,熹微的光透过丝丝叶脉。女孩飞舞的手指像是雀跃的精灵,伴着悠扬的琴声,小小的人儿漾出柔和的光彩,无形而灵动的翅膀。

白云飞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想法,他想走进那束光里,拥有一双翅膀。

简城在周五的晚上回来,孤身一人,载着简悠的琴,驾驶着银色的小汽车从种满雏菊的转角出现。两束车光投来时,简悠忍不住地欢欣雀跃,她第一次这么渴望那刺目的光,来自家的方向。

简城一身工作和行车的疲倦,又奉上了一沓生活费,吃完晚饭慰问之后不久离开。

简悠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现在每晚她都奋笔疾书写双份作业,不用他下班还要闹心了;叔母和奶奶居然是分厨房的,奶奶的菜很寡淡,但是她也不敢去叔母那边;每天有很多路人在门口张望夸赞她们家的小洋楼,她告诉他们那是她的家,他们都不肯相信,说她说谎,她哭着坚持也没用;还有,她现在很乖很乖了,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夜色深沉,车灯的光芒从耀眼到一点点远去暗淡,最终消失在那个种满雏菊的转角。四周寂静,空气中有父亲留下的淡淡烟草气息,简悠抱着琴盒,脚边是一大袋的衣裙鞋袜等生活用品。

她难过地看着这些精致的衣裙,突然想到,自己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迁移而来,与家的联系一点一点减少,她还有多少东西呢?

还好,小孩的注意力是很好转移的。

琴来了,选曲立刻成了一件很纠结的事情,如何平衡老师方代表的喜庆贯耳和学生群的新潮脱俗,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简悠的懒手和白云飞的生手。

首先为表尊敬咨询的老师方似乎和去年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杠上了,希望传递出舍小家为大家的教育精神,力荐《歌唱祖国》,简悠客气地扯了个笑。

懒惰和淡定的区别大抵在于心虚,还好两个孩子都是心大的,放学后还能欢欢喜喜去拥抱画册。

世间诸事,但凡心中种下过一丝念想,有如太阳系有了中心,星河荡漾,万千因由不觉自转。

那是他们第一次听见书店的电话响起,三个人都原地愣了半晌,眯着眼敲脑袋质疑自己是否出现幻听。

还是钉在书梯上的人最快反应过来,扔了手中的书一步从书梯上跳下来,落地砰的一声像是崴了脚,踉跄着飞奔到书堆里扒拉出铃声的来源。那是简悠第一次看见站起的老板,架在梯上的长腿果然来自这样高挑的男子,瘦而稳当,眼眸深沉,下颌与鼻骨的线条如削。

他举着电话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嘴角带一点点弧度,几句话后眉眼开怀,那个久久坐在黑暗里的人,是否等到了他的光?

“怎样才能成为世外高人呢?”简悠托着下巴喃喃。

“历尽爱恨情仇,看遍世间万象,大闹一场,悄然离去?”白云飞低头一笑。

小孩子想要成为大侠,大侠想炼成高人,那么高人呢?

待到山登绝顶我为峰,睥睨天下,众生俯首,还有想要的吗?

老板缓缓不舍地放下电话,抬起头浑身重新舒展,仿佛蝴蝶冲破漫长的蛹。

“我们想要这首曲子。”简悠走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个沉默寡居的男子对话。

“什么?”男子半蹲下,迁就她的身高,脸上的笑还未散去。

“我们想要这首让你快乐的曲子,成为你的来电铃声。”

“As days go on and on I grew up and had my first love.(日复一日,我长大了,有了初恋。)”微笑的男子轻声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曲名为《童年》。”他揉了揉简悠的脑袋,眼里都溢出温柔。

世外高人就是世外高人,不管他待在悬崖底下山洞里头,还是蹲在破书屋里,总能指点迷津,颠倒众生。

“呵,不就是学校广播台开机那曲儿吗?”白云飞嗤笑一声。

简悠回头,一脸懵懂:“我怎么没听过。”

“大小姐你每天早上补作业,上课盼下课,课间看画册,长期处于精神的极度亢奋之中,上课铃都听不见,还能听见个啥?”白云飞的嘴皮子和翻白眼一样溜。

“既然白大侠这么熟,那么应该很好上手喽。”简悠闷闷负手,“明天,开练。”

白云飞将从书店老板那里拿来的乐谱端端正正放在谱架上,微黄的纸上用铅笔注上稀疏的节奏提示,他想:简女侠的字真丑。

眉梢眼角不自觉地泛上笑意。

他之前练口琴早已识谱,对于旋律又熟悉,找到手感后,练习起来进步奇快,不出一周已经能慢慢连贯着弹完整首曲子了。

作为出头鸟的简悠,起初拉得还有些磕磕巴巴,找回感觉之后也算是配合得不错。当然,得是简大小姐沉下性子不耍脾气的时候,拉错滑音、按弦不稳等诸多导火索都能让她气得跺脚,但是绝不罢工,只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孜孜不倦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拉。

白云飞觉得拉琴的简悠是不一样的,相较于懈怠课堂、应付功课的她,虽然还是懒性不改,每到训练前就愁眉苦脸,但是当她架起琴执弓的那一刻,她是全心投入,专注而沉迷。

这样的简悠,令他移不开眼睛。

学校会乐器的孩子不多,这间积尘多年的破落教堂因为两人的排练倒是平添了些趴窗户。不相熟的同学,更多是莫名其妙地路过,慕斯和乐彤则是爽快拎着冰镇汽水来当观众。

简悠是个外皮内的家伙,没人的时候认认真真沉淀在演奏节奏里倒是顺畅,但凡墙头窗口冒出几个陌生脑袋,腿肚子就开始打转,手也不稳起来。

白云飞哭笑不得,拉来慕斯和乐彤给她打气。

“悠悠,别,拉得多好听啊!”慕斯递来一瓶汽水。

“对啊对啊,学乐器的女生就是有气质。”乐彤笑道,抬手擦了一把汗,走到窗边想要开窗吹吹风,瞧了半天却没找到窗口的插销。

简悠连忙走过去,将琴递给乐彤,腾出手从窗子底部摸上木闩:“这窗户年久失修,插销都和木头锈在一起了,不仔细看都看不大出来。”

乐彤闻言一笑,看了看手中接着的琴:“那个……能让我试试吗?”

简悠一笑,帮她架好琴:“嗯,下巴可以靠着点。”

乐彤性急地拉出一道尖锐的杂音,脸一下红透了:“哎呀,我不行,还是还给你吧……”

“没事儿,我刚拿回琴的时候跟你一样的。”简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真的,把我给吓得呀,我还以为这琴坏了呢。”白云飞靠着钢琴大笑。

慕斯深知乐彤的薄脸皮:“欸,让我也试试呗。”

慕斯接过琴,随意拉出一道沉闷的低响:“看来这玩意儿没学过还真不行啊……哈哈哈……”

乐彤终于抬起头喝了口汽水,慕斯将琴还给简悠。

“彤彤,你们的舞练得怎么样?”

乐彤粲笑:“我练得挺好的。”

简悠道:“嗯?你们不是一起跳舞吗?”

乐彤道:“斯斯被老师喊去排校歌了啦,说今年缺少歌曲类节目。”

哦,这样啊,可李老师好像说过每个班两个节目名额来着?

简悠转头看了看白云飞,见他低头轻轻抚摸着黑白琴键,因天热而大开的窗送入一阵清风,牵动少年的衣角。

简悠的卷笔刀坏了,放学后两人排练完一起去买新的,简悠挑来挑去犹豫不决,想着是粉色兔子图案,还是黄色鸭子的呢?粉色可爱,黄色活泼,都想要啊!

白云飞翻了个白眼,拿起蓝色小熊让老板收钱。

“哎呀,男生才用蓝色呢,女生不行,不好看!”简悠气得大吼。

白云飞道:“你今天用我的不是挺顺手的吗?我看你的笔削得跟容嬷嬷的针似的。对啊,你一直用我的不就完了吗,拿钱多买几本《射雕》画册多好。”

“你不懂,物不如新,人不如旧,用新东西开心呀!”简悠气呼呼地付钱。

白云飞笑开怀:“那你好好保持。”

这夜回到家,简悠用新卷笔刀将笔盒里的“针”又磨了磨,忽略作业写到一半跑进叔母卧室的堂弟,心满意足地糊弄完了作业,睡得香甜,起得大早,欢欢喜喜地背上书包去学堂。

白云飞很后悔,如果再多一点点耐心,让她选“兔子”和“鸭子”就好了。

叔母闹到班上来时,刚上完第二节课,教室里热热闹闹。

围裙都没卸的叔母闯进教室,一把从抽屉里拉出简悠的书包,零零碎碎的东西洒了一地。

简悠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叔母从地上捡起那个蓝色小熊的卷笔刀,铅笔屑从中洒出来,落到简悠的头发和领口。

“你居然偷你堂弟的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你爹妈一样吃里爬外,就会从家里人身上赚便宜!”叔母的声音震耳欲聋,整个班甚至整条走廊都静下来,回荡着她的骂声。

叔母举起巴掌,简悠涨红着脸抬头瞪着她,毫不回避,巴掌落在了肩胛处,不过瘾又想补两拳。

白云飞将简悠拉到身后:“你干什么!这是她自己买的!”

慕斯道:“阿姨,你搞错了吧,怎么可以在学校打人呢!我这就去找老师。”

乐彤躲在慕斯身后:“对啊,阿姨,你误会了吧。”

叔母气愤地一脚跺上简悠满地的文具和书包。

简悠想冲过去,被白云飞拦在后面。

叔母发泄完了站在教室门口接着骂骂咧咧:“我告诉你,别一个个都以为我们家好欺负。这事儿没完,你回来和你堂弟对峙!”

简悠站得笔直,冲她嚷道:“好啊!”她眼睛瞪得圆圆的,直视着叔母离开的方向,手指攥成拳,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走廊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一个个脑袋探在门口,一张张脸挤在玻璃窗上。

旁观者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寒箭,或许没有恶意,没有声音,但是其中的猜疑和嘲笑都在凌迟着简悠的自尊。

她缓缓蹲下,捡起踩脏的书包,一本本拂去画册上的灰迹,铅笔芯留下一道道灰痕,越擦越脏,眼泪在这个时候啪嗒啪嗒掉下来。

熬到放学去教堂练习,一路上都是东躲西藏的目光和细细碎碎的耳语:

“不是说她爸爸很有钱吗,怎么还偷堂弟的东西啊……”

“谁知道呢,别看她每天穿得漂漂亮亮,手脚这么不干净……”

“把你的嘴放干净点吧!”慕斯在后头高声教训他们。

简悠沉默地低着头往前走。

“你今天还是不想早回家吗?”白云飞跟在后头。

简悠不语,他冲上前来,挡在她面前:“不是要回去对峙吗,我们清者自清,我陪你去。”

简悠抬头,眼睛肿得像兔子。

白云飞气极,一把拉起简悠:“走,我陪你回去!”

他们风风火火,满腔正气地赶回家,可笑的是家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自以为的邪不压正、清白不二,却连个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入夜,前往邻镇吃宴席的一家人回来,洗漱就寝,大概没有人记得上午那场公开污蔑叫骂的风波。

简悠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翻身,左眼的泪流到右眼。

奶奶已经睡熟,她轻手轻脚地下床,从桌上抱起那个粉色大头娃娃的存钱罐,颤抖着拧开房门。

她跑到对面自家的小洋房前,透过门上贴花玻璃的空隙向里张望,黑暗里安静的大水晶灯,在微妙的丝缕光线中折射着闪光。

她不敢再看,抱着存钱罐坐在地上,背靠着家门,冰凉中探寻安全感,泪眼蒙眬地注视着小路的尽头,奢望栽着野菊花的转角,迎来父亲熟悉的车灯,像两只眼似的白光,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渴望回家。

午夜三点半,天空一片青紫,她恍惚间看见一束白光,不是一双眼睛,是一个月亮。

她懵懵懂懂地疯狂跑过去,向着光源投出的阳台喊:“白云飞。”

她不敢大声喊怕吵醒别人,也不敢太小声怕他听不见。

两难郁闷中,白云飞举着手电筒从阳台探出睡得乱七八糟鸟窝似的脑袋。迷蒙的眼看见底下穿着睡衣拖鞋、傻愣愣站着的简悠,瞬间惊醒,神清气爽。

他踮着脚提着鞋跑下楼:“你大晚上不睡觉干吗呢!”

简悠擦擦泪渍干竭的脸,轻声说:“你陪我回家吧。”她掏出一根长长的粉笔。

白云飞清醒过来,知道她口中的是宜市的家,一把抢过那根粉笔,一肚子话想骂醒这个疯丫头。

可他还没张口,疯丫头一句话又让他一肚子莫名其妙都憋回去了。

她说:“我想我爸妈了。”

谁不想呢。

泰戈尔说:“飞鸟从天空飞过,它并没有留下痕迹。”

有的人看过万水千山的风景,或是听过飞机的轰鸣、火车的汽笛,抑或是看过汽车飞速掠过的画影,效率与速度使人不会太记得经过的路。

但是用脚步丈量过的漫长路途,每一站都记忆犹新。

昔日简悠穿着漂亮的衣裙,伸出胳膊捕捉过往的风,她不会知道路途的漫长。此时她踩着拖鞋,一步一个脚印,刺入天际的梧桐树,叶片沙沙作响,十五米一盏路灯,她数着一盏一盏明晃晃的路灯,天一点点亮起来。

寂静的道路偶尔驶过几辆货车,比风更快,比风更响,和风一样不会为两个孩子停留。

“还有多久呢?”简悠声音很轻,她是最没资格问的人,声息随风而逝。

“快了吧。”

白云飞声音很温柔,因为他知道,身旁之人此刻最怕的不是路途迢迢回不了家,不是即将面临的来自任性代价的责骂,她最害怕的是自己离去,留下她一个人在这条不知该进该退的漫漫长路上。

简悠不敢多问惹得他厌烦,但是她撑不住了。在眼前的月亮彻底湮入黑暗前,她忍不住最后问了一句:“还有多久啊?”

快了吧?

白云飞顿步,风过耳畔带着梧桐树沙沙的响声,身后的人没有了声响。

接下去的一切,简悠很混沌,有温热的雨水滴在她脸上,身体像是在坐过山车,箍紧了软软的安全座椅也止不住颠簸晃荡。大货车驶过的路面在风声里地动山摇,伴着恳切的请求声、急速的刹车声和刺耳的咒骂声。

世界颠倒喧嚣,从不吝啬向孩子展现它的丑陋。

吵吵闹闹里,简悠皱了皱眉头,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和一个男孩说:“嘘,你看,有片梧桐叶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简悠昏睡了一天一夜,睁眼时叔母给她换上新的湿毛巾,她撑着手坐起来,扯开了额头上的毛巾。

“嘿,这孩子。”叔母收起毛巾。

“醒了啊?”奶奶颤颤巍巍走过来,满是皱纹的手抚上简悠额头,硬而暖。

晚间奶奶端来鸡汤,她小口小口咽下去,房外传来叔叔和叔母断断续续的谈话。

“这要不要给大哥打个电话什么的……孩子都病了呀。”

“你问我干吗,又不是我让她发烧的呀,是她自己不学好跟那个牢头犯的儿子跑出去的呀。我们这好吃好喝炖汤养着她,对得起了呀!那边可是打了一晚上,现在还没消停呢……”

简悠一愣,摇了摇头,鸡汤太腻,她整颗心都沉甸甸纠在一起,难受得很。

她看见那个粉色大头娃娃的存钱罐完完好好摆在桌子上,被护得一丝裂缝也没有。

夜华如水,她披上一件针织外衣,慢慢走出去。

不开一盏灯的中堂静悄悄的,黑暗里万物屏息致敬,穿堂风都放慢了脚步,冰凉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着沉默的少年,腰杆笔直,像一尊雕像。

听见身后微弱的抽噎声,他扯了扯嘴角:“不准哭啊,你哭起来丑爆了。”

简悠撇着嘴:“对……不……”

“喂。”白云飞转头看着她,“你的琴练得怎么样啊?谱子记下来了没?”

简悠呜咽着,舌头打战,凑不出一句话。

“瞧你这出息,哼个调给本大侠听听吧,唱着歌,就不想哭了。”

白云飞轻轻哼唱起来,略沉的鼻音混着少年清爽的腔调,简悠靠在门边,一声声跟着,依然是悠扬的歌,依然是让人快乐的曲子。

“简女侠,我们要名震四方,要大闹一场哦。”

“遵命。”

老师在会演前一周查收节目,五月热气蒸腾的午后,简悠和白云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简悠调好琴,举起弓,两人相视一眼,一,二,三……

轻快清新的曲调在风中悠扬,专注的女孩和男孩嘴角微微带笑,指尖飞舞。

老师的掌声回荡在空荡破旧的小教堂里:“不错不错,超出我的预期。”她笑着拍拍简悠的肩,“你们配合得很不错嘛。”

简悠朝白云飞灿烂一笑,白云飞朝她挑了挑眉。

“对了老师,之前说每个班有两个节目名额?”简悠突然想起。

“对啊,要控制演出时长嘛。不过放心吧,乐器类节目不多,你们又练得这么好,一定能上的!”老师笑道。

“那……慕斯和乐彤她们呢……”简悠走上前小声问。

老师面露难色:“慕斯排的是校歌,肯定得上了,乐彤的舞蹈嘛……今年似乎很多班都排舞,已经饱和了……”

简悠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后面要查的节目还有很多,老师没有久留。

“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雨,你们走之前要注意关好门窗哦。”

白云飞走上前,双手拍上她婴儿肥的脸,嘴巴被挤得和眼睛一样圆。

“干吗啦!”简悠想推开他的手。

白云飞笑得开心:“上台不准尿裤子哦,别毁了本大侠的一世英名。”

简悠瞠目:“才不会呢!”

“记得打扮得漂亮点,嗯……有郭襄的十分之一就成了!”

“哼,你才是吧,能赶上杨过大侠百分之一的风流俊逸就够了。”

白云飞回到钢琴面前,修长的手指随意弹出一串旋律,他的目光凝望着黑白琴键:“简悠,你的梦想是什么?”

简悠皱眉:“这是什么?下节课的作文题吗?”

白云飞摇头,抿着嘴认真地问:“不是的,不是那些为了交作业而写下的宇航员、科学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什么的,我想知道的是,你长大以后,有什么最想要去到的地方吗?”

“长大以后?”简悠觉得那还有好久好久,想要去的地方吗?她的目光停留在静静躺在座椅上琥珀色的小提琴上,暮色深深,周身绕着安稳的色泽。

她突然想起乐谱的封面,从琴盒里掏出来。

“这里!”她指着那张金碧辉煌的建筑图,“我的老师说‘这是全世界顶级的音乐殿堂’,是我最想要去的地方。”

白云飞抚摸着琴键低头一笑,并不意外:“如果你能把练琴的热忱投入功课的话,就不会老是被罚站了。”

不过也好,如果是那里的话……他飞舞的指尖自在飞扬,乐声和心声一样欢愉。

晚间,白云飞趁着母亲洗碗,悄悄潜入父母的房间,翻出一只领结攥在手心。

同时,简悠翻腾出压在箱底的粉色大摆纱裙,蝶翅似的大荷叶袖,蕾丝腰带缝着颗颗粒粒的碎钻细珠,她小心翼翼地挂在床头。

睡前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听声音很开心她能够参加会演,所以虽然六一那天不是周末,也会抽空来捧场,但是哥哥学业紧张,妈妈还是走不开。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屋内是安安稳稳的人。

简悠没有吵闹,微微一笑说了好,爸爸说还有生意要忙,她也不缠着追问归期,淡淡应着“嗯”。电话那头的简城愣了愣,笑着夸她懂事,利落地挂了电话,投入生意的怀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的,撒娇常常怯懦又无用,丢了面子又失了里子。

这世间大抵有两样是不能强求的:一为人心,一为天意。

简悠闹了两天,病了两天,遇上周末两天,返校已是六一会演的前一天。瞧着近一周的雨色终于放晴,赶紧去操场抓紧布置舞台,众人喜上眉梢,准备彩排。

李老师的脸上乌云盘布,见着简悠和白云飞时像是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云雨轰隆俱下。

“前段时间的暴雨把老教堂砸塌了,那架旧钢琴都被泡坏了,所以……”她语声温柔,拍了拍简悠的肩膀,“你们的节目被取消了。”

简悠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也被砸塌了,先反应过来的是白云飞,拔腿跑向老教堂。

简悠垂着头赶来的时候,只见白云飞呆呆站在被窗户砸塌的钢琴前,黑白键起起浮浮,淌着积水,无言宣告着它遭受过的苦难。

破窗的墙外清晰明朗,绿树成荫,毫无顾忌的夏风穿过他们的身体,满窗的藤蔓被砸在泥水四溢的地板上,恍如无事地、一点点地攻城略地。

李老师和乐彤找到简悠,提议让她拉小提琴为舞蹈伴奏,两人以一种圆满的笑容向简悠宣告这个似乎喜闻乐见的决议。简悠怔怔地望着她们,有一种酸涩从肺腑里溢出来,变成脱口而出的拒绝。

“算了吧。”简悠摇摇头转身。

乐彤追上来:“白云飞可以给你伴奏,我也可以给你伴舞啊,只要调整一下,我们可以搭配得更好!”

简悠望着她:“不是伴奏,他是知音。”她的目光清澈而笃定,“所以,不会更好了。”

六一会演那日,碧空如洗,云淡风轻。

简悠穿着粉色的大摆裙站在离操场较远的大榕树下,高马尾上扎了个蝴蝶结,尖头的白色小皮鞋莹莹反光。

树上架着广播台的音响,慕斯甜美的歌声在每根树干上缠绕,欢快回击在片片树叶上,是世间最真挚的掌声。

叔母远远走过来,莫非堂弟也有节目?

“悠悠今天穿这么漂亮,是不是一会儿要上台表演啊?”叔母眼睛笑眯眯,牵出了三条皱纹。

简悠看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上次是叔母太冲动了,悠悠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要记仇啊。”她笑着拉起简悠的手,“悠悠也要回到城里去啦,我们这穷乡僻壤你肯定待不惯,还是待在爹妈身边舒服啊!”

简悠慢慢抽回手,低着头蹭了蹭。叔母笑着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这胡说八道的小孩可没人喜欢,还大晚上跑到公路上去,可真是不懂事,爹妈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收拾呢。”

大人犯了过错从来不甘心道歉,却往往对孩子吹毛求疵,孩子的委屈和痛苦都不值一提。等他们消气了给孩子一丝好脸色,孩子就应该懂得见好就收,如果接着闹别扭就是不懂事不聪明,在大人眼里,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和自尊心都不重要,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小孩呢。

简悠静静看着叔母甩手离去的背影,头顶的广播报起:“下面请欣赏一班乐彤同学的独舞……”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浓重的榕树荫也不解其暑,她忽然想起那根她亲手锁上又被拔出扔在地上的锈插销。台上的乐彤翩翩起舞,像只骄傲的花蝴蝶。

罢了,反正也要离开了不是吗?

爸爸昨晚的电话宣告六一时工作的忙碌,并告知为她安排好了寄宿学校的通知,她的弃婴生活被折去了半截。

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无奈来去从来不由己。

简悠抬手遮挡炙热的阳光,粉纱的荷叶袖轻盈如翼,一转身便看见树后穿着衬衫的白云飞,还一手揣兜摆了个耍帅的姿势。

“哟,白大侠不错嘛。”简悠笑道。

少年捏着裤兜里的领结,手心溢出了汗,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吧,简女侠。”

“江湖太险恶了,我们还是去书屋里再修炼一番吧。”粉纱的裙摆随风微澜。

大侠慨然点头,浓浓绿荫,风过轻柔。

比简悠离开的消息更加热烈的,是乐彤也要离开。

前者好比物归原主,理所应当;后者则如投水闷雷,一鸣惊人。

乐彤津津乐道地向周围一圈同学介绍她的父亲如何因机得利,她的新家如何富丽堂皇,她的衣橱如何满满当当……

简悠默然走到讲台上,拿起黑板擦凑到正在写值日名单的慕斯身旁:“我们都走了,你……”

慕斯笑着夺过简悠手中的黑板擦,轻轻擦去刚才写错的字:“没事儿,我可是班长大人欸……有什么大不了……”她的笑一点一点淡下去,“只是,乐彤是陪我一起留级下来的,我们约好要一直坐同桌的,没想到她也要走了……”

“留级?”简悠皱眉。

“是啊,我们都比同学们大一岁,因为我之前不小心吃了杧果,严重过敏了,在家养了好几个月,爸爸妈妈怕我赶不上课程,就干脆再念一年好了。”慕斯大大咧咧,说得坦然,“乐彤嘛是年纪小,成绩也不好,在原来班里老是被欺负,干脆再和我同学一年啦。”

一年?简悠望着慕斯发呆。

慕斯玩心忽起,拿起黑板擦拍上简悠的圆润小脸,瞬间留下一半粉迹,简悠惊醒,赶忙去追“畏罪潜逃”的慕斯。

白云飞静静坐在座位上,撑着下巴翻一本烂熟于心的画册,久久不曾翻页,他凝望着跃然眼前的白纸黑字: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简悠思考了很久如何与白大侠来一场潇洒的告别仪式,可每每词在嘴边都被白大侠那张冷脸给挡了回来。

白云飞单方面冷藏简悠,悄无声息,一寒到底,简悠愤懑又委屈。

最后一天上学,简悠砸了存钱罐,出乎意料,欣慰远超心疼。

她乖乖交上所有科目的作业,向老师再见,与同学拥抱。

一个人走上那条熟悉的路,经过被麻辣年糕火烧喉咙的喇叭花丛,爬上曾经大干三场的渔船,风云墙上唯一的一行字油光可鉴,经久不衰。

她站在家门口,顿步,回头。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摞摞封皮崭新的小画册,通通堆向白云飞怀里。书包一下就空了,她又拉好拉链背回去,看着封面上的武侠人物,长枪利剑,潇洒肆意。

她笑着抱拳说:“白大侠,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啊!”

白云飞低头抱着成堆的画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简悠努了努嘴,转身走了。

白云飞赶忙叫住她,眼睛热热的:“简悠,我们合奏一曲吧。”

简悠回头:“可琴不是已经……”看着白云飞越来越低的脑袋,她笑了笑说,“好。”

白云飞抬头见蓬蓬裙一起一伏飞快跑进了屋子,很快又抱出黑黝黝的琴盒。

推开吱吱呀呀的门,泡了雨水的泥粘在鞋上,老教堂破破烂烂,安安静静;破钢琴零零碎碎,干干净净。

矮矮的两个小人儿没有说话,白云飞稳稳当当坐到琴前,虽然他的每只手指都熟谙自己的位置,但他还是端端正正摆好乐谱,双手在残缺起浮的琴键上微微抬起,望向简悠。

她举起弓,微微一笑,点头,一,二,三……

这是最契合的一回,没有铺红地毯的舞台,没有掌声不绝的观众,也没有带着翅膀一样荷叶袖的粉纱裙子和满满心思及希冀的小领结。

但是,这才是童年吧,纯粹而为,不留遗憾。

曲至一半,雨丝飘进来,从绵绵吞吞,到碎玻璃拦不住的滴答。

简悠离窗远一些,倒是白云飞,几乎置身雨中。

暖黄的光晕中,稚嫩的男孩坐在漫天雨丝中,十指灵动飞扬在黑白琴键上,指尖溅起水花,音乐回响如梦境。

到最后一个音符声散落在雨声里,男孩捂了脸,冷冷热热的水顺着指缝滴落,他说:“再见。”

简悠利落收弓,她背上琴盒,背对着身后的少年。

“你记不记得,当杨过大侠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在最后说了什么?”

白云飞从手掌里抬起头,衣衫浸湿。

“我记得——她说:‘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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