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了那间鬼屋咖啡馆,还是那个服务员,他懒洋洋地看着我们,好像没认出我,他没有动的意思。
这里的布置恢复原貌,恢复了原本的死气沉沉,仿佛那场生机勃勃的打斗从未发生过。
我们坐了下来,还是先前的座位。
那个服务员走过来,无精打采地把酒水单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变成一尊雕像。
“喝点什么?”
“喝酒吧。”
“我想喝咖啡。”
“我想喝啤酒。”
“那我陪你喝一点吧。”我们要了两杯啤酒。
我一心一意想着他人之托,想着表白这件事。
我要想一个合适的话题。
不能这么干巴巴地坐着。
抽烟吧。
喝酒吧。
还是要用酒来壮胆。
但那天我清醒的很,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个灵魂分享酒精,我喝掉一整杯扎啤,还是找不到半丝醉意。
没有醉意的我仍旧感到害羞。
也许因为这害羞也是叠加了两个人的份量。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吧。
但是,要先想办法抹去刚才的尴尬。
我很想讲几个笑话,但是天生木讷的我,缺乏这种才能。
我又要了一杯,她那杯还纹丝不动。
我开始喝第二杯。
我说,“还是要说声对不起,刚才我不该那么说。”
“不要紧,我说了,那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谈恋爱。幸好我们是朋友。如果是恋人,我就会失望。”她愉快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像刚才那样的争吵,有一点熟悉。”
“熟悉?”“付君就是那样。”她苦笑着。
“我不会和他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猛喝了一口酒。
“我知道,因为我们是朋友。但是想想,如果我们是情侣,你就会那样。我能感受得到。”她循循善诱地说。
“你感受不到。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还没在一起,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你就知道,你是错的。”
“所有的恋人最后都会成那样子。”
“你太消极了。你只不过受了点挫折,这没什么。你又不是小女生。”
“我就是小女生。我不喜欢被伤害。我想像男生那样,我喜欢交朋友。不喜欢谈恋爱。”她有点儿耍赖了。
我的心有点发沉。也许不是我的。
我看着桌子,她也喝了不少。
她拿出烟盒,取了一根烟,把它点着,吸了一口,清凉的烟味把我本就不富裕的醉意给驱散了。
但我装作醉酒的样子。
“给我也来一根吧。”
“算啦,你抽不了这种烟的。我还记得上次的事。”她笑着。
“我现在可以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都过去一年多了。我现在没问题的。”
“是你要自讨苦吃的。”
“也许现在不苦了呢。”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烟。
她帮我点着了火,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挨的很近,仿佛她为我点了一整年的烟。
我吸了一口,呛出眼泪来,那动作很像感动。
“你瞧吧。我说什么来着。你抽不了这种烟。”她有点遗憾,也有点得意洋洋,她大笑起来。我所熟悉的大笑。
这倒让我觉得事情也许不难办了。
我又猛吸了一口,这下咳的更厉害了。
“不要逞能了。”她边笑边来夺烟。
我躲闪着,不让她碰到烟的一根寒毛。
就是在逞能。这很幼稚。我厌恶这幼稚。
我泄了气,把烟放在桌子上。
“不要浪费了。给我吧。我来抽完它。”
说完,她拿起来,叼在嘴里。
我有点起死回生的意思。
她完全把烟咬在嘴里了,吸了一口,吐出一条蛇形的烟。
“我好像适应了。再给我吧。”
“不行,我们不能这么浪费,这太罪过了。”她愉快地说。
“不用给我新的,我就要你现在这根。”
“没有机会了。我来把它抽完吧。”
“连续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不能再抽了。”
“哎呀,不要管我!不要这样,你这样已经有点像他了。”她为难地笑道。
“像谁?”
“付君就这么爱管人。这样可真烦人。”
“我不是他。”
“我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不喜欢恋人,但我喜欢朋友。我不会烦你的。”她安慰道。
“我不是要管你,我只是想抽烟,你把烟给我吧。”
“可是,这是不行的呀。”
“只是一根烟。”
“不是烟的事。”
“我拿东西和你换。”
“我不换,拿什么我也不换。”她顽皮地笑着说。
“只是一根烟。”
“不,这不是一根烟,这是一个吻,如果我把烟给你,不是等于我们接吻了嘛?”
“已经接上了。你不是在吸我吸的烟吗?”
“这不算呢。你不是没沾到吗?单方面的不算。”
我不说话了,又喝了一口酒,这样,酒杯就空了。
我又要了一杯。
“不要再喝了。”
“不要紧。”我又喝了一口。
那根烟好像完全帮她解酒了。她好像一点酒都没喝过的样子。
“你酒量真好。”
“我酒量一直很好。”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但是局势没有恶化,我们还是朋友,我们还稳妥地相处着。
我跟她说,要去一下卫生间。我起身,走向不远处的黑洞。
在卫生间里,我对着镜子说,今天不是合适的机会,我们应该走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和缓了一些。
她说,来,把你的小说拿给我吧。
我被提醒了。
“好,我拿给你看。”
我坐下去,翻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那束花。
十八枝花还在强撑着倦意,勉为其难地冲她微笑。但我知道,她们并不难看。
“我说的是小说。”她有点生气了,但那生气也许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的眼睛还是充满笑意。
“我先给你看这个。”
“这是送给谁的?”
“你知道我送给谁。”
“我不能要。”
“这只是花。”
“我不要花,我只要小说。”她像是在跟我耍赖撒娇。我知道,也许她在给我制造一个回旋的余地,也许我该见好就收。今天不是合适的时机。我要放弃了。
但我的心却跳的厉害,那仿佛不是我的心跳。
我的嘴巴一阵发麻,它慢慢张开,说着不该说的话。
“我们先说花的事吧。”
这不是我要说的,这不是我。
“我不想说花。”
闭嘴吧,我冲恋鬼呐喊着。我有自己的分寸和步骤。她想说小说,我就和她说小说。也许她今天心情不佳,她刚安慰过一个险些殉情的少女,她暂时对恋爱打怵,既然这样,那就说明,眼下不是表白的时机。你不要再心惊肉跳,不要再翘首以待,不要冲动,不要脸红。不要再说多余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有些起疑地问我。
“不,不说什么,我只想给你变个戏法,我最近在学魔术。你看,小说变成了花。”
“我看过戏法了,现在能给我看小说了吧?”
“好。”
我把手翻进去,我的手在里面发抖,我尽量安抚着它,尽量使它拿出小说的时候四平八稳。
它大概做到了。
我的小说夹在牛皮纸的文件袋里。
“你要的小说。”
她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放进了口袋里。
“现在不看吗?”
“今天太晚了。我们也该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十点钟了。连那些苦熬的书呆子也要打盹了,我们是该走了。”
我冲店员挥手,打算付账。
店员没留神到我们这边,她也许想抢着付账,所以,她也冲店员挥手。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你怎么不把小说看完?”
她愣愣地看着我。
这不是我。
“不是说了嘛,太晚了。”
“我写了那么久,可是你看也不看。”
“我会看的,但我想回家慢慢看吧。”
“撒谎,回家后,你就会把它丢在一边。”
“我不会的。”
“就在这看吧。我想立刻听到你的意见。”
现在,连眼睛都不听我使唤了。这就是一个尖子生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吧。我有一点感动。他大概是为我不平吧。但我想他使错了劲,这只是小说,你没必要多管闲事。
“好吧。”
她不情愿地把小说拿出来,放在腿上,低下头。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不要这么看我。我不舒服。”她说。
“好。”我把头转过去,打量那些无精打采的桌椅板凳,每一张桌椅,都映出她全神贯注的阅读的样子。
我想,她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恋鬼不明白我在小说里的用心,这篇小说,虽然是完美的结局,但它还是秉承了我死气沉沉的意志,仍旧讲究结构,仍旧不容易阅读。她要花一点功夫。也许还要再看上二十分钟到半个钟头。
“看完了。”她抬头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但她目光坚定,不像撒谎。
“这么快就看完了?”我还是起疑。
“对。”她的语气冷淡。
我没有用小说吓唬她的意思。
“你觉得怎么样?”我有些不快地说。
“我不知道。”
“我觉得这部小说不难理解。”
“我说了,我不喜欢恋爱。”
“这不是恋爱,只是恋爱的小说。你不是建议我写一个好的结局吗?”
“但我不认为,这结局对我来说是好的。”
“你想要的,就是大团圆的结局。”
“我说的是小说。”
“我说的也是小说。这篇小说我明明花了很多心思的,你看的太快了,所以,一定有些误会。”
“那么你承认,这是小说?”
说完。她把手里的小说翻转过来,一瞬间,我面若冰霜。
以一篇小说的格式来看,它中规中矩,但是如果从内容来讲,它略显单薄。倒不是说字数的问题,字数没有问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概占用了十几页纸。但是,这十几页纸上,翻来覆去只写着同一句话。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就是这样欠缺推敲的奇文。
是恋鬼!
这胡作非为的王八蛋,是他从中作梗,要么是障眼法,要么是他篡改了我的写作意图。
我已经隐隐看到那在黑影中绽放的白的发贼的笑。这是要赶鸭子上架了。
我已经退无可避。如果是“我喜欢你”,也许还有回旋的空间,或许还有解释的余地。但这是明晃晃的示爱。
通常来说,喜欢,可以有不同程度的解释。它是爱的滩涂,也是爱
的刀鞘。当我们表达喜欢的时候,总是可进可退,喜欢你的笑声,喜欢你的发型,喜欢你的毛衣,喜欢你发愁的眼神,喜欢你在走廊的脚步,喜欢你吹热菜的急切的脸。就算你占据了以上的所有,你也可以说,那只是喜欢,那不是爱。然后你缩回到自尊的暗角,静静欣赏,从容观望。
但爱是另一回事。它的染指性无与伦比,我举个例子,你只消说,我爱上她的头发,或者说,我爱上她的笑声,那么不用怀疑,你就是恋爱了,也许你说,不对呀,我只爱他一丁点儿,那代表不了她。别着急,这玩意会传播扩散的。没多久你就会彻底爱上她这个人了。没准儿你现在已经爱上了。
你是懂爱的。
恋鬼,名不虚传。他大概是在喜欢和爱的措辞上下了一番功夫。不要小瞧这些尖子生,他们事无巨细,肯下苦功。
我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我知道,自己已经无知无觉地向她开战,我静待她的回响。胜败在此一举。我的嘴里发苦,心跳加速,它像一匹野马,撞来撞去,仿佛随时要冲出我的喉咙。也许就是恋鬼在狂躁不安吧?毕竟,他在等待着解脱的契机。
她看着桌上工整而单调的作品。
“又是这样?”她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她黯然地说。
我的心,或者是恋鬼的心,被她的语气压的缓缓下沉。
“为什么最终都会这样。付君也是,你也是。”
“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我好累啊,不想谈恋爱,只想听朋友说话,听你说大道理,或者听赵军说笑话,或者听哪个朋友唱歌,或者……”
“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也好累,我只想谈恋爱!”我沉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是恋鬼的心声吧。他飘来荡去,大概是累了。
她凝视着我。“你看。你和付军好像呢。”
是因为恋爱的原因吗?我们成为她眼中的同一种人了。
“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你说什么?”
“我刚刚又失去一个朋友。”
“不还了。我宁可这样。”我的身体在抖,他还在负隅顽抗。
“可是我不想。我不要恋爱。怎么办呢?我又失去一个朋友了。”我们在自说自话。她的眼圈发红,好像就要有倾盆的泪。这凄凉的语调唤起我的意志,我感到一丝悔恨,然后,用尽全力地发出声音。
“对不起。”脱口而出。
“不是你,不是你的关系,我很感激你的爱。但这和你无关。是我的问题。我没法恋爱了。”她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
“明白了。”不是恋鬼,这也是我。那家伙似乎被她的眼泪唬住了,也许他觉得大势已去,总之,他把烂摊子丢给了我。
“对不起,我真想补偿你点什么,但我没法爱你。”
我想说,明白了,你什么都不用做。我知道了。
到此为止,鸣金收兵吧,我已筋疲力尽,被鬼上身不是轻松事儿,我只想远走高飞,或者躲起来,躲在我安全的独立房间,躲在我冲满韧劲的床铺上,听上几百首循循善诱的老歌,彻底把这股黯然哀愁压下去。
我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在溜之大吉前,我要好言宽慰,我要试图挽回老好人的形象。虽然大概已于事无补,但我总不想输的太过难看。这不怪我。这跟我没有关系。但这又是我。什么都完蛋了。
“听我说,你不要道歉,你什么错也没有。是我的问题。”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花,我要把它们塞回到背包里,它们太丢人现眼了,太不堪入目了,我要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我要把它们打进十八层地狱。正想着,突然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擢住了我,我那握着花束的手,不由自主地回到桌子上,这样,这些鲜花也回归原位。这泄劲的身体骤然间充满了力量,那是回光返照的余威,是奋力一搏,玉石具碎,不顾一切的坦荡。我全身充满了邪恶的勇气。我感到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我听到说自己振振有词地说:“既然如此。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这不是我!
我想说,别听我的话,别相信我,这不是我。
该死的恋鬼,闭嘴,给我闭嘴。滚出来。
但他有意要和我掰扯下去,再一次的,我发不出声,进一步,我的意识越发混乱,眼下,除了聆听发自我喉咙里的另一个的声音,我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