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一个钟头前,在树下挤来挤去的理发师和女顾客,厌倦了枝杈的横加阻挠,厌倦了这种原地踏步,不求上进的关系,转移阵地。半个钟头前,按摩女郎终于没有等到欣赏她体态的顾客,因为畏寒,或者没趣,她乖乖地飞回到窝里。十五分钟前,那些一层的洗车工们,在抚摸过第五辆车之后,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晚餐。五分钟前,我打了个第二十个喷嚏,开始感觉到意味深长的冷。
已经看不到游荡的学生,他们或者老老实实缩在家里,或者躲进网吧,或者和自己的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或者和恋人腻腻歪歪,他们都在生龙活虎地活着,唯有我在死气沉沉地等。
星盘摇摇欲坠,一颗颗掉落下来,掉在地上,滚来滚去,化作鬼魅般飘荡的车灯。愠恼的天空拂起风袖,东一把西一把胡乱拾掇着,徒劳无获,脸色是越来越黑了。
鬼魅也更多了,它们抱着跳舞的醉汉,纹满歪曲的野兽,匕首和文字的青年与中年人,裹着破棉衣,裸着双腿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它要把它们推向更加无以复加的深渊,却让他们错觉那是甜梦。
身后的音乐开始荒腔走板,倦怠的老板没有察觉,躁动的歌一声声踹在我的心门上。
我压抑着怒火。
她消失了。
缺席和消失有些相似。
我有些焦灼,陷入到不可抑制的想象里。我担心她出了什么状况,遇到某种身不由己的困阻。我想,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但我始终不打。我担心那困守在背包里的花已经开始凋零。
我担心她忘了约定。
第二十一个喷嚏把我的头再次压下去,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她从黑暗里走来,站到光区。
她是在喷嚏后现身的,这很像劣质的鬼片。
“抱歉,抱歉,我迟到了。”她要哭出来。
我满面微笑。
我说,没关系。我刚刚到。
“我不是有意的,但是,一直抽不开身。”
尽管我的手已冻僵,脚心发麻。尽管我想听她一五一十地解释,她失约的一个小时,去了哪里。
但我什么都不说。
“不要紧的,我说了,我也刚刚到吗。”
“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你知道吗,刚才我一直在担心你等的不耐烦了。”
你的担心是对的。
但我不这么说。
“真好啊,有你这个朋友真好。这要是跟男朋友在一起,我就完蛋了。”
朋友不好。
我在心里说。
我们往前走。
如果你想说,我也愿意听,我想知道你去哪了。
但她什么都不说。
我有点生气。
“你怎么不说话,还是有点生气吗?”
“没有。”
“但你就是不高兴了。”
“没什么。”
我不说话。
我艰难地压抑着疑惑和愤怒,打算岔开心思,心平气和地跟她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还有气力提议吃饭。离我们不远处就是西餐厅。
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营业时间,
一个小时,如果效率充足,大概足够表白。
但是,那是尖子生的禀赋。
我天资鲁钝,担心把事办砸。
他呢,他从出家门开始,就无声无息。
也许是害羞了。或者是在打盹?不,他是尖子生,作息应该有条有理。
我确定自己可以发出理想中的温言软语。
我张开嘴。
“你到底去哪了!我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
万籁俱寂。
我被自己的声色俱厉吓了一跳,不,这不是我的声调,不是我计划中的回应,不是我。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难以置信的我,然后,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还有一点愤懑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知道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刚才说你刚刚到。我以为是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是恋鬼!这鬼东西,它一直醒觉着。这混蛋书呆子是想把事搞砸吗?活该,活该你孤独到死。你这种人不适合恋爱,你不适合表白。你满脑袋都是小数点和英格雷士,你只想着刨根问底,但这不是做习题,不是做科研研究,不是在审讯,她不是犯人,她是心上人。她说有事,就是有事,点到为止,不要追问。
我在心里把它骂了个体无完肤,我希望它能听见。
但它无动于衷,可我能感受到怒火,在我原有的基础之上,累积而成的双倍怒火。这是他的真情实感吧,附体以后,我们就对彼此的事感同身受。这么说,他也在在意她的动向?
因为长久附在付君身上,早已被影响着对她产生感情了吧?
“被朋友叫住了。非要缠着我说她失恋的事。”她气呼呼地解释着。
好了,真相大白了。
我在心里对他喊着,适可而止吧,闭嘴吧。
“哪一个朋友?我们认识的朋友是同一批吧?”我身不由己地说。语气放缓,但依然能感受到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个混蛋,真打算把他求学的精神放在求爱上吗?
“我朋友多了去了,你又不认识。你今天怪怪的。我们只是朋友,你干嘛要管这么多。”她的语调也顺理成章地不好了。
我在心里对恋鬼咆哮起来,闭嘴,如果你想超生,你就闭嘴。
这下他老实了。
我露出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说的对。我只是想说,既然你的朋友那么失落,我们也许应该叫上她,一起安慰她。”
“算了。她已经不想跳楼了。”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还是被刚才的态度吓到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我确实太讨厌了。迟到是不对的。”她愤愤地说。
“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一定觉得我有问题。
“是我不对,我总是这样,只要有朋友拜托我,我就不忍心拒绝。我给你赔个罪吧。”
“那接吻吧。”我轻声嘀咕了一句。
去你妈的,我说了,不要控制我。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不要说心里话。
“你刚才说什么?”她疑惑地问。
“我说,我也经常这样。”我微笑着,已经和刚才那个气冲冲的家伙判若两人了。
“你饿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前边就有……”
“我已经吃过了。刚才听朋友说话的时候,陪她吃了一点。”她嘟着嘴,有些歉意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还没吃。”
“不,我也吃过了。”“那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好啊。”
让我空着肚子,喝点啤酒充充饥吧。
我跟自己说,这不会影响我发挥。这样,缩短了鏖战的时间。
我们开始往前走。
我惊讶地发现,这是她和付君走的那条道。
是她在领着我,是在暗示什么吗?
不,我不是步付君后尘的替代品,我们应该有一条崭新的路。
我在心里盘算着天时地利的表白场所。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那里。
你们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是那,人迹罕至,鬼气森森,永永远远不必担心有人打扰,灯光,店员也都是那么善解人意。
我们就应该去那。我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可我想换一个地方。”
是怕触景生情吗?那里也曾有付君的足迹。
好吧,那么我们换一个地方。
我们继续往前走。已经走过了喧嚷的商业区,我们要经过一条宽敞的马路,她还走在前面,我跟得有点吃力,一辆疾驰的车子开过来,我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我身旁。她冲我笑笑,车子开过去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并肩而行,但左右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们走过了马路,前边就是鳞次栉比的冷饮街区了。
“不如去把头那家吧。”
我推开了第一间冷饮厅的大门,瞬间听到了流行音乐和欢天喜地的笑声,像热火炙烤着冰山。我们的脸色都有点冷,所以这一切和我们无关,我知道,我或者我们会为了融入其中而努力,但眼下,我们和这里的氛围泾渭分明。
一切的热闹都不属于我,但我知道她们为何这样幸福,因为她们不必排队,她们已经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温暖的环境,宽敞的座椅,情人陪伴在侧。天时地利人和。
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没有位子,我们没有微笑,我们悬而未决。我们走了出去。
继续往前,雪还在下。
我推开了第二间冷饮厅的大门。
这里的座位倒很理想,到处都是空座,也有音乐,但音乐被争吵声覆盖,也是一种热闹吧。但也和我们没有关系,要爱得死去活来才有这样意味深长的怒火,才有争吵和僵持的资格。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卖弄,你对待不上心的人,总发不起火。
服务员正在劝阻她们,可是她们是那样旁若无人,物我两忘,仿佛是故意表演给人看的。
我们退了出去。
继续往前,雪继续下。越积越多。
我推开了第三间冷饮厅的大门。
这里有空座,没有争吵,还有音乐,暧昧的音乐,蛊惑人心的音乐,每一桌都在随着音乐亲嘴。亲的我面红耳赤。身边就有一个空桌,可是这满屋情欲的味道,让人感到,如果你坐下来,还不做点什么,你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你就是在唱反调。我们都没有这样遗世独立的胆色。
我们退了出去。
继续往前,雪继续下,越积越多。
再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故事的原点。
我们走进了熟悉的,与世隔绝的,闹鬼一样的咖啡馆。