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这妇人,年纪轻轻的,怎么想不开自寻短见?”
听得声音,妙龄女子狐疑满面。这里可是死牢,自上月初七至今,已经待了整月有余,平日里除了几个变着法威胁索要钱财的狱卒外,连个鬼影都没有。
只见她面容姣好,柳叶眉虽多日不曾补画,却依旧清晰翩然,毫不凌乱。牢狱中不施粉黛,肤如脂白,上天垂帘,可见一斑。樱桃小嘴配以玲珑身段,因呼吸急促而翕张有序的薄薄鼻翼也煞是好看。除了因为无望之下眼神中充满了死气沉沉外,当真是无一缺点了。
“谁在说话?你在哪里?”小妇人惶恐问道。
“莫要管我是谁。路过此处,见有人白白糟蹋大好年华,不由感慨,也莫要怪老朽多事。”
声音很近,似乎就在此间牢房外面。小妇人忙解下悬挂横梁的白绫,系在腰间。先从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桌子上跨至板床,之后才下落至地面。敛一敛秀发,理一理装束,自视无有不妥之后,方才移步至牢房栏杆前,左右寻着。
“不用找了,在这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赫然从视线右边出现,小妇人明明记得那里刚看过,没人啊。
“原来是老倌,这么大年纪了,犯了何事,也被打入这死牢?”
“你这女娃,什么眼力劲?如果我也是死囚的话,为何不像你这般锁在牢中,还能自由在走廊穿梭?”
果然,他身上既没有严刑拷打的痕迹,也没有因伙食差导致的一脸菜色,仙风道骨,飘飘然。
“看你这般年纪,也不会是狱卒。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反正自己死刑难免,只是时间问题,那么眼前再怎么不可思议,也引不起多大的兴趣。
“都说莫要管我是谁了,你这还追问个不停!”显然不悦,嘴边的长胡子一翘一翘的,在胸前起伏不定。
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也不多嘴了。小妇人安静下来,垂下眼帘,回想着少年的一幕幕。
“我看你似乎有些不舍,脑海中都是童年时的快乐往事,何至于想不开自寻短见,一死了之?”
“你怎么能看穿我的心思?”不自觉后退一步。
老人还不想放过她,只见他走到牢门前,没有动作,铁锁“啪”的一下,应声而落。缓缓走了进来,直接将她逼到了墙角。“回答我!”
“你是神仙?”她试探着问道。
“胡说!哪来的神仙?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罢他走到墙边,抬头看着高处的一方小窗,从那里可以看到蓝天。
“我犯了罪,死不足惜。同样是死,与其在外面被人笑话,还不如偷偷了断。”
“你一小小女子,能犯什么罪行?”
“呃……”羞于开口,面色不觉间红润起来。
“讲!”不由分说,如命令一般。
“通奸!”反正已经做了,有何脸面遮遮掩掩?于是大声回答道,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然而,她错了,老者似乎不以为意,仿佛在他眼里,所有罪行都平等对待。“刚才见你还整理衣容,想必也是个知廉耻的女子,莫不是被人陷害所致?”
被人陷害?小妇人一听,细细想来,真有股那般味道。
“怎么不说话了?回答我,是不是有冤情?”
她吞吞吐吐回道:“虽然事出起因是门大官人故意挑拨,又怂恿了隔壁的细婆一旁撺掇,奴家也就半推半从了。不过还是妾身内心早有所动,才犯了这等糊涂错。所以大体说来,没有冤情。”
“哦,原来如此。”老者缕缕胡须,踱着步,接着问道:“据我所知,这死囚牢狱中,已经空置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断断续续也有过几人住过,全部缴纳些银子,都以各样的名义出去了,安然无恙。我且问你,你为何不像他们这般?”
“实不相瞒,小女子确想偷生,狱卒也曾明确暗示,卖了家中田产,上下疏通打点,也能换得隐姓埋名的生活。不过……”
“不过什么,难道对方势大,容不得你?”
“我与门大官人事情败露,被我相公知晓。他嘴上说:‘你这等妇人,毫不羞耻,竟干了这勾当。不过这些年也委屈了你,我愧对在先。你看这般如何,从此以后你自当收敛,休再与奸夫相见,此事我既往不咎,怎样?’我想,相公定是通情达理之人,念及夫妻情义,也怜惜我多年持家的辛酸,才照顾我的脸面,大事化了。”
“如此好郎君,倒也难得。”
“你也被他骗了!”说到伤痛处,妇人咬牙切齿起来,“我开始信以为真,就居家不出,断了外面的念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是,自从上个月,他家兄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子——办完公事归来,他便关起房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
“为何要等他兄弟?”
“你不知道,我家相公身材短小,屡屡被人欺侮,也就养成了隐忍的性子。他家兄弟身高马大,早年习武,为人也正派。年前归来,途中打死猛虎,被县里提拔,做了县城守卫统领。有了这般靠山,他一旦受到欺侮,就表面乐呵呵不以为意,内心却牢牢记着,就是等他兄弟归来,一并清算。”
“如此说来,这人倒也精明。”
“你怎么能这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光明磊落为第一。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算得什么?”意见不合,小妇人竟大声争论起来。
“你这妇人,见识何其短浅!我且问你,你相公当众被人耻笑,又无以挣回颜面,该当如何?”
“因相貌取笑他人,这也算得上人吗?和这类生物争辩,分出高下,倒不嫌拉低了自己身份?”
“差矣。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隐忍以求后续,逆境翻身,以沉痛打击,笑到最后,才是首选。”老头似乎深谙此中道理,不觉间开怀大笑起来。
“老者此言,何其荒谬!隐忍之人,或许能换得后半生荣耀,最后用残忍的手段清算心中的一笔笔账,这样就风光了?自己心里就好受了?之前的痕迹都抹平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大丈夫立世,岂是你等妇人所能揣测?”一段朽木不可雕也的蔑视,加上不可与夏虫语冰的嘲笑。“你家相公有这么一位兄弟,如何不肯放过你的?”
见争端无益,索性不予理睬。“小叔子与我无冤无仇,倒也不会逼迫太甚。只是他知晓事情原委,又受到他兄弟鼓动,提刀便去了门大官人家。”
“呵,还有这样看重兄弟情义的人?也就是说,无论他与这位大官人后事如何,自己的仕途终究是完了。”老人家开始惋惜。
果真不是一般人物,连看问题的度都这么刁钻。大多数往往会揣测当局者的命运如何,他却另辟蹊径,关心起不大相关者的后来了。
“不错。当天,小叔子提刀去了大官人家,我怕因自己一时糊涂,白白搭上小叔子前途,于心不忍。就与相公劝说:‘相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苦,过不去,我这就去自首,浸猪笼我也无怨言。赶快拦住你兄弟,莫让他因为我毁了前程,不值当。’可是,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他说:‘什么兄弟?不怕告诉你,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从小他就比我强,父母都宠着他,好吃的也全给他,何况,我需要他那一点施舍?好了,现在长大了,分家了,还能混得有模有样。我起早贪黑的,哪样比他差?反过来,我是一个卖炊饼的,他倒成了统领。’你听,这是兄弟该说的话吗?”
“这人心机倒也挺深,能忍这么多年。估摸着小时候就该算计着这件事了,他在哪里?我想见见这人。”
“他死了!”金莲咬牙切齿,既是心中舒坦,也为老头与这样的人惺惺相惜而恨恨不平。
“死了?怎么死的?莫非,你那小叔子不是什么门大官人的对手,被人报复了?”
“我杀的!”
“你杀的?”
“不错,我杀的。”一脸坦然,毫无波澜。
“你为什么杀他?”言语之中,多有可惜。
“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那之前的说辞也定是骗人,是考虑到当时不能拿门大官人怎么样,所以才安抚我的。既然他心里从没有怜惜过我,而且小叔子前途尽毁,也是因我而起,罪孽深重,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与其就这样死去,看着他日后如何飞黄腾达,倒不如豁出去了。所以,我把他杀了。”
“你倒是真有性情。不过,我很好奇,你一个女子,那男人再不济,你如何杀得了他?”
“你也太小看妇道人家了。”她嘴角上扬,像他开始那样,“那天,他兄弟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拿出酒菜,庆贺起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还和我夸夸其谈道:‘娘子,还真多谢你,找门大官人作姘头。他家大势大,在峰谷县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按照我大昂律法,我是受害人,又折了亲兄弟,日后抄了他的家,除了充公的,我也能捞到一些好处,当作赔偿。’呵,这样的男人,竟有更深的勾当。我不动声色,一边劝酒,一边问道:‘相公足智多谋,只不过贱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事后不知怎样发落奴家,当真是要浸猪笼吗?’他果然中计,不停的喝酒,还趾高气昂、信誓旦旦的保我不死之类。最后,趁他喝醉趴在桌子上,从后背捅了一刀。记得他也就‘哼哼’了两句,就没声了,血流了一地。说来奇怪,第一次杀人,竟然不知道害怕。”
“刚才还不屑隐忍的行为,自己到最后还不是这样做了?真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老头开始嘲讽她。
又一次语噎,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这案子判了没有,什么时候行刑?”
“明日审判,不出意外的话,秋后问斩。”即便杀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看来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世事难料,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找我,我住在城外悬崖。”
妇人听到“悬崖”二字,脑海即刻回想起曾经在那游玩的情形。“我找你做什么?”可是,再一抬头,哪里还有老者的影子?反观牢门,锁得紧紧的,哪有动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