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华严经》
……
“与其说是这个短文启发了我……”马自磊从文件夹里取出那张纸幅,展开后摊在茶几上,覆盖过其他林林总总的资料、各种打印件、复印件,他说,“不如说是它的故事起初给了我某种暗示,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不纯洁、不干净之物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清除干净的时候,这样现代人编纂的似乎伦理观并非那么正常的故事就在向我暗示着终焉、传达着一种并非不可行的方案。即使是业已查明个中真相的现在,我仍觉得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孔星文顺着视线看去,马自磊受伤拿着的正是自己先前从灰袍老喇嘛手中获得的那副卷轴,当时由于其晦涩艰难的字句与大白话混杂在一起致使孔星文未能第一时间阅读完毕,只是草草泛读了事。若不是马自磊将它提起,孔星文可能已经将其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任由其在沙发的遮挡下沾灰、长霉。更加出乎孔星文意料以外的是,马自磊竟然声称这次事件的解决办法被这样一幅其貌不扬的书法作品所提起,除此之外这也说明马自磊已经读通了那则寓言故事,并且对其中内容已经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就好似,正当众多的理科生包括(石良、夏若渊在内)对着一个复杂的微积分问题犯愁的时候,隔壁文科班的马自磊拿着一本哲学书籍走了过来并说这个问题用更宏伟的宇宙史观来理解就很清晰了。就是如这样的情形一般的奇异光景,黏液、霉菌、活尸、失控的工厂,所有的答案竟然是藏在了自己所忽视且不屑的那张纸幅上,孔星文对此不愿但是又不得不相信且承认,这巧合是如此之巧合。
“这个卷轴,是前几天和一批古籍一起收下的。”当然,如果还是要点面子的话,孔星文便不会在此承认自己读过这篇文章却没有读懂,他故作淡定地又说道,“我还没仔细看过呢,要不你展开讲讲其中内容。”——这自然也不算是谎话,更何况只是浏览一遍而没看懂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只是孔星文心中有些不愿让出的地位在他看来似乎受到了威胁。
对于文章的内容,夏若渊与石良倒是并没有那么在意,不过对于马自磊的这个结论是怎么得来的还是略有兴趣。这两方面看似是同一事物其实也有差别,差别就在于对物质认识的态度。对于实用主义人士而言文章的内容包含有有用的、可以导出结论的信息,若是有人能直接将其中的有效信息提取出来,自然是比复述一遍文章内容要来的更加高效。“马自磊是如何得出结论的?”这个问题毕竟还是关系到这个结论的可信度与可行性,对于追求理性与准确性的二位而言,这个问题自然是不容放过且在某种情况下需要深究到底的。不过……
不过,两人只是用着期盼的眼神看着马自磊,马自磊便会由于这种他人投来的热切的视线而感到不自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激发其回应他人期待的动力,更何况在此之前已经有孔星文对此提出了言语上的祈使。
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整理了一下此前被压在身下的起皱的衣角之后,马自磊再一次将目光倾泻在那张纸幅上,像是被教师点名起来的语文课代表一般地、用着令夏若渊石良二人所失望方式方法复述起了故事大意。
除了在此之前孔星文已经知晓的内容以外,马自磊运用他在过去的文字工作中的一些经验,将后续内容中遭到烧毁的部分、字迹不清的部分、涉及错字通假字导致语意不痛的部分等孔星文未曾理解过的部分,都加以自己理解的补充、校正完备。在纸幅上做着些许的勘误笔记与批注,因此马自磊在向众人复述故事梗概的时候并未遭遇到理解上的困难。
而孔星文未曾理解过部分的内容,大致讲的是:
……县令带人闯进一家之后,一番问询之后得知发现村人无不皮肤溃烂脓疮遍体,为了躲避日光而窝居在家,只在夜间出门。郎中一看,诊断是一场离奇的瘟疫,县令便询问村人起因。后来县令找到了姑氏与无赖小伙的屋子,在里面发现了一地的蘑菇。
再后来……
县令带着郎中与三两侍卫闯进紧闭的大门,经过村人的指引,门后便是姑氏女子与小伙的住所了,敲门无人响应,县令则命一位侍卫破门而去,其余侍卫警戒待命。
侍卫力拔山河,门很容易便破开了。众人环视屋内,窗户紧闭,幽暗难堪。借着门口的一些日光,隐约可见其中的大概。灰尘漫天,菌菇丛生,寂静得不像是有人生活的痕迹。县令往屋内大喊有人吗,这才见到一位穿着怪异的女子从房间阴暗的地方走出来。这位女子戴着红色斗笠,穿着修长的白色长衣,姿色可人,然而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令人恐惧。更何况其他村人全都是脓疮遍体,唯独这位女子冰清玉洁仿佛不受污秽侵染。
县令问:“你就是那位姑氏女子吗?”女子答道是的。县令又问:“为何其他人遭受了瘟疫,而你却不受影响,你对这疫病有没有什么头绪?”
只见女子低头掩面而哭泣,说道:“我夫君在森林里采食菌菇,误食了剧毒的菌菇,还将菌菇的孢子带回了村里,这才招致了瘟疫。”
县令又问:“我看你没有遭到污染,是不是有什么秘诀,为什么不说出来让村人都得救?”
女子一边继续哭泣,一边说道:“当初夫君强硬的奸污了我,村人明知这个情况却不阻拦,还迫使我与夫君成婚。他们本也是加害者,我没必要去救助他们。”
县令听闻感到十分哀伤,然后说:“那个畜生做出奸污的行为,本就难以宽恕,现在人也死了,哀痛可以停止了。村人作为加害者,有意无意看到了,本无义务救助。若是救助了自然更好成为美谈,没有救助也无可厚非。现在村民都罹受病痛之苦,这种程度的复仇已经足够了,若是有什么解救方法,请女士宽宏大量救助他们。若是瘟疫传到其他村子里,那么便已经超越复仇的范围了,可以算得上是恶行了。”
女子对此十分惊讶,县令在隐约之中猜测到了瘟疫的源头就是她,女子又说道:“我本是在森林里修行的菌菇妖精,与世无争,也不曾危害过世间。反倒遭到了人类的迫害,事到如今拿什么叫我相信人类。这场瘟疫已经无法停止了,村里人无法医治,他们都会因为肢体腐烂而死掉。你们在村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身上也会沾染到疾病。”
县令有些惊慌,又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瘟疫传出去。”
女子说道:“听了你的话,我发觉瘟疫可能会危害到其他无辜的人类,原本我的复仇指针对村里人。你们虽然沾染了疾病,但是程度较轻,只会在身体死后发作,若能把尸体焚烧完全,便不会从土地里传播出疾病来,这样也不会危害到家人。”
“那么这个村子怎么办?”县令又问道。
女子说:“为了防止疾病传播到其他地方,在你们走之后我会把整个村子烧掉。”
县令有些不甘心:“村人罪不至死,还有抢救的机会吗?”
“冷漠是他们最大的罪过,他们本来都有机会阻止其他人受害,但是却没有挺身而出,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而你在没有办法救助他人的情况下,还在思考着微弱的可能性,你的做法可能不会被世间承认,但是你自己心里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为了不耽误你的仕途,我会在你们走远之后再烧掉村子,我会在地下藏好一封书信,若是上面问起你可以拿来自证。”
县令无话可说,仍觉得悻悻然,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村子。
之后果然村里发了大火,邻村的人直接上报给了朝廷,朝廷向县令问起此事,县令带人从那间屋子的废墟地下挖掘出了一个陶罐,陶罐里除了一封书信还有一些红菌,伞盖红色,菌肉嫩白。朝廷的人拿着书信回去禀报,经过一番又是求神又是拜佛之后向皇上写奏折汇报,证明了县令的清白。皇上觉得他做法没问题又怕有人非议,便令县令罢官返乡。年轻的县令返乡之后心事重重,不久之后便病死在了家中,他的亲人按照遗嘱把他的尸体火化了。
……
在转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马自磊仿佛就看到那个燃起熊熊大火的村庄就在他的眼前,即使是阅读很多次之后再次读起来他依旧感到不寒而栗,与大火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马自磊不禁吟诵了一首诗,姑且算作是姗姗来迟的定场诗——
仁义牺牲传好愿,
洒扬星屑入新坟。
相识素昧空词唱,
莫把斯人贬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